107 愚人節
愚人節
哈利醒來的時候,身陷一陣帶有鎮痛的空白。他在意識清醒的第一秒睜開了眼,撞入視線的是橙紅色明豔的天花板。他躺着停滞了五秒——十秒,原有的靜止時間被漫入聽覺的車流聲打破。再然後他從床上坐起來,望向用簾子遮住的、窗戶的方向,沉入深重的疲倦。
他記得自己是在馬背上睡着的。雪山頂變得寂寥之後,他走到那棵枞樹下坐了不知有多久,接着四肢麻木地勉強爬上飛馬的馬背,解開繩索,任它向山下飛去,去哪兒都好。他不記得睡意是在何時來襲的,因為他早被困倦填滿。而那些時遠時近的星辰流過他身側,順着北風忽起忽落地浮動着,夜空成了墨藍色的搖籃,在颠簸和搖晃中抱着他逐漸陷入睡眠——回到刺眼的、沒有溫度的白晝。
除開窗外的聲響,周圍安靜得有些不同尋常。哈利扭過頭,這才發現羅恩的小床已經空了,上面只亂七八糟堆着被子和幾本複習冊。一看手表,現在不過七點差五分。
靜坐片刻,他離開自己的床鋪,穿着睡衣出了房門。
韋斯萊家的樓道很狹窄,地板在走過時會發出咔吱咔吱的聲響。可還沒等哈利踩出第一聲“咔吱”,他便看見了鬼鬼祟祟聚在隔壁雙胞胎兄弟門前的金妮和羅恩,還有他們的爸爸。
此時,羅恩和韋斯萊先生正扶着一把椅子,仰頭望着站在椅子上、正在往天花板上貼什麽東西的金妮。父子倆同時發現了哈利,對他比了個“噓”。
很快,披着長發的女孩從椅子上站回地面。她将手裏一個玩具遙控器一樣的東西交給羅恩,而後向哈利打了個手勢。後者走近過去擡起頭,看清了頂上紅色的塑料小盒子。
“那是什麽東西?” 下到客廳後,哈利朝摟着自己肩膀的韋斯萊先生問道。羅恩和金妮都留在了樓上。
“一個搗蛋裝置,會掉橡皮泥下來,” 韋斯萊先生走到沙發上拾起一條深褐色的圍巾,“喬治和弗雷德是在十八年前的今天出生的,他們的弟弟妹妹說今年一定得好好過這個愚人節。”
哈利望向牆上的日歷。
「2012年4月1日」
……都已經是四月了嗎?
哈利不自覺地盯着那個月份看,并未注意到有人一直端詳着他。
“你怎麽樣,哈利?” 韋斯萊先生問。哈利這才看向他,只見那張平和的臉上帶着有些拘謹的微笑,“我聽小天狼星說了……那對你來說肯定很不容易。”
哈利打量着韋斯萊先生的神情——算不上過分的關切,稍顯遲疑和快速眨了兩下的雙眼。
“你也一直知道那些事?” 他問,“還有韋斯萊夫人……你們都知道?”
韋斯萊先生停頓了一會兒,點點頭。
哈利把眼睛移開了。熟悉的客廳裏擺着柔軟的沙發。他在這裏度過過多少的周末和假期——充滿歡笑的夜晚和裝滿彩燈的聖誕節。
“所以只有我不知道。” 他輕輕地說,轉身走向後花園。韋斯萊先生站在原地,手裏卷着那條圍巾。
屋外的空氣裏仍然夾雜着涼風,英格蘭的四月怎麽也還算不上夏天。但這對習慣了夢裏挪威或芬蘭那種冬天的哈利來說,已經算是足夠暖和。他在院子裏的一張折疊椅上坐下——它常常被韋斯萊夫人用來坐着修剪花草,或是被她的丈夫借去釣魚。而現在,它剛好能讓哈利在這個沒人地方坐一坐。
這麽一坐,就坐了一上午。
他不确定自己想了些什麽,或說大部分時候什麽都沒有想。韋斯萊夫人和羅恩顧忌着他的心情,沒有前來打擾,而金妮和其他幾個兄弟——他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也被控制住了音量。
這個屋子不該這麽安靜,哈利想。更不該因為他變得這麽安靜,尤其這還是弗雷和喬治的生日。他于是在午飯前回到了大家的視線中去,放任歡鬧的氣氛将心緒帶走。喬治在被砸了一頭頂的橡皮泥後迫使羅恩穿上金妮的蘇格蘭裙參加晚餐,從倫敦趕回來的查理、比爾和珀西還有李·喬丹的加入更是讓這個不過三百平米的房子徹底活了起來。
派對一直持續到十點過後,且仍然沒有消停的意思。哈利借着自己不太舒服的理由獨自回到房間,關上房門,将所有的歌聲擋在外面。
