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長夜

長夜

長夜的風在肆虐了十二個小時後終于平息了下來,暗淡的月色卻不肯為日出讓步。雪山半腰,斯奈爾鎮與黑暗促膝長談,沒有一點想要亮起來的跡象。

德拉科走在街上,右手牽着那匹陪他在不凍河邊過了一夜的飛馬。他原想等天亮的時候再回來,但這長着翅膀的家夥顯然是餓了,而河畔原野上沒有半根能吃的草。

街角的馬棚點着一盞搖搖晃晃的油燈。一個穿着深藍色鬥篷的男人正彎着腰往水槽裏倒水——他懶洋洋地瞥了德拉科一眼,在見到他身旁的飛馬時一下直起腰來,瞪大了眼睛。

“嘿!!” 男人大叫一聲,沖上來搶德拉科手裏的缰繩——“誰讓你碰我的動物的!”

德拉科飛快将手收走——“你他媽神經病嗎?!!” 他大罵回去,渾身的火氣讓對方瑟縮了一下。

養飛馬的男巫瞪着他,鼻子像是在噴灑熱氣。他用力扯着缰繩,将飛馬往馬棚裏拽,嘴裏還唠叨着“小偷”“可惡的小鬼”“就該把你咒死”之類的話。

飛馬回頭看了男孩一眼,走進馬棚。整條街道于是只剩下德拉科一個人。

天空最孤寂的水順着銀河流下,注入北地最冰冷的村落。德拉科擡頭向上望——夜幕裏有月,有星群,甚至還有了那麽一點點、薄弱而透亮的晨光。

一切都看上去那麽完美。再也不會有比這兒更契合夜晚的地方。

他低下頭,将自己包裹得更緊。

起步,向前。

直到走到街道盡頭,那座駐立雪中的破舊小木屋。

木屋主人在他們昨天離開之後進過這個屋子,東面牆上漏風的缺口已經堵上了。除此之外,這裏沒有絲毫變化,連柴火的形狀都是一樣的。

是……原本也只過去了一天而已。

德拉科關嚴背後的門,望了一眼卧房的方向——兩個裏面都沒有人。

他燈也沒點便徑直回到了自己房間,将圍巾和外套脫下扔到床角——亞麻布袋扔到旁邊的矮櫃子上,躺倒在床上。

整座屋子都太黑了,黑得像是他并沒有在做什麽夢,而是沉入了真正的——沒有色彩的睡眠。再然後,像是屋外徘徊着的、伺機侵入的幽靈,山頂上的畫面一次次跳進他的意識,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刺痛和反抗中被擊退。

他無法去回想發生了什麽事,憤恨地想要止住懦弱的眼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回來,他甚至記不清自己白天都幹了些什麽。身體裏的某部分的他渴求着離開,就好像昨天那樣,乘着飛馬飛得更遠——更遠一些;剩餘的部分卻想要留下,迫切乃至于焦急地想要回到這個地方——回到這個屋子。

他扭頭看向門外漆黑的客廳,看向進門的方向。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等那個人回來。

等待。又一次的。

好像世上沒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西海岸飄有接骨木花香的回憶降落在他身上。德拉科想要吸氣,張口卻發出了一聲輕笑。他仿佛被自己逗樂了的喜劇演員那樣獨自笑着,翻身将被子抱在胸口,逐漸沒有了聲音。

他就這樣側躺着,一直側躺着。三次升起想要去找哈利的念頭,又三次在憤怒中打消。第四次的時候,他望着床頭櫃上的袋子,忽然想起了什麽。

德拉科坐了起來,一把抓過那個袋子,将右手伸了進去,念出“地圖飛來”。

沒有動靜。連物品互相撞到的聲響都沒有。

他皺起眉頭,又念了一句咒語,再然後徒手開始在袋子裏翻找——還是什麽都沒有。

可最後一次使用後确實是由他保管着的……

他搜索回憶——努力搜索着,忽然想起自己在逃離冰姑娘宮殿的途中摔了一跤——許多東西就在那時七零八落地掉了出來,情急之中他也沒有回頭去看究竟丢了些什麽。

渾身的疼痛忽然加劇了。德拉科攥着亞麻布袋粗糙的布料,低頭看見自己的手正在顫抖。他于是再次把手伸進袋子裏——将那些顫抖蓋住、藏住,與此同時摸索着剩下的東西。

羊毛圍巾和毛衣……燒水用的水壺……

用魔法凍住了的紫甘藍……一把蠟燭和火柴……

一只銀哨。

德拉科将手抽了回來。

躺在掌心、冰涼而又堅硬的,是屬于風媽媽的那只小哨子。

“沒有我兒子的幫助,那裏誰也上不去!”

