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金闕慵歸去(十八)

金闕慵歸去(十八)

何菁菁是翻牆進的大長公主府,回去時卻是坐車。不到三百步的距離,十數名親衛分列左右護送,為首之人居然是魏暄麾下第一高手青硯。

沈沐風一早接到口信,親自等在公主府門口,就見何菁菁鑽出馬車,也不要人攙扶,拎着裙擺三兩下跳下地,動作敏捷的與懷中貍奴如出一轍。

“有勞青硯将軍相送,”何菁菁微微一笑,“連累兄弟們挨了軍法,本宮甚是過意不去,回頭讓沈長史送些傷藥過去,就當賠罪了。”

青硯似笑非笑:“殿下若有心賠罪,煩請下回從大門堂堂正正進來,免得兄弟們雞飛狗跳,再挨一次軍法。”

何菁菁笑眯眯地:“瞧将軍這話說的,本宮這不是沒想到嗎?不過話說回來,皇叔麾下最精銳的親衛,竟連我一個弱女子的行蹤都發現不了,也難怪皇叔動怒。”

青硯:“……”

青硯口舌不算木讷,卻在自家主帥和長公主殿下面前接連折戟,實在憋屈得慌,幹脆眼不見為淨地轉過身,直接打道回府。

他卻不知,自己轉身的一瞬,何菁菁臉色已然沉下——與旁人無關,是她回來的路上察覺到,自己今晚的狀态很不對勁,明知魏暄是敵是友尚需打個問號,卻在他面前不知不覺地透露出太多東西。

倒不是洩露了此次回京的意圖或是掌握的機密,只是天衣無縫的僞裝出現了破綻,有些被她深深隐藏的、最真實的自我,就這麽悄無聲息地露出形跡。

“這不是什麽好兆頭,”何菁菁想,“我必須杜絕這種習慣。”

從跪在教王腳下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決心走上一條尋常女子難以想象的路,或許步步艱險,或許荊棘叢生,但是想将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這是唯一的選擇。

她不能容許自己養成依靠別人的習慣,更無法容忍自己露出軟肋和破綻。

何菁菁閉目深深吸氣,再次睜開眼時,重新端起悅目又完美無瑕的微笑——她曾用這笑容迷惑了老奸巨猾的摩尼教王,用刻意僞裝的尖酸刻薄降低了何元微的防備,如今又用它武裝自己,将所有真實的、軟弱的情緒,關回了心池最深處。

“今晚有勞沈卿,”何菁菁沖身旁伸出一只手,止水會意上前,姿勢娴熟地扶住她,“府內可有異樣?”

那一瞬的情緒變化太快,連洞察力過人的沈沐風也沒覺出異樣。聽問,他一五一十地應道:“蘇統領親自帶人布防,公主府內外院落如今好似鐵桶一般,輕易不會被人混進來,倒是後院……”

何菁菁聽到這裏打了個手勢,左右女婢彎腰退下,繪竹有意慢了一步,希望能探聽到更多信息,可惜何菁菁沒給她這個機會,一記冰冷的眼風掃來,便讓繪竹知道再也耽擱不得。

她屈膝福禮,倒退着離開長公主視線範圍,随後慢半拍地意識到,自己背脊衣衫已經被汗水打透了。

***

“後院那位”便是當晚試圖從度春風地道逃走,卻先被侯府親衛追擊,後被何菁菁撿漏的倒黴蛋。

何菁菁亦曾在摩尼教中摸爬滾打過數年,心知這類暗樁心性堅忍,且對教義深信不疑,等閑的威逼利誘動搖不了他,刑訊拷問也很難撬開他的嘴。

因此并不急着審問,只将人關在後院,又命蘇洵調了信得過的心腹看管,不許吃飯,更不準睡覺,每日只給一碗底的水。若是人病了死了,看管的親衛也同罪論處。

如今已是第三日。

“殿下的法子很有效,那位已經熬不住了,”沈沐風輕聲道,“他說,可以把知道的說出來,但是要先見您一面。”

何菁菁腳步一頓,嗤笑:“他是不是沒明白,眼下是什麽情況?”

沈沐風從她話音裏聽出極深重的戾氣,謹慎地沒接口。

“想見本宮,就讓他拿出誠意來,”何菁菁面無表情,“本宮不見沒用的廢物。”

沈沐風心領神會。

***

何菁菁托辭累了,打發了沈沐風,扶着止水回了寝堂。她私下裏不喜婢女簇擁,身邊只留了一人一貓,小侍女手腳利索地備好浴桶和熱水,水裏加入新鮮花瓣和牛乳,看着花花綠綠,擱點鹽巴就能湊一鍋炖湯。

何菁菁寬了衣袍,将傷痕累累的身體浸入浴桶,熱水沖刷過肌膚,緊繃的身軀終于松弛下來。

止水站在她身後,拿了犀角梳替她慢慢梳通緞子似的長發,就見自家主子出神片刻,忽然道:“止水,我是不是……離他太近了?”