即使聲音的分貝有所降低,地板卻似乎仍然在為樓下的慶祝而震動。他坐到床邊,拿起正充着電的手機。屏幕感知到手指的觸碰,一下子變亮,跳出的提醒中顯示着來自小天狼星的三個未接來電。
哈利看着屏幕很久,最終将手機關掉——放回原位。他接着拖過放在牆角的書包,拉開拉鏈。
黑色的《安徒生童話》就放在裏面。轉角、書脊和皮質沒有一點磨痕,像是從未被翻動過。
他可以不回去的。
依照夢神的意思,他只要把這本書放得離自己遠一點——或者索性扔掉、毀掉,他便不會回到那個世界。而現在,回去貌似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哈利伸出手去,觸碰它堅硬的書脊。
他已經忘了有其他的夢是什麽感覺……
也許他會夢見樓下派對的後續,也許會是小天狼星——也許他會夢見那個長達半年的夢本身,夢見那些仍然美好時的童話,而不用回到那裏去,一個人,留着等待一個結局……
樓下響起吉他的音樂,而後是掌聲和歡呼,還有人吹了哨。哈利閉上雙眼,“呲啦”一聲拉緊書包拉鏈,将它推到了床下。
……
風聲。
很近很近的風聲。
過去半年,哈利已經很熟悉風的不同聲音。不用睜眼,便能根據它們的遠近和清晰度來記清自己是在簡陋的小屋裏,還是荒野之中。
而這下,寒風就貼在他的耳邊橫掃而過,沒有任何的遮擋,沒有任何的回轉。睜開眼,一叢白色的毛發出現在了視線內。哈利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飛馬的馬背上,随即忍住渾身酸痛,掙紮着坐起來。
眼前是一片荒野。準确來說,是座荒蕪了的山丘。原先該是綠色的野草被凍枯在了地上,匍匐在四面八方進入了冬眠。天色依舊很暗,哈利迷茫地向周圍環視,總覺得這個地方有點眼熟。接着,他從馬背上爬下來,朝背後的方向回頭一望——
一座古老的城門立在山坡盡頭,前方盤着夜色中黑帶一般的護城河。
“Copenhagen……”
哈利自言自語地念着,不敢相信竟一口氣飛了那麽遠。他看了看跪在身邊的飛馬,它正從睡夢中醒來,擡頭低低地嘶鳴了一聲,眨眨眼睛。
“你為什麽帶我來這兒?” 哈利問它。
飛馬只是看着他,灰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透着淺淺銀光。他們是智慧的生物。哈利記起那個男巫的話。他們會知道你想去的地方。
是……這兒嗎?
哈利望向那座城門。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西邊的入口在午夜準時關閉,迫使所有人不得不往北邊繼續走。他不由自主地回想那個夜晚的場景——卻又像碰到了什麽燙手的東西似地一個激靈,蹲下來把缰繩繞到馬脖子上。
“回去吧,回家去……” 他跪在飛馬跟前,輕撫着它的脖子說,“……謝謝。”
飛馬張開翅膀,前腿支撐着站立起來。哈利朝它笑了笑,望着它騰空向北方飛去。這個世界裏的許多動物都很吵鬧,這些馬兒卻異常地安靜。
遠處,零零點點的繁星懸挂在山丘之上,西郊的城堡和哈利從前見過的一樣輪廓模糊。深冬了,即使哥本哈根的地理位置要靠南不少,太陽也不會很快升起。哈利面向西城門的方向,腳下鋪滿枯草的山坡被月光照亮。他摸了摸口袋,摸到所幸沒有落下的魔杖,接着将另一只手也放進兜裏,一步又一步——緩慢而沒有節奏地,向前走去。
西城門前的郊野被護城河割成兩半,河前的農田中立着一根孤獨的木杆,它曾在秋天時挂滿了麥穗。過橋後,石磚砌起的城牆邊,一座刑場上的繩索靜止地垂在半空,不遠處是關押犯人的牢房。哈利走過之時,一只分不清是什麽種類的小鳥正從一扇鐵窗前飛走——當它們在黎明唱響溫柔的歌曲,陽光便會蹿進欄杆後的黑暗中去。
也許是因為時間太早,哥本哈根街道上的行人并不算多。哈利走在西邊的吉爾登勒大街上,忽然聞見空氣裏混雜着的臭味。他透過眼鏡看向路面,見到石板縫隙中夾着的菜葉和動物糞便。他之前從未注意到過這些東西,也沒覺得城裏這麽難聞過。
