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金闕慵歸去(十三)

金闕慵歸去(十三)

魏暄駐守河西多年,沒少跟摩尼教打交道,這些年明裏暗裏搜集了不少情報,此時與蘭娘所言一一映照,自然明白她所言是真非假。

他面上不露痕跡,手中把玩着一只赤金酒杯:“如此說來,這些年你沒少給回纥傳遞送情報?”

蘭娘直起上身,不卑不亢:“妾身命如草芥,凡事只能聽命于人。幸而運氣不錯,籌謀數年,借着回纥內亂、摩尼教裏外失聯的機會扳倒前任樓主,這才有了自己主事的機會。”

她頓了下,态度放謙卑了幾分:“前事不論,但妾身脫離掌控後,并未做過一樁半件于大夏不利之事,還請魏相明鑒。”

魏暄閱人無數,觀其神情,便知她所言非虛。但他心裏明白,所謂的“并未對大夏不利”并非全然出自忠義之心與良善之念,更多還是不想再蹚渾水,試圖在各方博弈的勢力中尋到一條全身而退的生路。

不過這點私心還不至于觸及靖安侯的底線,他不置可否,只淡漠追問道:“今晚逃走之人是誰?”

蘭娘略作遲疑便道出實情:“魏相踏破回纥王都,摩尼教元氣大傷,摩尼教王不知所蹤。如今,摩尼教安插于中原的各處暗樁斷了聯系,無人主持大局,多年經營成了一盤散沙。”

“那人……原是一處暗樁主事人的心腹,潛入度春風見我,是想說服我與之聯手,将中原據點,乃至摩尼教大權握入掌中。”

魏暄摩挲着酒杯表面用赤金絲與彩寶嵌出的花紋,将這個答案來回梳理兩遍,并未發現明顯的破綻。

“你是怎麽答的?”

蘭娘低眉順眼:“妾身已經嘗過當人的滋味,不想再回陰詭地獄當一只見不得光的小鬼。”

魏暄輕嗤一哂,眼底卻無多少笑意:“然後呢?”

“妾身一介女流,只想過幾天安生日子,我無意同流合污,但也不能得罪昔日同僚,”蘭娘苦笑,“我本想留他好吃好喝幾日,再将人委婉打發走,卻沒想到魏相會在這時找上門……妾身無法,只能從密道将人送走。”

魏暄低垂眉眼:“人去了何處?”

蘭娘有些猶豫:“妾身實在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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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暄眼底閃過一絲銳意。

蘭娘滿面誠懇:“不敢欺瞞魏相,此人與妾身并無太多交情,且生性多疑、狡兔三窟。此番敢親自登門,必是安排好了後路,有把握不讓妾身追查到。”

這話聽着有理,魏暄卻未輕信,只是淡淡道:“夫人開誠布公,應是對魏某有所求,但你說話遮掩,顯然用心不誠,又憑什麽與魏某談條件?”

蘭娘急切道:“妾身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字欺瞞。”

她想了想,找補道:“妾身這些年與回纥通信皆保留下來,就存放在度春風密室中。魏相若是想看,妾身可以盡數交與您,您若還有什麽想知道的,也只管問,妾身知無不言。”

魏暄等的就是她這句話,立刻追問道:“除了你,摩尼教于京中可另有內應?”

蘭娘毫不遲疑:“這些年,經妾身之手傳回西域的信件不下百封,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牽扯到中原朝政,其中甚至包括知情人有限的軍政機密。依妾身猜想,摩尼教于中原朝堂必定安插了眼線,只可惜妾身人微言輕,無法确定此人身份。”

魏暄不再說話,眉眼輪廓陷入燭光照不見的暗影裏,半邊面龐深沉得可怕,只有一雙眼睛偶爾波折出極淩厲的鋒芒。

這樣的沉默比單純逼問更具有威懾力,蘭娘心下不安,幾次三番想開口,又唯恐弄巧成拙,猶豫着将話頭咽下。

良久,只聽魏暄淡淡道:“本侯還有一個疑問。”

蘭娘直覺這個問題不會太好回答,卻只能硬着頭皮道:“魏相請說。”

魏暄曲指敲了敲長案:“你與長公主殿下是如何相識的?”

蘭娘飛快思索,耳邊回響起何菁菁不久前說過的話——

“魏帥為人謹慎,定會追問你與我如何相識,你須得實話實說,但也不能将底細全盤透露,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說多少露幾分,心裏要有分寸。”

彼時何菁菁趴在長案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将彈着幹果,姿态閑适慵懶,完全看不出身陷被侯府親衛包圍的緊迫感:“尤其是本宮與摩尼教的關聯,還不到透露給魏帥知曉的時機,你有數了?”

