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金闕慵歸去(十七)
金闕慵歸去(十七)
深更半夜,待客的主屋裏只點了一盞燭燈。灰白相間的貍奴蜷成一團,縮在葦席角落打起瞌睡。
燭光不算明亮,卻能清晰勾勒出衣袍下的腰背輪廓。久經戰陣的悍将,體型居然異乎尋常的瘦——并非世家郎君附庸風雅的飄逸羸弱,而是充滿力量感的削瘦,肩背線條尤其挺拔孤直,與主人的性格如出一轍。
意志強硬,且不好說服。
何菁菁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魏暄右臂傷勢不輕,但也只是皮肉傷,确實沒傷筋動骨,将養數日就能痊愈。除此之外,他前胸後背盤踞着大大小小的傷疤,毒蔓似地鎖遍全身,比起何菁菁那一身傷有過之而無不及。
尤其魏暄皮膚白皙,燭光下呈現出珠玉般的光澤,陳年舊傷越發觸目驚心,有些是戰場刀兵造成的,更多卻是——
何菁菁撫過一道半指寬、三分長的舊疤:“這該不會是……”
魏暄看不見,卻能通過那削蔥似的指尖流連過肌膚的觸感,判斷出傷疤的大小形狀:“是浸過鹽水的蟒鞭。”
何菁菁意識到什麽:“三年前下獄時留下的?”
魏暄短促笑了聲,默認了她的猜測。
何菁菁心知肚明,三年前那場牢獄之災是紮在魏暄心口的毒刺,他自己固然受盡刑訊折磨,滿身疤痕至今未消,比皮肉苦楚更誅心的,卻是自小看着他長大的世伯一頭撞死在囚室中。
血濺三尺,只為替含冤莫白的少年将軍博出一條生路。
也難怪這些年,當初意氣風發的小侯爺變了個人似的……一個人若是受過太多傷害,很容易選擇封閉自己,用冷漠偏激對抗外界的粗暴。
然而魏暄并沒有。
哪怕看上去性情大變,何菁菁卻能感覺到,冷漠強硬只是表面的僞裝,這人心裏依然保留着一方十分溫柔的角落。
一如當年君子風骨的少年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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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菁菁說她換過傷藥,這話倒不是虛言,剛一上手魏暄就發現,她處理傷口的手法十分娴熟,力道也放得輕柔,确實不是頭一回做。
親衛送了新燒的熱水來,何菁菁親自接了,等水晾到半溫,再擰了幹淨紗布清洗傷口血肉。
魏暄無所事事,幹脆拿了一本兵書翻看。往日裏發人深省的字句在視野中打轉,卻一個字也嵌不進去,所有注意力都被肌膚接觸的部位吸引,不用看都能腦補出那削蔥似的柔膩指尖是如何流連過皮肉,引出膿血、敷上傷藥。
分明是再正經不過的舉動,他卻莫名覺得心浮氣躁,仿佛一顆小石子投入,看似微不足道,卻在沉寂多年的心池中掀起陣陣漣漪。
何菁菁卻不知這素來不茍言笑的靖安侯正滿心不自在,發覺肩胛肌肉繃緊,還以為自己弄疼了傷處,忙道:“我輕點。”
她唯恐魏暄疼得厲害,快手快腳洗淨傷口,末了湊上去輕輕吹氣,陣陣涼意掠過皮肉,幾乎刮起一層雞皮疙瘩。
這滋味簡直比箭矢劃傷皮肉還難以忍受,魏暄原本盯着兵書的視線轉過來,就見何菁菁嘟着嘴唇往傷處送氣,神色認真而專注,隐隐透着幾分平日裏少見的溫柔。
他觸電般偏過頭,頓了片刻方道:“殿下深夜造訪,就是為了給臣送藥?”
何菁菁不要錢似地撒上藥粉,一時沒留心他語氣的異樣:“不然呢?本宮可沒有大晚上翻牆的癖好。”
魏暄:“然後呢?”
何菁菁茫然:“什麽然後?”
她擡頭看着魏暄,烏黑柔軟的眼眸裏倒映出靖安侯的面孔,顯得格外清澈無辜。後者默然片刻,不自覺放緩了語氣:“臣還以為,殿下會對行刺之人的身份感興趣。”
何菁菁總算聽明白了,不滿地“啧”了聲:“小皇叔,不帶你這樣的。我好心好意探望你的傷勢,你倒好,不領情就算了,還懷疑我跟刺客有關?”
“你也不想想,你可是我最大的靠山,我弄死你對自己有什麽好處?”