事實上,這個城市看上去整個都不太一樣了。原先水彩畫般的鵝卵石街道和米色建築仿佛被工業廢氣熏過一遍,呈現灰撲撲的面貌。擦肩而過的、穿着黑色外套的路人時常會朝哈利瞥上一眼,眼神裏的警惕和冷淡讓他很是不舒服。大街走到後半段,路兩邊的建築新了起來。偶爾經過幾幢舊時遺留下來的老房子,與周圍格格不入,破舊得像是會鬧鬼。它能存活下來實屬不易,如果不是裏面還住着一個老人,那位自以為街道是以他命名的新設計師——和古代貴人同姓的“吉爾登勒閣下”——定會将它無情摧毀。
哈利把手伸進随身的包裹裏,念了句“速速飛來”想要找出地圖。然而他很快意識到那張地圖不在自己這裏,而是交給了……
交給了……
男孩輕輕握了一下拳,轉頭看了看,看見街邊站着一個趕馬車的人。城西的街道本就有些偏遠,即使幾個月前來過,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夠找到正确的路回到市中心去。于是他向那個人打聽了去旅店的路,在聽到“安格利特”這個名字時沉默了一下,又問有沒有什麽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那就北方旅館吧!如果你有足夠銀子的話。” 趕馬車的人掃了哈利一眼,嘴角耷拉下去。哈利頓了頓,取出三個銀幣交給他。這時,那張板着的臉上才有了一點點僞裝出來的笑容。
車前的馬匹打了個響鼻。哈利似乎從它嘴裏聽到了一聲髒話。
整袋的錢幣還剩下一半,再怎麽浪費也不會用完。夢神将錢袋和那瓶魔法牛奶遞給他時,哈利記得,他心裏有興奮也有期待。每個孩子或許都夢想過屬于自己的一段冒險生涯,自從聽了小天狼星講述父輩當年的光輝歲月後,他更是覺得想要去什麽地方闖一闖。薩裏小鎮裏的生活畢竟太安靜了,也許在最開始的時候,這樣魯莽的願望是他答應夢神的原因之一。
但現在,他不再願意去想象父親當年穿着警服的模樣。他甚至希望父親沒有做那樣的工作,小天狼星也沒有。他想起自己正在不知什麽地方辦案的教父,只覺得憤恨和難過。
至于過去的幾個月……
他回憶起冰姑娘的大笑,那些冷得像是要将人刺穿的寒風,還有每一腳走過的路……
這最終還是一場徒勞無功的長途跋涉。
日出的金光灑向城中每條街道,商鋪逐一打開了門,嘈雜的聲響和中心地區的房屋逐漸讓哈利感到了一絲熟悉。這種熟悉并不完全,因為他再怎麽看,也覺得眼前的一切沒有記憶中的漂亮。曾經的哥本哈根是安徒生筆下大提琴曲般厚重和優雅的都城,而這會兒,它四處擁擠着讨價還價的市民、被鞭打着行走的水牛或驢子,牆上一處貼着尋找書法家的聘書,另一處又是張張疊加的補告。等到馬車停在北方旅店面前,哈利早已感覺頭疼欲裂。
他要了一個單人的房間,沒說清楚要續住到什麽時候便走上樓去。
打開房門,一股潮濕的黴味撲面而來。哈利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快步走到窗邊拉開簾子、打開了窗。
窗外,皇家劇院的拱頂在陽光下呈現湖水般的灰綠色。
哈利的手停在了窗戶支架上。
那座劇院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無論城市裏的其他四方再怎樣破舊,藝術的殿堂終究由墨爾波墨涅和塔利亞女神親自守護。屋頂的獅身人面像沉默在風中。門前寬敞的大街上,行人如常走過。
哈利在窗前站了不知有多久。再然後,他躺到床上,抱住枕頭将臉埋了進去。
塵埃的味道試圖鑽進嗅覺中。他卻只是将枕頭抱得更緊,什麽也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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