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金闕慵歸去(十五)

金闕慵歸去(十五)

帝都城說小不小,一百零八坊外加東西兩市,少說有百萬人口。說大卻也不大,昨日發生在度春風的變故,不過一宿就傳遍大街小巷。

這一次的傳聞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甚嚣塵上,只因魏暄領兵圍了度春風是無數人親眼所見,更驚動了巡夜的南衙金吾衛,一直折騰到次日天亮才将一幹賓客放回。

更有傳言稱,靖安侯在篩查過程中發現了西域刺客,相關人等以及度春風的老板娘已被押回侯府待審。西域刺客指證自己在京中另有同黨,新晉權相便以此為由,領着南衙禁衛逐一拜訪京中各大世家,雖不至于尋到真憑實據,卻也令一衆門閥捏了把汗。

何菁菁足不出戶,幸而有桓铮借上門講學之機,将京中變故一五一十相告。末了委婉勸說:“聽說當晚度春風殿下也在場……近來京中多風雨,您出入還是小心些,免得着了風寒。”

彼時繪竹不在身邊,何菁菁少了許多顧忌,沒什麽正形地盤膝而坐:“這話是桓舍人說的,還是有人托桓舍人轉告本宮?”

桓铮不卑不亢:“是铮自己的意思。”

他話音頓住,想了想,又找補一句:“伯父雖未明言,但也确有此意。”

何菁菁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

桓铮的伯父便是現任桓氏家主,禮部尚書兼同平章事桓昀,亦是政事堂三大……如今是四大巨頭之一。

“桓卿的心意,本宮明白,但桓尚書的心思,本宮卻有些捉摸不透,”何菁菁咬着自己嫣紅的指甲,若有所思,“說他有心,本宮之前托你帶話招攬,他委婉推脫不置可否。說他無意吧,又幾次三番借你的口向本宮問安,還關心我的舉動處境。”

“這般似遠似近,若即若離,倒是讓本宮有些摸不清他的路數。”

桓铮神色平靜:“伯父久在朝堂,為人圓滑慣了,有話也只露三分意。他既這麽說,縱然明面上不表露立場,來日殿下若有需要,桓家也不吝相助一二。”

何菁菁托着腮幫:“桓氏近年雖說有些沒落,卻也是京城四大姓之一,你伯父如何樂意捧本宮一個有名無實的長公主的場?”

她斜睨桓铮:“是你為本宮說了話?”

桓铮垂落眼簾:“桓氏能在京城占據一席之地,別的本事沒有,明哲保身與看人眼光還是有幾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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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一介無根無基的弱女,卻能從回纥那個虎狼窩裏全身而退,又得了魏相支持……單憑這一點,就足夠伯父冒險下注。”

何菁菁笑了笑,意有所指:“今日在本宮身上下注,明日亦可能在旁人身上下注,以利相合的忠心可長久不了。”

桓铮擡起頭,目光清澈明淨:“長輩如何想,臣下無法左右,但桓铮之心,只效忠殿下一人。”

言罷,鄭重叩首,縱然是下拜姿态,腰身依然板正挺拔,好似一根傾倒的修竹。

何菁菁揉了揉鼻子,本以為入土多年的良心毫無預兆地“詐屍”了下,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欺負老實人的做法……

好像不太厚道。

***

何菁菁第一次見到桓铮是三年前。

彼時,京城傳聞中“蕭蕭肅肅”的桓氏郎君好容易從北律鐵騎的刀鋒下逃得一條性命,轉眼又被西胡商隊撿到,牛羊一般拖到奴隸市場,被形形色色的蕃商挑挑揀揀。

于出身清貴的世家郎君而言,這是奇恥大辱,就在他試圖用碎瓦片割斷脖頸血脈,保住最後一絲尊嚴時,一輛精致奢華的馬車經過,翻動的車簾中伸出一根塗了丹蔻的手指,遙遙點住了他。

随後,桓铮被粗暴拖到馬車前,粗粝的手掌掰起下巴,視線随即越過沙風撩起的車簾,看到一張玉色皎然的容顏。

剎那間,他從地獄躍入天堂,之前種種折磨羞辱,都因這一刻的相遇而微不足道。

何菁菁并不明白當年的舉手之勞于桓铮意味着什麽,就像她也不知道,那一面的邂逅在桓铮心頭留下了怎樣的痕跡。世家郎君克己守禮慣了,哪怕心頭巨浪洶湧,到了嘴邊也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殿下于铮有救命之恩,铮無以為報,只能傾盡此身,為您鋪平前路。”

何菁菁沒把他的許諾當回事,誠然,她知道桓铮這話是真心實意,但她同樣清楚,真心這玩意兒是有時效的,山海尚有平定之日,何況人心?