魏暄正是因為想不出理由,才沒将這位性情莫測的長公主列入懷疑名單,只是她出現的時機太湊巧,出于謹慎也好,草木皆兵也罷,這才多試探兩句。
如今解了疑心,魏暄反而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
“是魏某想岔了,”他坦然解釋道,“只是殿下來得巧合了些,由不得臣不多想。”
何菁菁撇了撇嘴,自覺傷藥夠了,重新包起紗布:“我就知道皇叔沒這麽容易認栽,故意放出‘傷重不治’的消息,就是為了釣一釣背後之人吧?”
魏暄沒說話。
“不是說刺客被抓了現形?怎麽,跟程章一樣,撬不開他的嘴?”
魏暄瞬間看來:“殿下怎會知道?”
何菁菁嗤笑:“程章若供出幕後主使,皇叔早把帝都城掀個天翻地覆,哪還能消消停停待在府裏?”
魏暄待要開口,卻覺右臂傷處一痛,不用看都知道是那頑劣公主故意使壞。他索性閉上眼,任由何菁菁動作,口中道:“程章顧慮家人安危,不肯開口。”
何菁菁卻只重了那一下,随即恢複了輕柔細膩的力道:“他家人被幕後主使轉移走了?”
魏暄淡淡“嗯”了一聲。
何菁菁:“昨日的刺客也是?”
魏暄:“那倒不是。”
何菁菁挑了挑眉。
魏暄卻無意多作解釋:昨日遇刺之後,他第一時間尋上蘭娘,借助度春風遍布京城的情報網,查知刺客身份及其家小住處。随後發生的事證明,這一決定十分明智,就在靖安侯将刺客家小接走的半個時辰後,大批身份不明的侍衛趕到,将宅院翻了個底朝天,确認人去樓空後,這才不甘退走。
“刺客倒是招了,”魏暄略去冗長過程,只簡單說了結果,“幕後之人的身份有些不妥。”
他手握玄甲精銳,執掌京城駐防,更是政事堂新晉權臣之一——這般位高權重,卻都道一聲“不妥”,可見此人身份着實微妙。
“能讓小皇叔覺得‘不妥’,看來是真的不好招惹,”何菁菁半開玩笑道,“讓本宮想想……哪怕是京城四大姓,也未必被皇叔看在眼裏,總不至于是皇室宗親吧?”
魏暄倏爾睜眼,剎那間,目光亮如冷電。
***
“昨日聽說皇叔遇刺,我便猜到此事與你有關,派人趕去死士家小住處,已然慢了一步。”
郡主府中,何元微無視仁安郡主蒼白的臉色,端起茶盞啜飲一口:“皇叔棋高一籌,以家人性命相迫,你派去的死士大約是守不住秘密了。”
仁安郡主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她見識過魏暄的殺伐手段,當然不會寄望于這位性情酷烈的皇叔會手下留情,只是不願在何元微面前堕了氣勢,嘴硬道:“他、他曾被伯父救過性命,一向忠心……”
“人的忠心是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東西,”何元微語氣柔和,眼神卻極冷冽,“時移事宜,山海可平,何況小小的人心?你若寄望于他念着庾氏恩情,不将你供出,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仁安郡主無法反駁,卻也不認為事情有多嚴重:“不是說皇叔遇刺後傷重垂危?哪還有心思管這些。”
何元微微哂:“皇叔越不露面,事情才越棘手……久經沙場的悍将,真這麽容易被你傷着,又豈會被聖人視為心腹大患?”
仁安郡主素來信服他的判斷,只是出于某種微妙的心态,不想低頭:“我……那又如何?本宮是先帝親女,真正的金枝玉葉!皇叔還敢硬闖我的郡主府不成?”
何元微撩起眼皮:“你敢在滿朝文武面前說出這話嗎?”
仁安郡主:“……”
她到底知曉利害,一旦抖摟出當年代嫁之事,損及皇室顏面,不必滿朝文武跳腳,紫宸殿中那位最好面子不過的皇兄第一個處置了她。
“再者,皇叔可不是富貴鄉裏泡大的纨绔子弟,你幾時見他手軟過?”何元微不輕不重地說道,“莫說你現在只是一介無權無勢的郡主,便是你伯父,真把他惹急了,也不見得擋得住魏相手中屠刀。”
仁安郡主最後一絲防線在他雲淡風輕的語氣中徹底崩潰,脊梁骨撐不起這具金尊玉貴的皮囊,癱倒在葦席上。
然而下一瞬,她似乎意識到,又勉強坐直了身:“王兄深夜造訪,不只是為了奚落我那麽簡單吧?你是不是有法子了?”
