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金闕慵歸去(十六)

金闕慵歸去(十六)

一刻鐘後,大長公主府門窗緊閉的主屋亮起燈火,兩道身影倒映在窗紗上。

一人身姿挺拔,如鶴如松。一人……佝偻肩頭,顫顫縮縮。

“阿嚏——”

何菁菁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把裹在肩頭的外袍攬緊了些。那衣袍的尺寸瞧着極不合身,幾乎能将身材嬌小的長公主整個人兜進去,一看就不是她的。

而此時,衣袍的主人就坐在對面。

他換了件居家便裝,披散的長發已經束起,發根處猶帶未及幹透的水汽,皺眉端詳落湯雞似的何菁菁:“殿下不在公主府,闖入臣的別院做什麽?”

何菁菁張開嘴,又打了一個酣暢淋漓的噴嚏。這回更了不得,兩串清鼻涕流了出來,欲墜不墜地挂在少女小巧的鼻尖處。

魏暄到了嘴邊的話被兩串清鼻涕堵了回去,眼看何菁菁毫不講究地擡袖去抹,趕緊一把摁住,伸手在懷裏掏了半天,摸出一張帕子遞過去。

何菁菁擦了兩下,忽然覺得不對,低頭一看,果然眼熟得很:“這不是我的帕子?你一直留着?”

魏暄:“……”

靖安侯征戰河西無所畏懼,卻在長公主清澈好奇的眼神中難得感到一絲不自在——世家郎君最重禮數,斷不會與女子私相授受,就算撿到了人家帕子,也該謹慎封好,尋個合适的時機歸還,哪有随身揣着的道理?

他不知如何解釋,只能幹咳兩聲:“一直尋不到機會歸還,殿下勿怪。”

又唯恐何菁菁揪着不放,飛快轉換話題:“殿下是怎麽進來的?”

何菁菁答得痛快:“翻牆。”

魏暄沉默片刻,用力掐了把眉心,揚聲喚道:“青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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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靜了片刻,青衣劍客推門而入:“督帥?”

魏暄面無表情:“今晚執守的親衛,有一個算一個,自己去軍法司領十軍棍。再有下次,加倍嚴懲!”

青硯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什麽——今晚長公主殿下突然闖入,還驚着了正在沐浴的自家主帥,這事已經在親衛中傳遍了。

都是久經沙場的悍将,卻連一個幾乎不會武功的小女子都防不住,說出去怕不是要笑掉旁人大牙。就算魏暄肯輕輕放過,他們自己也過不去這道坎。

“是。”

青硯意味複雜地盯了何菁菁一眼,還沒來得及擡腿,又被魏暄叫住:“還有,讓廚房煮碗姜湯送來。”

青硯眼皮跳了跳,只聽那渾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小公主蹬鼻子上臉道:“本宮還沒用晚食!小皇叔,你這有吃的嗎?”

魏暄險些被氣笑了:“敢情殿下漏夜翻牆,就為了來魏某府上蹭一口吃食?”

何菁菁理直氣壯:“當然不是。我的貓兒跑了,怎麽找都找不見,本宮為了它是急得茶不思、飯不想,實在沒法子,這才不請自入。”

魏暄不摁眉心了,改揉青筋亂跳的額角。

他使了個眼色,青硯會意退下,片刻後折返回來,手裏拎着一只白灰相間、同樣濕漉漉的貓兒。他似乎很不習慣與毛茸茸的活物親密接觸,萬般嫌棄地丢進何菁菁懷裏,末了在衣角擦了把手。

貍奴被何菁菁嬌寵慣了,頭一回受人嫌棄,簡直出離憤怒。它嗷一聲撲上去,叼住青硯衣角又撕又咬,青硯卻根本不正眼瞧它,拿靴跟輕輕一推,就把它怼了個趔趄。

何菁菁趕在貍奴發飙前将毛團捧進懷裏,又是順毛又是哄勸,總算把貓兒哄好了。

趁着這個空當,姜湯和晚食送了進來——飯是稻米飯,菜色是胡蘆雞和炙羊肉,除此之外還有一道櫻桃饆饠,也就是用摻了蛋液的面皮裹上櫻桃果子上屜蒸熟,那櫻桃不知是怎麽炮制的,色澤鮮豔欲滴,仿佛剛從樹上摘下。

何菁菁大致掃了眼,毫無意外地沖着甜點伸出手,結果還沒挨到盤子,手背先挨了一箸頭。

她擡起頭,不出所料對上魏暄無甚表情的雙眼:“先喝姜湯,再吃點心。”

何菁菁翻了個明目張膽的小白眼。

她不愛吃姜,更不喜姜湯辣味,但靖安侯權威壓下,九五至尊尚且退避三舍,何況她一個擺着看的長公主?

