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金闕慵歸去(十四)

金闕慵歸去(十四)

何菁菁知道魏暄不會輕信她的說辭,也猜到這位謹慎細密的主多半會尋蘭娘子刨根究底。她做好了全副準備,面對一個不依不饒的靖安侯,誰知魏暄什麽也沒問,反而若無其事地送她回了府。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菁菁不能不多想,她将整件事梳理過幾遍,很容易推測出關竅所在——十有八九是蘭娘透露了她當初在回纥的遭遇,戳了魏暄心窩,激起了他身為男性的憐惜與愧疚之情,這才将今晚的荒唐舉動輕輕放過。

想明白這一節,何菁菁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其實蘭娘此舉是她默許的,她原以為這段過往是自己諱莫如深的禁忌,此生都不想再提及,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将傷疤主動示之于人,以換得對方的心軟和愧疚,好多争取些周旋的餘地。

這是她上輩子絕對幹不出的事,就好像剛穿到這方異世天地時,她也從未想過自己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會匍匐在一個年邁體衰的男人腳下,靠着出賣色相和現代人的才智,換取一點生存空間和話語權。

來到大夏七年,其間的際遇翻轉固然坎坷曲折,她自己的蛻變亦是觸目驚心。對着鏡子裏那張皎色如玉的面龐,何菁菁有時會感到陌生甚至畏懼,恨不能劃花這張招來禍患的臉。

可轉念一想,這條路本就是自己選的,有什麽好後悔畏懼的?

“也許有一天,我會變得比現在更狠辣無情、更不擇手段,”坐在辘辘的馬車裏,她無比清醒地想着,“也許到那時,我也會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上人一樣,不把尋常百姓的性命當命,為了活着和更多的話語權,踩着無辜者的血淚與屍骨往上爬,然後……”

沒等她想明白“然後”怎樣,車簾忽然被人掀開,夜風灌進車廂,裹挾着依稀的涼意,仿佛一記迎面抽來的耳刮。

随即,平緩從容的聲音響起,将小公主逐漸滑向深淵的思緒拖了回來……就像許多年前,她第一次從教王的房間裏走出來時那樣。

“今晚之事,臣已叮囑過麾下,不會有一字半句洩露出去,”魏暄語氣自然地提起話頭,“宗正寺那邊,臣也會催他們盡快發下公主府用度,還請殿下日後行事更加謹慎,莫要拿自身清譽開玩笑。”

何菁菁擡起頭,目光越過被夜風掀開的車簾,落在策馬護衛于車廂一側的靖安侯臉上。他其實年未滿二十五,擱在憊懶些的世家子弟,還是上蹿下跳招貓逗狗的年紀,他卻長年累月皺着眉頭,兼之眼神冷峻、氣質淩厲,顯得比同齡人老成了二十歲。

不知怎的,魏暄越是拿出長輩的架勢教誨叮咛,越是激發了何菁菁的逆反心理,恨不能每一處毛孔都往外滲出咄咄逼人的邪惡因子:“皇叔見了蘭娘子,應該知道我在回纥都經歷了什麽吧?從頭髒到腳的人,還有清譽嗎?”

她語氣沖得很,直眉愣眼地瞧着魏暄,挑釁之意再明顯不過。即便心裏從不曾真正折下那段傲氣,卻偏要将自己形容得污濁惡劣、不堪入目,仿佛唯有這樣才能好過些。

魏暄果然皺起眉頭,卻是看向左右,用眼神做出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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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他多年的親衛深谙主帥習慣,立刻避讓開,确保這二位交談不會被人輕易聽去。

魏暄這才凝重了神色:“殿下是國朝長公主,身份貴重,僅在聖人與皇後娘娘之下,此等妄自菲薄的言語,不該出自殿下之口。”

何菁菁嗤笑:“得了吧小皇叔,什麽身份貴重,不過是外頭鍍得一層金,裏頭是什麽破銅爛鐵,你不比我清楚?”

“如今京中權貴肯敬本宮三分,不是看在這個勞什子的長公主封號上,而是給你魏相面子。若是哪天,你不想管我死活,或是本宮在回纥的舊事被人翻出,你猜他們會是什麽反應?不指着本宮鼻子罵一句人盡可夫,就算是客氣了。”

魏暄眉頭皺得越發緊,莫名不喜歡她鄙薄自己的語氣,那些鋒利的字句還沒傷到何菁菁,先在靖安侯心頭留下一串裏出外進的血印子。

他忽然道:“殿下當真這麽想?”

何菁菁微愕。

“在魏某印象裏,殿下心性堅忍、意志強硬,縱然出身有限,卻自有傲氣,哪怕身處絕境,也會想方設法博出一條生路,”魏暄淡淡地說,“您已經走過最難的一段路,好容易走到今天,怎麽突然開始自怨自艾?”

“是後悔了,還是擔心魏某會将聽到的事說出去,讓您無地自容?”

“如果是後者,那您大可放心,魏某今晚什麽也沒聽過,自然無從洩露。但如果是前者,請恕魏某直言,這不像您的性子。”

何菁菁像是吃了火藥,非要跟魏唱對臺戲:“皇叔如何知道本宮是什麽性子?您與本宮相識不過短短數月,憑什麽說這話?”