再者,穿來異世這七年間,她收到的承諾和忠心不下一籮筐,不多一個桓铮。

“桓卿不必如此,”何菁菁懶懶一笑,“本宮确實救過你,但你也替我辦了事,咱們之間算是兩清了。本宮此次回京看着風光無限,長公主的名頭說出去好聽,卻也只是面上光鮮,背地裏早就樹敵無數。”

“不說別的,單是仁安和庾氏,就不會太消停。”

“這麽個四面楚歌的局面,你當真願意追随本宮?就只為了……所謂的救命之恩?”

桓铮擡起頭,視野中的皎色容顏與記憶中的面孔重疊在一起,三年的時光雖不算長,到底在她眼角眉梢留下了痕跡,當年的青澀稚氣悄然消散,灼灼豔光沒了壓制,近乎淩厲地逼至眼前。

“臣以為,殿下眼前的處境看似艱難,實則大有可為之處,”他語氣清冷地說,“聖人德行有虧,又于逼宮之際受到驚吓,已多日未曾出過紫宸殿。太後病重、皇後無為,殿下身為國朝長公主,過問朝政理所應當。”

他話音一頓,十分微妙地反問道:“還是說,殿下心甘情願将朝堂權柄讓與恒王?”

何菁菁微眯起眼,眼底滑過一絲極淩厲的殺機。

***

桓铮深谙“過猶不及”的道理,話點到位了便主動告退,留何菁菁一人細細思索。

他如今是天子近身的中書舍人,專職起草诏書敕令,品級雖不甚高,地位卻極微妙,平時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不便三天兩頭往公主府跑,因此每隔五日才講學一回。

不過很快,他就不得不打破規矩,隔日再次登門造訪,只因京中又出了大事。

這話還得從頭說起。

度春風被圍當晚,半個京城雞飛狗跳,當時雖沒查出什麽,魏暄卻命人放出消息,言稱抓到了西域刺客,此人還将潛藏京中的同黨逐一供出。

随後數日,南衙禁衛每天帶着子虛烏有的“刺客”滿京城轉悠,挨個掃蕩“同黨”窩點——窩點名單是蘭娘友情提供,裏頭是摩尼教打拼多年的暗樁據點,如今一鍋端了,無異于戳瞎摩尼教安插在京城的一只眼睛。

若只是這樣,魏暄不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因為沒兩天,朝中禦史就已聞風而動,彈劾折子雪片似地飛進政事堂,都是攻讦靖安侯排除異己、擾亂民生。

魏暄掌軍多年,獨斷專行慣了,壓根不将彈劾奏疏放在眼裏。縱然政事堂為首的謝相幾次三番暗示他動靜小些、與人與己都留些餘地,他卻充耳未聞,照舊我行我素。

于是第三日,當靖安侯再次帶着“刺客”縱馬過街時,臨街二樓突然起了異樣騷動,三支冷鐵長箭憑空而至,兩支瞄準馬背上的靖安侯,剩下一支卻是對準馬車裏的“西域刺客”。

刺殺結果如何姑且不論,這三支暗箭卻像是澆入沸油裏的冰水,将偌大的京城炸開了鍋。

“巡街的金吾衛第一時間沖進酒樓,與侯府親衛裏應外合,将行刺之人逮了個正着,一并繳獲的還有兩張強弩都是軍中式樣,”公主府裏,桓铮用平鋪直敘的語氣說道,“為着此事,剛消停些的南北兩衙禁軍又要再過一遍篩子。”

何菁菁關心的卻不是這些:“皇叔現下如何了?”

桓铮猶豫了下:“聽說傷得不輕……甚至沒來得及回轉侯府,直接送進大長公主府救治,至今沒消息傳出。”

何菁菁沉默片刻,突然長身而起。

***

公主府與大長公主府只隔一道院牆,投貼拜見卻沒那麽容易,蓋因靖安侯重傷,侯府親兵沒了主心骨,更無法判斷那些登門求見的賓客是真心關切還是存心窺伺,只好不論來意,一應拒之門外。

這其中就包括與魏暄“叔侄情深”的鎮寧長公主。

親兵們對待上門探病的何菁菁還算客氣,魏暄身邊第一心腹崔紹親自迎出來,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番,核心思想只有一個:對不住,咱家督帥傷重垂危,實在見不了客,您還是打道回府吧。

何菁菁無意為難他,只是追問道:“你家督帥到底傷哪了?人還清醒着嗎?傷口有沒有化膿發熱?良醫怎麽說,用的什麽藥?幾時能好?”