蘭娘閉了閉眼,謙卑答道:“妾身與長公主是在回纥相識的。”

魏暄打了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說”。

“大約六七年前,妾身還是一個剛入混沌殿不久的新人,有一次與同伴比武對決,不幸落敗,眼看要死于刀鋒之下。”

“恰巧當時,教王親臨混沌殿監看新人比武,而長公主殿下又陪同在教王身邊,為妾身說了幾句話。教王這才開恩,特許妾身免于比試,直接進入人間殿。”

魏暄笑了笑:“殿下在摩尼教王跟前這麽有臉面,說兩句話就能救下一條人命?”

蘭娘久經歡場,如何聽不出靖安侯話裏的猜疑之意?她溫馴地斂下眉目,避重就輕道:“殿下……确實極受教王寵愛,妾身依稀記得,教王最愛将殿下抱于膝頭聽政,縱然是衆目睽睽之下亦不避諱……”

只聽極細微的“咔嚓”一聲,卻是被魏暄握在手心裏的赤金酒杯凹陷下去一塊,一顆鑲嵌精細的紅寶石禁不住靖安侯指力,生生化為齑粉。

蘭娘不甚明顯地打了個哆嗦,有那麽一時片刻,幾乎以為自己即将落得與紅寶一般的下場。

魏暄确實動了殺心,縱然已經從何菁菁口中知曉,她身陷回纥那些年,曾逼不得已以色相交換生存空間,但知道是一回事,從旁人口中聽說翔實細節又是一回事。

他不知應如何形容這一刻的感受,心底壓抑多年的毒火好似被什麽激怒,瞬間揚起可怕的浪頭,一波接一波沖撞着靈臺,每呼吸一口氣都能感受到心肺被毒火焚燒的錐心刺痛。

就像是靈臺被強行撕裂,屬于“理智”的一半冷靜客觀地告訴他:“她早就告訴了你,沒必要因為已然知道的事實大動肝火。”

屬于“感情”的一半卻蠢蠢欲動,逼迫他将手摁住腰間佩劍,在粗糙的鯊魚皮劍鞘上來回摩挲。

“還有誰……”魏暄本不打算刨根究底,就讓這樁秘辛爛在光陰深處,可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法用理智和清醒壓下無端而起的震怒,一字一句裹挾着淩厲殺機,“碰過她?”

蘭娘深深拜倒,以謙卑到塵埃裏的姿态避開靖安侯的震怒:“沒有旁人……教王貌似和煦,實則霸戾,他打上印記的人,教中上下無人敢動,包括回纥王。”

這番說辭并不足以平息靖安侯的怒火,他摁住佩劍的手遲遲未曾挪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知道此事的人大多在您踏平回纥王都之際亡故,縱然有一二活口留下,也成不了氣候,”蘭娘低順道,“至于妾身,您更不必擔心……殿下于妾身有救命之恩,妾身人微言輕,無法報答,卻也絕不會出賣恩人,令她清譽受損。”

魏暄用極銳利的目光審視着她,拇指輕彈之下,鋒刃躍出劍鞘半尺。森森寒意浸透皮肉,他借此平複洶湧不定的戾氣,勉強撿回理智。

“此人有用,”他不動聲色地想,“她與回纥、與摩尼教都未曾撕破臉,若是運用得當,未嘗不能成為一枚反間的棋子。”

更何況,她與何菁菁有着一份輾轉的因緣,真要處置了,被有心人探聽去,難保不會牽連長公主。

魏暄不想冒這個險,是以思忖再三,還是将佩劍推回鞘中。

“嗡”一聲清鳴,動靜并不大,卻叫見識過各種陣仗的舞姬出了滿頭冷汗。

“記着你說過的話,”魏暄淡淡道,“若是本侯聽到不利于長公主殿下的只言片語傳出,不管是何人授意,你都提頭來見!”

除了當年生死場從同伴刀下逃過一劫,蘭娘這輩子沒離死亡這麽接近過,脖頸幾乎感受到劍鋒的凜冽寒意。

她不敢大意,恭敬應道:“是,妾身謹記。”

魏暄頓了頓,凝眸:“這些年,你與摩尼教聯絡的密信何在?”