止水與她多年主仆,不必明說就知道何菁菁所謂的“他”是誰。她想了想,放下梳子,用手比劃出一句:是友非敵,相近無妨。

何菁菁看慣了她的手語,不需思索就能解讀出含義:“是友非敵?你這話說早了吧?”

她懶洋洋地縮進浴桶,将一绺長發薅到胸前,用自制的茉莉香皂打出沫子——這玩意兒也簡單,将貝殼和草木灰混合一起澄清出堿水,加入豬油脂,再用蒸餾的茉莉花露調味便成了。

“皇叔眼下願意護着我,是因為在他看來,我只是個礙于回纥王和摩尼教王的淫威,不得不忍辱負重的小可憐。要是被他知道,我非但不是,反而……”

何菁菁話音一頓,似譏诮似自嘲地一笑:“他不當場拔劍斬了我,已經算是顧念舊情。”

“舊情”兩個字壓得極低,乍一聽幾乎有點暧昧缱绻的意味。止水卻是人如其名,心如止水,一點沒聽出來,只認認真真地比劃道:他不知道,你救過他。

何菁菁沒說話,半晌身體一沉,肩頭以下都浸入水中。

無論對大夏土著還是現代人而言,回纥七年都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經歷。她到現在都記得,自己第一次從教王寝殿出來時,天光還未亮起,狂風卷來簌簌的沙粒,在漢白玉石階上積起薄薄的一層,赤腳踩上去硌得皮肉生疼。

她渾身上下都是傷,碰一碰就火辣辣的疼,整個人像是被活生生拆散,又粗制濫造地拼湊在一起。望着綿亘千裏的茫茫夜色,心裏的陰影與絕望亦是無邊無際,有那麽一時片刻,甚至想過一了百了。

那一刻,死亡不再可怕,反而是令人安心的歸宿。她迷怔了神色,一步一步赤足走下石階——不遠處隐着摩尼暗衛,警惕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但凡這個來自中原的異族公主表現出絲毫異樣,就會毫不猶豫地發射弩箭,将她擊斃當場。

把她從深淵邊緣拽回的是一封來自河西道的書信,信函以臣下的口吻問候了遠在異國的和親公主,随信送來的還有中原特色的吃食和玩物,用的理由是“慰藉公主的思鄉之情”。

她在摩尼侍從的監視下,将信函仔仔細細讀了三遍,沒發現任何問題……直到她留意到信函落款。

那是一方私人小印,落在紙上的字樣赫然是“半月暄和”。

出自一位僧人的海棠詩句,原文為“半月暄和留豔态,兩時風雨免傷摧”。

那是當年送嫁的少年将軍,彼時已然襲爵的靖安侯魏暄的私印。

本該由禮部官員拟就的公文,卻落了魏暄的私印,個中意味足夠局中人揣摩上三天三夜。她将那封信翻到卷了邊角,終于從風骨清俊的字跡中讀出似曾相識的承諾——

“臣有生之年,必迎殿下還朝”。

那一刻,一只已經陷入沼澤的腳,被少年将軍拖回了人間。

***

公主府的寝堂遠比回纥王宮舒服,單是那張紫檀木大床就更為寬敞柔軟,頭頂撒落雨過天青的紗帳,将透窗而入的陽光嚴嚴實實隔絕在外。

但何菁菁還是在卯時正睜開眼,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哪怕養病期間也改不過來。

她在床上打了個滾,玉白細嫩的腳丫探出床帳,牽動挂在床頭的金鈴。“泠泠”的鈴聲中,殿門被人推開,繪竹領着一幹侍女進來,手中捧着水盆、痰盂等物,服侍長公主洗漱更衣。

何菁菁不喜累贅,但凡不用在人前露面,發式也好,衣飾也好,都以簡素為主,恨不能不绾發髻,只梳一條辮子完事。

繪竹卻不肯,好說歹說,還是绾了朝雲近香髻,發簪絹花一概不用,只在烏油油的發絲間編入金線和珍珠,又以一枚龍眼大的珍珠壓住發腳。

偏殿矮案上已然擺好早食,除了常見的胡餅、湯餅,竟還有一小碟新鮮荔枝。殷紅外皮襯着纏絲白瑪瑙碟子甚是好看,何菁菁一眼瞥見,臉色卻沉了下來:“荔枝燥熱,哪是夏天吃的水果?豈不是火上澆油?拿出去!”