她連珠炮似地問了一通,崔紹一個也答不上來,只能擎着一臉冠冕堂皇的笑,用套話搪塞道:“督帥吉人自有天相,想來定能逢兇化吉。”

何菁菁:“……”

說了等于沒說。

她知道在姓崔的這兒問不出個所以然,幹脆打道回府。幾步路的光景,也不用坐車,就這麽溜達過去溜達回來,眼看拐過街角,離了侯府親衛的視線範圍,那不吭聲的小侍女止水用手比劃着,認認真真問道:傷情有異,是否需要一探究竟?

何菁菁思忖片刻,擺了擺手。

“探是要探,但是不能你去,”她沉吟片刻,“本宮有更合适的人選。”

止水睜着一雙懵懂的眼,自家主子卻沒有解釋的意思,溜達着進了大門。

過了端午,帝都白晝顯得格外長,等到天色暗下,已然過了戌時。何菁菁耐心等了半個時辰,估摸着該是侯府家将換防的時辰,這才抱着貍奴溜達到院牆根下,瞄準了一株枝繁葉茂的桂樹。

“接下來交給你了,”她撸了把貍奴毛茸茸的腦袋,“一回生二回熟,知道往哪走吧?”

貓兒甩了甩蓬松的尾巴,四爪并用地竄上樹幹,身形只一閃就消失在院牆另一端。

何菁菁聽着院牆那邊沒動靜了,這才效仿貍奴攀上樹幹。她雖穿着長裙,身手卻着實敏捷,拎起裙擺借力一躍,人已翻過牆頭,悄無聲息地落了地。

院牆對面就是大長公主府,臨牆種了一片合歡林,正當花季,絲絨般的花朵開得如火如荼。何菁菁随手揪了兩朵,編進自己烏鴉鴉的發間,一邊小心窺探四周動靜,一邊溜溜達達地摸向主院。

興許是先一步竄進來的貍奴引走了侯府家将注意,也可能是主帥重傷讓麾下親兵亂了陣腳,這一路居然出奇得順暢,縱然巡防親兵不時經過,也被何菁菁及時避讓開。

這麽一路撞大運,居然當真被她撞到主院門口。

主院的巡防部署遠比其他地方嚴密,何菁菁試了兩次沒尋到破綻,圍着假山繞了半天,好容易摸到一條路徑。她挽了挽衣袖,又嫌過長的裙擺礙事,幹脆将布料撕去一截,先攀着淩霄花藤爬上假山,再踩着太湖石手腳并用地往下爬。

此時夜色已深,庭院裏點了兩三盞紗燈,朦胧映亮了扶疏花木。何菁菁沒來得及看,先聽見“嘩嘩”的水聲,她百忙中往下張望了眼,只見底下挖了個不算大的池子,注水口冒着袅袅熱氣,仿佛是引天然溫泉灌入。

一道身影倚在岸邊,打濕的長發披散肩頭,只露出一個看着十分眼熟的背影。

何菁菁:“……”

壞菜,她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然而這時候開溜已經來不及,那人耳朵不知怎的那麽尖,何菁菁分明連呼吸都壓到最低,他卻立時察覺不對,“嘩”一聲躍出水池,拎起搭在山石上的裏衣披上肩頭:“什麽人!”

何菁菁在“掉頭就跑”和“爬下來解釋清楚”之間犯了選擇恐懼症,誰知落腳處生了青苔,鞋底打了個滑,就這麽從山石上翻滾下來,“撲通”一聲栽進水裏。

害她失足的那位非但沒覺得愧疚,反而簡單粗暴地揪住她衣領,将人從水裏提溜出來,一把摁在山石上。

何菁菁被他卡住咽喉,勒得喘不上氣,胡亂撲騰着扒拉那只鐵箍似的手,用口型比劃道:小皇叔,是我!

她發髻早在落水時跌散了,打濕的長發糊了滿臉,親娘都認不出。那人卻看懂了她的口型,猝不及防地松了手。

救命的空氣湧入氣道,何菁菁邊咳邊喘,抖成了篩糠。始作俑者站在一旁,伸手似是想扶她一把,卻見那身薄薄的衣料被池水浸透,隐約露出底下的雪白肌膚。

他仿佛被電打了,伸出去的手猛地一僵,頓了片刻才道:“臣魏暄,不知長公主駕到,冒犯之處還請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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