***

何菁菁被魏暄獨自丢在雅間中,實在無所事事,幹脆趴着長案小睡了一覺。

許是睡着前才與蘭娘長談過,她夢到了多年前的往事。那時她才穿來沒多久,就以“王府家臣”的身份代嫁回纥,大婚之夜死了丈夫,被當作“禍國妖孽”拖上火刑架,差點烤得外焦裏嫩,全靠抱摩尼教王大腿才撿回一條命。

其實在那之後不久,她就知道何元微為她留了後路,只是她不想受人擺布,更不願下半輩子都受人挾制,寧可用自己的方式博出一片自由天地。

哪怕……這麽做的代價堪稱慘烈。

時至今日,何菁菁依然不願回想起那一晚:她匍匐在教王面前,頭埋得很低,視野所及只能看到一雙精致的皮靴。

教王穿着白色皮靴,金絲繡出綿延繁複的圖案:“你可知道,送你來的人花了大價錢留下你的命,就算你不投靠本座,一樣能活得不錯。”

何菁菁額頭抵着指尖,努力将話音放得平緩從容:“我不想被關在籠子裏,就算是為人馴養,獵鷹也比行動不由自己的金絲雀強多了。”

她瞧不見教王模樣,只聽這年紀不輕的西域雄主說道:“有意思,中原小娘子都像你一般有膽識嗎?”

何菁菁沒說話,安靜等待他的下文。

“你畫的圖譜很有意思,你的要求,本座也可以答應,”摩尼教王彎下腰,用兩根指頭擡起何菁菁的臉,饒是眉眼青澀未消,在她擡頭的一瞬,驟然綻放的豔光依然讓滿室生輝,“可你要知道,凡事皆有代價,就算是鷹……也不能反咬主人一口。”

粗粝的指腹在少女細嫩白皙的面頰上摩挲了下,再明白不過的暗示意味讓她渾身緊繃,仿佛被帶毒的蛇信舔了口。

之後是一短漫長混亂的畫面,也許是時隔久遠,記不分明,也可能是對主人而言,這段回憶太過不堪,她不想記起,寧可選擇遺忘。

等到畫面再次清晰時,何菁菁已經是高高在上的“聖女”,所有人誠惶誠恐地仰視着她,只因她坐在摩尼教王膝頭,成了備受寵愛的“新寵”。

她俯視着混沌殿中血肉模糊的慘狀,嘴角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多漂亮的一張臉,洗洗幹淨,能讓多少男人神魂颠倒,葬送在這裏太可惜了,”她揚起下巴,遙遙一指屠宰場中生死一線的某個身影,“天生殊色是上天賜下的恩惠,凡夫俗子理當珍惜,教王大人,您說是不是?”

被她指住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被人三言兩語扭轉了,雪亮的刀鋒離額頭只差一線,刀身上倒映出新人的面孔,正是蘭娘。

接下來又是一段紊亂的畫面,她像是被人摁進沒過頭頂的深水裏,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來,她喘不過氣,手腳并用地掙紮起來。

黑暗突然破開一線,強光不由分說地照了進來,有人拽住她衣領,将她不由分說地拖出水面,口鼻重見天日的一瞬,她不受控制地大口喘息起來。

一盞溫熱的茶水送到唇邊,那人在她耳畔溫言道:“可是夢魇了?喝些熱水。”

何菁菁聞到茶水的清香,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一揮手:“說了多少遍,我不飲茶不飲茶不飲茶!聽不懂人話嗎!”

噩夢造成的心悸感盤桓胸口尚未消退,她壓抑不住滿心暴躁,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狼,咆哮着伸出獠牙和利爪。

然後……就跟俯頭看來的魏暄瞧了個對眼。

何菁菁:“……”

她深吸兩口氣,好容易将心口流淌的毒火強壓下去:“皇叔……怎麽是你?”

魏暄沒說話,只深深看了她兩眼,随手拂去被她潑了滿身的茶漬,重新倒了碗酪漿遞來:“不是茶水。”

何菁菁聞到酪漿的甜香,夢魇後的焦渴感後知後覺地泛上喉頭。她接過茶盞,一口氣飲了個底朝天,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

魏暄沒有錯過何菁菁的神色變化,眉頭微微蹙起。

長公主殿下是個很随性的人,鮮少在旁人面前端架子,走起路來溜溜達達,渾不講究貴女儀态,吃胡餅能把餅屑掉得滿衣襟都是,連久在軍中的靖安侯都有些看不下去。

但這并不意味着她粗枝大葉,對什麽都不關心,恰恰相反,但凡涉及與自身相關的言行舉止十分敏銳,她都極為敏感,像只過分緊張的小獸,稍有風吹草動就會亮出爪牙。

比方說,她極不喜歡旁人揣度她的心思,更不喜歡別人盯着她的表情看個不停。

再比方說,她拒絕過一次的東西,絕不能拿給她第二次,不管理由是為她好還是不得不為,都會招致極為強烈的抵觸與反感。

“什麽時辰了?”何菁菁揉着眼睛,困倦地望向窗外,“天亮了嗎?”

“還有一個時辰就該天亮了,”魏暄客氣地點點頭,“殿下若是醒了,臣命人備下馬車,送您回府。”

何菁菁略帶詫異地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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