只能做足心理建設,捏着鼻子把姜湯一氣灌下……然後毫無意外,被辣得吐出了舌頭。

恰好那貍奴也正盯着何菁菁手中湯碗,眼看有兩滴湯汁溢出,忙不疊湊上前,剛舔了一口,整只貓就僵在原地,“嘶哈”着吐出粉嫩嫩的小舌尖。一人一貓擺在一起,倒像是一個模子印出的。

魏暄見慣了規行矩步的世家貴女,難得瞧見這般孩子氣的舉動,一愣之下不由多瞧了兩眼。只見對面的小公主在水池裏滾落了發髻,長發濕漉漉地披散肩頭,末端還沒擦幹,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她原先的外衫早濕透了,倉促間換了身靖安侯的舊衣,包裹得還算嚴實,奈何夏日衣衫料子輕薄,又被發梢滴水浸透,那“嚴實”便成了欲蓋彌彰,隐隐綽綽,露出裏頭的雪白肌膚……

以及爬布其上深淺不一的傷痕。

魏暄并非頭一回瞧見何菁菁身上傷痕,每多看一眼,心裏就不是滋味一回。他緩了緩聲氣,将盛點心的碟子往前推了推:“甜食解辣,随意用些吧。”

何菁菁以往只聽說過“櫻桃饆饠”的大名,頭一回見到實物,早盯上了。她不與魏暄客氣,撈起一只塞進嘴裏,兩只腮幫鼓鼓囊囊,眼睛眯成笑彎的月牙:“唔,好吃。”

她吃得香甜,索性每道菜都嘗了嘗,葫蘆雞皮酥肉嫩,頗合胃口,那道炙羊肉卻加了好些茱萸,第一筷入口就辣得“嘶”了聲:“小皇叔……你到底有多愛吃辣啊?嘶……身上有傷可得忌口,好利索前還是少用些吧。”

魏暄剛拎起茶壺,聞言手勢一頓,飛快撩起眼皮。

何菁菁渾若未覺,兀自吃着又香又辣的炙羊肉:“剛才摔下來時,看到你胳膊上裹了紗布,可是遇刺時受的傷?”

魏暄下意識摁住右臂,摸到便服衣料下隆起的紗布,想起當時那一箭的險之又險,話到嘴邊卻只餘一句輕飄飄的:“只是擦破一層皮,并無大礙。”

何菁菁斜了他一眼:“擦破一層皮,就值當小皇叔躲在大長公主府不見客?你這是趁機躲懶,還是想釣一釣背後的大魚?”

魏暄飲了口茶水,不答反問:“殿下不請自來,不止尋回貍奴這麽簡單吧?是想摸臣的底細,還是另有目的?”

“說摸底見外了,本宮是關心小皇叔,畢竟叔侄情深嘛,”何菁菁吃了幾筷羊肉,又舍不得甜點,将饆饠都塞進肚子裏,才意猶未盡地住了筷,“良醫怎麽說?可方便讓本宮瞧瞧傷處?”

魏暄還是那句話:“只擦破一層皮肉,不勞殿下親自過目。”

何菁菁料到他不會乖乖照辦,伸手摸向懷裏……卻摸了個空。

她這才想起自己換了衣衫,帶來的東西自然随泡透的衣物一起換下,正要向魏暄索要,那靖安侯從袍袖裏摸出個白瓷小瓶,沖何菁菁晃了晃:“殿下可是在尋這個?”

何菁菁伸手要奪,魏暄卻沒讓她搶着,掀開瓶蓋聞了聞,只覺一股辛涼之氣直沖鼻腔:“是藥?什麽效用?”

本就是給他帶的,何菁菁也不着急搶回來:“金創藥,活血散瘀最見效不過。”

魏暄不必問都能猜到她随身帶瓶藥是做什麽用,頓了一瞬,将瓶蓋封好,原物奉還:“臣已經敷了軍中傷藥,不勞殿下賜藥。”

何菁菁啧了一聲,難得多解釋兩句:“你們軍中的傷藥我見過,确實有效,卻是藥性霸道,只管止血。我的藥效用溫和,還能消腫止痛,對身體好些。”

魏暄端詳着手中藥瓶,倒沒懷疑她在傷藥中做手腳,一則何菁菁沒理由這麽做,二來他駐守河西多年,确實聽說有些西域蕃商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稀罕草藥,雖不至于活死人、肉白骨那般誇張,卻比軍中常用的傷藥更有效用些。

他尚在斟酌,何菁菁又道:“如今京中局面一天一個樣,你早些把傷治好,也能多騰出精力應付時局。反正咱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有什麽好避諱的?”

魏暄被她滾刀肉似的腔調氣笑了:“殿下千金之軀,什麽時候與魏某拴在一條繩上了?”

何菁菁:“皇叔站在本宮身後,本宮才是千金之軀。哪一日皇叔撒手不管,這京城的虎狼不一人一口分了本宮的肉就算好的,誰管我千金還是草根?”