何元微倒是沒想到,這位胞妹在庾氏家主身邊養了七年,真到性命攸關的時候,還能擠出二兩腦子,不由多看了她兩眼。
他往杯盞中添了少許茶水,沒接仁安的茬。
仁安郡主并不愚蠢,稍一細想就知道此番自作主張,已經惹惱了這位王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何元微清朗皎月般的雅量曠達之下,隐藏着怎樣的強權獨斷和控制欲,不容一絲一毫的違抗與忤逆。
縱然是他如今視若珍寶的“十一娘”,當年違抗他許嫁回纥的決定,偷偷潛逃出西山別院時,也被他捆住手足丢進地牢,期間水米未給,折磨了足足七日。
她飛快轉變了态度,低聲央求道:“是仁安做錯了,還請王兄指點我一條明路。”
何元微未見得有多看重這個胞妹,但他不能不護着仁安,只因她是恒王府與庾氏之間天然的紐帶。
“為今之計,你只有一條路可走,”何元微轉頭望向窗外,烏黑的眸子裏倒映出不見底的夜色,“釜底抽薪。”
***
大長公主府主屋,何菁菁就着屋角水盆洗淨手上血污。“嘩嘩”的水聲中,魏暄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終于轉過頭……然後顯而易見地愣住了。
只見右臂傷處已經處理妥當,新換的傷藥散發出絲絲清涼。包紮手法十分老道,只在紗布接頭處打了個活靈活現的蝴蝶結。
魏暄:“……”
他有些不自在,又不便為這些小事發作,只得若無其事地拉上衣襟,權當沒這回事:“有勞殿下。”
何菁菁洗好了手,擡頭沒找見幹淨布巾,幹脆随意甩了甩,就要往衣袖上抹——然後被魏暄眼疾手快地截住,從懷裏掏出另一條絲帕,摁進她濕答答的手心。
何菁菁難以置信地盯了眼熟悉的絲帕,又瞧着魏暄,那意思仿佛在問:你到底藏了幾條啊?
幸而魏暄喜怒不形于色慣了,單看表情倒是瞧不出窘迫。恰好這時親衛送來新熬好的湯藥,何菁菁盯着他飲了藥,方續上剛才的話題:“因為背後之人身份特殊,皇叔不便直接出手,所以才佯裝重傷,引他露出破綻?”
魏暄無意與她多說時局,許是湯藥裏加入了寧神止痛的成分,他半倚在矮榻上,眼睛微微阖起,神色難得松弛下來:“殿下對旁人的事如此關注,可曾想過自己日後會怎樣?”
何菁菁挑了挑眉:“什麽意思?”
魏暄于是将話挑明:“殿下想過怎樣的日子?”
何菁菁擦淨了手,尋了個舒服的角落坐下,将蜷在一旁的貓兒拖進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順着它後背:“本宮記得曾跟小皇叔說過……”
“殿下當時說,想過自在随心的日子,有一座公主府,數百實封,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足矣,”魏暄淡淡道,“但是殿下回京數月,應該察覺到,帝都表面平靜,內裏卻是暗潮洶湧,想要安生過日子談何容易?”
何菁菁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那皇叔的意思呢?”
“倘若殿下只是想過安生自在的日子,倒也不難,魏某可以出面替殿下在江南魚米之地讨一塊封地,”魏暄語氣平緩地說,“江南雖遠離帝都,勝在富庶安寧。臣為殿下調撥三五百親兵,沒事跑跑馬、賞賞花,夏觀錢塘潮,冬賞香雪海,不比在京城提心吊膽過日子強?”
何菁菁撫摸貍奴的手頓住了。
“安逸日子誰不喜歡?本宮也想什麽都不用操心,每天只管賞花逗鳥,吃飽混天黑……可是真的可以嗎?”
她低低一笑,意味深長:“就好比小皇叔,手握五萬玄甲精銳,滿可以在河西道呼風喚雨……乃至獨立于朝廷之外自立門戶,你卻為何沒這麽做,非要大費周折地回到帝都,卷進這灘渾水?”
魏暄微阖的雙眼無聲無息睜開了。
“你有你必須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未解心結,它們就像毒刺一樣鲠在喉頭,擺脫不了也沒法釋然,”何菁菁慢騰騰地站起身,将過分寬大的外袍系緊了些,“非得走到最後一步,看到最後的結果,才能安了這顆死不瞑目的心。”
魏暄皺眉看着何菁菁,這一刻,他的眼神變了,不再是看顧一個頑劣任性、随時可能闖出禍事的晚輩,而是看着一個身份相當、立場不明,令人捉摸不透的對手。
“殿下的心結是什麽?”他猜測道,“回纥、摩尼教……還是,恒王?”
何菁菁沉默片刻,輕輕一笑。
“放心吧小皇叔,”她語調輕快地說,“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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