那女人的怒吼直到現在都令人記憶猶新。若不是為了能把金蘋果順利帶到太陽島去,他一開始也不會想要偷這個銀哨。

然而現在,它卻沒有任何用途了。

德拉科凝視它片刻,而後将它扔回了袋子裏。

屋內似乎比進來時亮了一點,黎明的光透過窗縫在床尾拉出一道細線。男孩靠到床頭的牆上,望着對面空白的牆壁有一會兒,閉上了眼。

……

沒有人能夠捉住夢。它在誕生許多年後仍然是人類最晦澀、最短暫——也最不可觸及的向往和畏懼。

德拉科從未在醒來後花那麽長的時間留在床上。他平躺着直視天花板,周圍靜悄悄的。

家裏的窗簾都是最遮光的材質,只要他不拉開它們,清晨的光便不會透進來。

而他并不想要天亮。

他躺在屬于自己的屋子裏,在父親母親的房子裏——父親母親,他們總是會做正确的決定。

這是正确的決定。德拉科想。怎麽可能不是?這再自然不過了。他難道還要等着自己被羞辱——求着對方再為他撒個慌嗎?不,當然不,那些謊言已經足夠多了。他早該知道——在哈利躲閃着不讓他觸碰,在他說出第一句讓自己感到刺痛的話之前。

那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怎麽可能不是?那全都是個夢,都只是夢。

德拉科又想笑了。他終于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書桌前,拿起上面的日程計劃本。

他應該找點什麽值得的事情做做——做點該做的事。

正确的事。

他應該做正确的事。

「4月2日,星期日,2012年:

完成RS第三單元到第四單元的複習,

音樂聽力訓練三十分鐘,

完成并批改化學2008及2009年的考卷,

英文論文一篇。」

傍晚盧修斯回到家的時候,德拉科已經完成了第三遍的聽力訓練,手上寫着第二篇詩歌評析。聽到手機裏的晚飯時間提醒,他收拾好桌上的草稿紙,起身下樓。穿過走廊,踏下樓梯——他一直低着頭,用手扶着欄杆或牆壁,沒有往兩側或前方瞥一眼。

盧修斯坐在餐桌前,傭人已然端上了“周日烤肉”。沒有納西莎在,這個家變得愈發安靜了。

“父親。”

德拉科照例問了好,拉開椅子坐下。

旁邊長相和他極為相似的人沒有回話,只是緩慢地切着盤子裏的牛肉,臉部的肌肉沒有一處松弛着。

十六年來,德拉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事情。他不清楚父親又因為什麽而不高興了,只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不能多問——而此時他也沒有想法要去多問。

他切着盤裏的食物,一直切着,直到在熟悉的靜默中感到更多的悲傷和憤恨蠢蠢欲動。

為什麽總是這樣?為什麽每個人都是這樣?

所有人……所有人……

德拉科加重了手上持刀的力度,刀鋒在盤子上劃出“呲呲”的聲響。盧修斯瞥了他一眼,随之放下餐具站起來,抽起一張紙巾。

“把這些收走,我上樓去了。” 他向站在牆角的傭人吩咐道,又看了看德拉科,轉身走開。

德拉科望着父親離開,雙手握着餐具停在半空。一旁,傭人一如既往沉默地收走盧修斯沒有吃完的晚餐,留下年輕的男孩一人坐在四方形的長桌前。

嘩啦啦的水聲很快從廚房的方向傳來。德拉科慢慢放下刀叉,轉頭望向花園裏的夕陽餘晖。

為什麽?

……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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