魏暄默然片刻,揚聲喚道:“青硯。”

何菁菁卻攔住他:“親衛手重,還是本宮來吧,我在西域換過傷藥。”

魏暄不知怎麽想的,一句話就跟長了腿似的,自己從牙關裏擠了出來:“誰能勞動殿下換藥?”

何菁菁眉心沉了沉,嘴上若無其事:“我自己。”

魏暄:“……”

他想起何菁菁那一身傷痕以及在回纥的不堪遭遇,二十多年來頭一回體會到“禍從口出”的滋味,不知說什麽轉圜,幹脆閉口不言。

片刻後,魏暄側身對着燭火,撩開便服衣襟:“既如此,煩勞殿下了。”

***

同一片夜空下,大長公主府靜水深流,相距小半個帝都城的郡主府亦是暗潮湧動。

仁安郡主扶着侍女的手繞過紗簾,只見屏風後端坐着一道芝蘭玉樹般的身影。修長指尖拈着白瓷茶盞,手背竟似與潔白瓷色渾然一體,難分軒轾。

仁安郡主心頭不輕不重地“咯噔”了下,用團扇遮着面孔,盈盈上前,隔着屏風屈膝福禮:“恒王兄深夜造訪,不知有何指教?”

清朗如月的郎君循聲看來,嘴角照舊挂着那絲雲淡風輕的淺笑:“我以為你在十一府上吃了虧,能學得教訓,想不到依然毫無長進。”

他語氣雖然和煦,話裏的意思卻極冷銳。仁安郡主神色微變,到底忍住了,擺手示意婢女退下,這才兜出屏風:“王兄此話何意?”

她有心裝傻到底,奈何何元微不給她含混過去的機會:“今日午後,皇叔于西市遇刺,可是你的手筆?”

仁安郡主早有準備,團扇晃了晃:“此事我也是剛聽說……咱們這位皇叔自打回京後就沒消停過,惹下的仇敵不計其數,要說嫌疑,京中世家有一個算一個,多少都逃不過,王兄如何就疑到我身上了?”

何元微目光銳利:“我疑不疑心不重要,要緊的是皇叔怎麽想。”

仁安郡主搖扇的手一頓,縱然百般遮掩,眼底到底閃過一絲心虛。

何元微與這個名為表親、實則是同父異母的胞妹一同長大,對她的言行舉止再熟悉不過,哪裏看不出異樣?

見狀收斂了笑容,冷冷道:“若是刺客得手也罷了,可惜他非但沒能成事,反而被抓了現形。”

仁安郡主咬了咬唇,脫口道:“沒用的廢物!”

何元微細觀她神色,已然确認心中猜想,臉色逐漸冷冽:“這麽大個把柄落在皇叔手上,你就不怕他順藤摸瓜,查到你頭上?”

仁安郡主神色泰然,拎起裙擺對面跪坐:“他不會的。”

何元微微微眯眼:“你就這麽确定?”

“我派去的是用了多年的死士,一家老小都攥在手裏,他不敢,也不會出賣本宮,”仁安郡主頗為自信,“就像程章不敢出賣王兄一樣。”

何元微凝蹙眉頭,既是因為仁安郡主堪稱僭越的自稱,也是為着她貿然提起程章其人。

皇家規矩森嚴,唯有皇太子、宮妃或者成年公主才能自稱“本宮”。仁安的封號是“郡主”,哪怕只是一字之差,亦是名不正而言不順。

至于程章,更是京中世家心照不宣的忌憚。自他被押入侯府之後,便再無消息傳出,誰也不知他有沒有開口,誰也不知他一旦開口,又會将多少人的性命送到靖安侯的刀鋒下。

唯有真正的局內人——恒王何元微知道,程章什麽也不會說,因為早從三年前開始,他的妻兒就處于恒王府的嚴密監控之下,但凡有風吹草動,程氏家眷都會被第一時間轉移。

程章或許唯利是圖,或許貪慕虛榮,卻有一樣好處,就是愛重發妻,疼愛稚子。哪怕刀斧加身,他也不敢拿妻兒的命做賭注。

“皇叔精明謹慎,吃過一次虧,就不會再栽第二次,”何元微語氣平和,任誰也看不出他正勉強按捺着不耐,“你的謀劃,怕是不成了。”

***

何元微口中“精明謹慎”的魏暄此刻既不精明也不謹慎,袍服衣襟撩開半邊,露出右臂傷處。紗布包裹下是一條三分長的血口,縱然上了藥,依然能看出血肉翻卷的猙獰模樣。

何菁菁解開紗布後就沒再動彈,捏着藥瓶杵在一旁,仿佛被傷處吓到了。

魏暄下意識擋了下:“殿下若是害怕,就把青硯叫進來。”

何菁菁回過神:“誰怕了?本宮是那麽沒見識的人嗎?”

魏暄睨了她一眼,那意思大約是:那你為什麽半天不動手?

何菁菁:“……”

難得無言以對。

她總不能告訴魏暄,自己是被他肩胛和手臂的肌肉線條吸引,看入了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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