“臣以為,對一個人的了解深淺,并不是按時間長短計算,”不管她如何挑釁,魏暄只是心平氣和,“就好比當日敦煌驿館,您與魏某也不過送嫁時的一面之緣,卻敢以日後前程相托,憑的難道不是對魏某的了解?”

“與之相比,恒王殿下與您相識十餘年之久,所知卻依然寥寥,甚至打起将您強留在身邊的主意……可見時日長短,與了解深淺委實沒什麽幹系。”

說話間,馬車已經行過長街,遠處亮起幾點稀薄的燈火,卻是公主府近在眼前。魏暄勒住缰繩,說出今晚的最後一句話:“人貴自重,殿下心如冰雪,便是玉潔冰清,出淤泥亦不染。若是自己先陷了泥淖,那不管旁人看什麽、說什麽,你都會覺得他們眼光有異。”

“能決定殿下清白與否的,唯有你自己,該怎麽選,全憑殿下心意。”

***

馬車在公主府門口停下時,沈沐風已經聽說消息,帶着一幹親衛等在階下。就見護衛一側的魏暄親自下馬,對着車廂平平攤開手掌,慢半拍鑽出來的小公主愣了下,挑眉轉向魏暄。

“什麽意思?”她悠悠一笑,“皇叔可是我大夏棟梁,手握帥印的手,當真願意為本宮做這種事?”

魏暄不動聲色:“時辰不早,公主奔波一宿,還是快些回府歇息吧。”

何菁菁沒與他客氣,穿着錦靿靴的鞋底踩上魏暄掌心,還故意碾了好幾下。

沈沐風:“……”

他冷不防撞見這樣一幕,驚得眼珠子差點脫出眶。

何菁菁身形嬌小,腰身尤其盈盈纖瘦,哪怕整個人的重量都加在靖安侯手掌上,後者依然穩如泰山。他頂着掌心的鞋底灰印,也不尋塊帕子擦拭幹淨,若無其事道:“殿下既已回府,請恕魏某先行告退。”

何菁菁沒阻攔,站在階下目送他策馬離去——看方向不是回侯府,而是轉向隔壁的武寧長公主府。

身後傳來腳步聲,卻是沈沐風抖開一襲披風罩上她肩頭:“晨間風大,還請殿下回府飲一碗熱湯。”

何菁菁點了點頭,剛轉過身,就聽夜色深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詫異回首,恰好瞥見一隊侯府親衛押着一個灰頭土臉的人進了公主府側門,她挑了挑眉,對身畔的沈沐風使了個眼色。

後者會意點頭:“殿下先回府,臣下自會打探清楚。”

何菁菁滿意颔首,裹着披風進了大門。

***

廚間果然已經備好熱湯,依然是何菁菁鐘愛的酪漿,放了杏仁去腥,入口只餘香甜,并無常見的腥膻味。

何菁菁悶頭飲了小半碗,惬意地噓出一口氣。沈沐風瞧着她神色和緩,開口提起正事:“殿下昨晚以身犯險,臣下懸了一夜的心,幸好一切如您所料。”

何菁菁卻不覺得那是“險”,她這輩子經歷過的生死危機太多,已然見怪不怪:“我于蘭娘有救命之恩,她就算不肯為我所用,也不至于害我性命,有什麽好險的?”

“臣下擔心的并非蘭娘,而是魏相,”沈沐風追随何菁菁多年,深受信重,雖說之前隐瞞了來歷,但何菁菁待他并無異樣,他說話也少了許多顧慮,日常議事仍是知無不言,“當年陽和關一役,玄甲精銳傷亡慘重,魏相從此性情大變,殺伐決斷毫不容情。”

“蘭娘雖未行過大惡,終究是摩尼教的人,魏相既已查明如意散之事與摩尼教有關,如何能不遷怒?”

何菁菁不以為然:“變得是手段,不是心性,魏相骨子裏依然不失君子風骨,不會随意遷怒。”

她話音頓住,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再說,這不是還有本宮擋在前頭嗎?”

沈沐風并不清楚蘭娘對魏暄說了什麽,但他了解何菁菁,那個笑容的意味極其複雜,譏诮中透着森然戾氣,刀鋒似地抵住要害。

沈沐風心頭打了個突,忙借着飲茶垂落視線,避開自家主上的殺機。

這時,跪坐一旁的侍女止水拎起提梁銀壺,為何菁菁續上酪漿,腕上一串銀鈴發出細碎輕響。

只聽嬌怯怯的“喵嗚”一聲,門口竄進一頭白灰相間的貍奴,貓兒粉嫩的鼻頭四下聞了聞,準确尋到主人所在,将豐厚柔軟的身軀塞進何菁菁臂彎裏,蜷成一個膩膩歪歪的毛團。

何菁菁雖未說話,卻極自然地撸起貓來,神色人眼可見地緩和下來。貍奴得寸進尺,兩只絨爪扒着衣襟,試圖用毛茸茸的腦袋去蹭何菁菁脖頸,這陰晴不定的小公主忍不住,終于“噗嗤”笑出聲來:“蹭什麽蹭?再蹭也沒魚幹喂你!自從回了京,重了起碼有三兩吧?本宮都要抱不動你了!”