繪竹二話不說,低頭端起盛荔枝的盤子。

何菁菁的怒火并非沖着荔枝發作:這些時日,何元微隔三岔五送東西過來,有時是精致玩物,有時則是首飾珠玉,明面上的理由是“關切胞妹”,實則打着什麽主意,該知道的人都清楚。

何菁菁不待見何元微,對他送來的東西也無好感,有一次算一次,全都退了回去。哪怕何元微發下話來,送出的東西概不收回,若是皇妹實在不喜,大可自行砸了,何菁菁卻不吃這套,當真命沈沐風當着何元微的面,将他送來的東西一一砸了。

自此之後,何元微消停了許多,卻仍時不時送些時鮮水果來,明知十次裏有八次都被何菁菁散給下人,依然照送不誤。

不過這一回卻是何菁菁誤會了,繪竹捧着盤子剛到門口,迎面就見沈沐風走進來。這位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随口笑道:“這不是魏相命人送來的鮮荔枝?聽說是嶺南貢來的,魏相特意送了一簍來公主府。怎麽,殿下不喜歡?”

何菁菁一怔,脫口道:“等等!”

繪竹暗嘆一聲,若無其事地轉過身:“殿下既然苦夏,這荔枝還是不食為好。”

何菁菁懶得與她廢話,徑直奪過盤子,指尖頗有技巧地一捏,荔枝殷紅的外殼便自動裂開,露出瑩白如冰雪的果瓤。

何菁菁品着荔枝鮮甜的汁水,眼角心滿意足彎落,仿佛昨晚陰沉悒郁的那位只是依附她軀殼而生的幽靈。

“沈先生怎麽一大早就來了,”何菁菁被荔枝開了胃口,掰了塊甜口的胡餅吃得有滋有味,“可是朝中又有什麽新鮮事?”

沈沐風低眉垂眼:“殿下英明。”

何菁菁本是随口一說,聞言來了興趣:“怎麽,還真出事了?”

沈沐風拎起衣擺,端正跪坐:“今日一早,仁安郡主親登靖安侯府向魏相請罪。”

何菁菁鼓動的腮幫一頓,眼神犀利轉來。

沈沐風沒讓她失望,将前因後果娓娓道出:“據仁安郡主說,前日行刺魏相的刺客,原是她府上長史安排。她身為主君,未能及時察覺臣下動作,實在罪責難當。”

何菁菁神色微妙地眯起眼。

彼時無數雙眼睛盯着靖安侯府,消息在一個時辰內傳遍朝野內外。桓铮來講學時說得更加明白:“郡主府長史與西域蕃商牽連,私自販售已為禁藥的如意散,因被魏相掃蕩了據點,懷恨在心,這才铤而走險,買通刺客行刺魏相。”

何菁菁耐着性子聽完,用一記鼻音發出的嗤笑作為評價:“這麽拙劣的說辭,莫說魏相,就連本宮都聽不下去。”

“說辭可信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仁安郡主背後是庾氏,”桓铮将一本微言大義的《春秋》壓在掌下,飽讀聖人之言的世家郎君,說出來口的話卻是清冷又譏诮,“她先發制人、做足姿态,哪怕明眼人知道所謂的‘不知情’有水分,站在魏相的立場,也不好繼續追究下去。”

因為他是魏暄,手握帥印、執掌南衙,同時還是大夏立朝以來第一位以武将之身跻身政事堂的權臣,朝野內外本就頗多微詞,若是再對先帝欽封的仁安郡主咄咄相逼,勢必會讓人懷疑他追查如意散與回纥暗探是假,借機清除勳貴、排除異己是真。

到那時,世家忌憚他、勳貴憎恨他,科舉晉身的寒門清流視他為禍國奸佞,哪怕魏暄身後有五萬玄甲精銳作為支撐,也難逃衆口铄金、大廈傾倒的結局。

魏暄自己或許不在意,但他不能不為身後的玄甲将士考慮。

個中道理,何菁菁能想明白,人在局中的魏暄更不會忽略。當接到政事堂為首的謝相遞來帖子,邀他前去京郊的謝氏別院品茶時,魏暄就知道,自己必須暫時收手,不能再追查下去。

謝相名諱懷安,時任吏部尚書兼尚書省左仆射,既是政事堂中第一人,亦是四大姓為首的謝氏家主。

謝家別院位于帝都西北,宅院依山而建,幾處亭臺樓榭掩映在蒼蒼勁翠深處,只露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一點飛檐,雖不比大慶宮恢弘富麗,卻別有一種清幽雅致。

院中花木扶疏,照舊引了一線清泉入庭,穿行在錯落山石間。臨水搭起水榭,早有人等候其中,卻并非發帖的謝氏家主。

“魏相,”年過五旬的庾氏家主庾信兩鬓微白,風度卻極佳,從容不迫地拱手施禮,“借了謝氏之名相邀,還請勿怪。”

魏暄目光漠然,越過庾信肩頭,落在他身後的女子身上。

仁安郡主被他盯得微微瑟縮,勉強福身一禮:“給皇叔請安。”

魏暄背手身後,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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