貍奴哼哼唧唧,顯然對自己的體重很是滿意,并沒有減重的打算。

這麽一打岔,原本僵冷凝重的氛圍逐漸松弛,沈沐風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換過話題:“殿下借魏相之手逼迫蘭娘,這一步棋雖險,總算成了。日後度春風便可為殿下所用,您在京中也多了一雙眼目……”

何菁菁将貍奴躍躍欲試的腦袋摁下去,不許它扒拉桌上茶點:“話雖如此,經過昨晚,魏相勢必會盯緊本宮與度春風,想要暗通消息怕是沒那麽容易。”

她想了想,釋然搖頭:“罷了,這世上原也沒有兩全之法,如今這個結果已經算是差強人意。”

沈沐風暗自觀察何菁菁神色,發現她片刻前的戾氣已然消散,眼角柔和垂落,是真不介意魏暄在自己與度春風之間橫插一杠。

他心中飛快評估,看來靖安侯在自家主子心目中的份量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重。

就聽何菁菁收斂了笑意:“今晚度春風好一場大戲,一半是為了蘭娘,另一半卻是為了那位貴客——人可請到了?”

沈沐風閃電般收回思緒:“已經押入密室,殿下可要現在問話?”

何菁菁哂笑:“本宮去問,他就肯說實話?”

沈沐風不吭氣了。

“這小子在中原蟄伏多年,大風大浪沒少見識,不會因為本宮的幾句逼喝就認慫,”何菁菁将剩下的半碗酪漿一飲而盡,“先關着,綁椅子上,再多加兩盞燭燈,後面用白紙墊着,就對着他眼睛照。”

沈沐風不明所以:“殿下這是要……”

“找人盯着,若是他犯困就往臉上潑冷水,每天只許給一碗底水喝,”何菁菁悠悠道,“聽說人三天不睡會瘋,五天不睡會死,只是從沒人嘗試過。告訴他,有種多撐幾日,本宮不着急,咱們慢慢耗。”

沈沐風悚然一震,抖落滿身雞皮疙瘩。

***

相隔一牆的武寧大長公主府,魏暄駕輕就熟地回了寝堂,屋裏沒點燈,大片陰影當頭罩落。

直到這一刻,他才放任自己松懈少許,露出一絲絕不會在人前顯露的疲憊。

門口就在這時傳來腳步聲,魏暄閉上眼,轉頭的一瞬,又成了無懈可擊的“靖安侯”:“什麽事?”

敢在魏暄獨處時不打招呼就直接進門的,滿京城唯有一個青硯。他去了臉上僞裝,抱劍靠在門框上:“那丫頭對你說什麽了?”

魏暄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丫頭”是誰,臉色微沉了沉:“殿下身份貴重,你說話注意些。”

青硯沒當回事,看在自家主帥的面子上勉強改了口:“長公主看似乖巧溫馴,實則自有城府,你信了她的話,小心被帶到溝裏都回不過神。”

魏暄微哂,那意思大約是:你當我是你?

許是他輕慢的态度激怒了青硯,他破天荒地多說了幾句:“你別被那女人騙了,她可沒表現出來的那麽簡單,也不是什麽任人宰割的小綿羊,早把京中局勢摸得一清二楚。還有上回在恒王別院,也是她告訴我恒王和紫陽觀主與回纥暗中勾結,騙我對恒王出手,還讓我散布你被聖人處置的傳聞……”

魏暄終于開口:“她那麽說,你就信了?”

青硯:“……”

總覺得被自家主帥鄙視了。

魏暄倒是沒對何菁菁的說辭起疑,那位從來是看熱鬧不嫌大的性子,本就與恒王有舊怨,又被軟禁別院多日,想借自己的手給何元微找些麻煩也是情理之中,怪只怪青硯這個活棒槌信了她的說辭,主動遞上刀柄,被坑也是自找的。

真正讓魏暄在意的,是何菁菁雖遠在西域,卻對京中局勢了如指掌——哪怕摩尼教王再“寵愛”她,會對一頭豢養的寵物說起時局大勢嗎?

還有他被軟禁含象殿之際,萬萬想不到京中那捧潑天的流言竟是何菁菁放出的,卻陰差陽錯地暗合了魏暄的計劃,到底是有心還是湊巧?

魏暄無法肯定,卻也不想輕易對何菁菁起疑,縱然她行事可疑,說辭也時真時假,和親西域平定邊陲的功勳卻不是假的,于戰事危急之際送回的羊皮卷亦是貨真價實。

魏暄不想輕易懷疑一個曾為社稷赴湯蹈火的功臣。

“殿下的性子,我大約有幾分了解,她或許性情乖戾,卻不會輕易越過分寸,”魏暄摁了摁眉頭,“與其懷疑她,你不如仔細想想,那位在京中翻雲覆雨,與摩尼教暗通款曲的能人,究竟是何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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