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金闕慵歸去(十九)

金闕慵歸去(十九)

魏暄在謝氏別院密談了兩個時辰,誰也不知他與庾氏家主說了些什麽。當日影西斜時,神色漠然的靖安侯快步走出水榭,不顧身後庾信連聲挽留,徑直離開別院。

他此行所攜親衛不多,不過十餘人,卻個個是久經戰陣的好手。眼看自家主帥神色不豫,誰也沒敢多問,只管随魏暄上馬,往京城方向而去。

直到馬蹄踩上京畿寬闊平坦的青石板路,魏暄才勒住缰繩,放緩了速度,耳畔不期然回想起方才的對話——

“魏帥手握帥印、執掌禁軍,正是少年銳氣勢不可擋。但你也需知道,有句話叫過剛易折。”

雖然魏暄已入政事堂,加封“參知政事”,形同副相,庾信對他的稱呼卻仍是昔日的“魏帥”,仿佛在用這種方式提醒魏暄,于這個講規矩、看出身的帝都朝堂而言,他依然是個外來者,是個受人側目的“異類”。

“魏帥久在河西,對京中形勢疏于了解……四大姓互為姻親,關系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魏帥非要為難庾氏,引得京中地動山搖,于自己又有什麽好處?”

這并非威脅,而是實話實說。庾氏與謝氏本就是姻親,當謝氏家主借出別院,并以自己的名義給魏暄下帖時,已然不顯山不露水地表明了立場。

适可而止,過猶不及。

大約是覺得壓力施加夠了,庾信看了眼跪坐一旁的仁安,緩和了語氣:“三娘識人不明,給魏帥添了許多麻煩,老夫已經狠狠說過她。她年少無知,行事難免有所疏漏,魏帥且看在她父親的份上,別跟晚輩一般計較。”

魏暄心知肚明,庾信口中的“父親”并非仁安郡主名義上的父親,而是已然過世的先帝。

他自打坐下後就不發一語,聽到這裏才連譏帶諷地勾起嘴角:“恕魏某見識淺薄,頭一回聽說雙十年華還是年少。算來郡主及笄将滿五年,莫非這些年的光陰淨是虛度,年歲半分沒長?”

再遲鈍的人都能聽出靖安侯是用一種十分委婉的方式表述出“年歲都長在狗身上”的意味,何況仁安郡主只是驕橫,并不愚蠢。

她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想插口又不敢,只能半是委屈半是求助地看向庾信。

庾氏家主幹咳兩聲,語氣依然極緩和:“魏相說得是,三娘确實不懂事……也是老夫見她年少失怙,平日裏過分寵愛了些,縱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及笄這些年,親事沒說成,人也沒什麽長進……”

他刻意一頓,話鋒陡轉:“不過魏帥揪着三娘不放,說什麽如意散、行刺案都是幌子,您真正放不下的,無非是三年前那樁公案。”

魏暄面無表情地擡起眼,對上庾信有些渾濁的視線。那曾在朝堂呼風喚雨的老人微微一笑,仿佛絲毫未曾察覺靖安侯久經沙場的戾氣已然抵至面前。

“其實您心知肚明,當年那件事,程章也好,窦将軍也罷,都只是為人利用的棋子,至于執棋之人,卻是……”

庾信擡手一指頭頂,搖頭感嘆:“魏帥不去找始作俑者,只管揪着旁人不放,未免有本末倒置之嫌。”

“還是說,您一早知道始作俑者是您動不得的人,這才退而求其次,尋些無關緊要之人求個心安?”

庾信人上了年紀,說話卻極犀利,一字一句照準魏暄軟肋捅下,刺得靖安侯沉了臉色,心口戾氣翻湧呼嘯,幾乎壓抑不住。

等他回過神時,人已縱馬穿過朱雀大街,在丹鳳門前勒馬停下。

眼下過了申時,宮門早已落鎖,以魏暄的權限叫開宮門固然不難,傳到朝堂上卻會招致言官彈劾,實在得不償失。

可是當随行親衛試圖勸說主帥先行回府時,卻被魏暄過分冷漠的臉色震住了。

靖安侯掌軍多年,個人權威極重,七情輕易不上臉,追随他多年的心腹卻不難通過主帥細微的表情變化判斷出他此刻的情緒。

好比眼下,他雖是一貫的面無表情,眼神卻冷得可怕,顯然動了真怒。

這時候,尋常親衛鐵定閉嘴噤聲,青硯卻沒這個顧慮,大剌剌縱馬上前,十分不着調地說道:“怎麽,盯着宮門能看出花來?要進就進,不進就打道回府,有什麽好猶豫的?”

魏暄冷冷盯了他一眼,後者絲毫不懼,梗着脖子任他打量。

如此僵持片刻,竟是靖安侯先斂下氣勢。他收回目光,神色漠然地調轉缰繩:“走吧。”

卻不曾發現,轉身的瞬間,身後青硯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随即催馬跟上,一邊用眼神示意身後親衛“跟緊點”,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回侯府?”

魏暄用指腹搓了搓缰繩,半晌才道:“去度春風。”

***

靖安侯在丹鳳門前進退不得時,何菁菁過的也不是很愉快——被她關在後院的那位“遠客”終于挨不住不讓睡覺的折磨,松口願意招供。

何菁菁嘴上說不願見他,卻不是真的當起甩手掌櫃。沈沐風記錄供詞時,她就坐在一牆之隔的廂房裏,手上捧一盞酪漿,從牆上留出的小孔窺聽對面動靜。

被窺聽的那位明顯有胡人血統,高鼻深目,眼珠泛碧,收拾幹淨了也算相貌端正。可惜他在小黑屋裏一關數日,覺不讓睡,臉也不給洗,胡子拉碴的臉上挂着一雙深重到足以砸爛腳面的黑眼圈,怎麽看都跟“周正”兩個字差着十萬八千裏遠。

坐于主位上的沈沐風暗自感慨了句“自家殿下審訊人的段數又升級了”,便熄滅一根蠟燭,讓這位胡人兄弟能凝聚出神智聽他說話:“你不是要招了嗎?說吧。”

何菁菁往嘴裏灌了一口酪漿,面無表情地聽着那人用夾帶着異域口音的漢話絮絮叨叨。

胡人兄弟自稱名叫葛薩,果不其然是摩尼教安插在中原的暗樁。回纥大亂之前,他原是蟄伏雲州,聽命于一位身份不明的舵主調派,而根據他的描述,何菁菁幾乎可以斷定,這位舵主就是當初借大火金蟬脫殼的紫陽觀主。

“我跟她,還有蘭娘,都聽從妙火長老的指令,”葛薩語氣生硬地說,“靖安侯踏平回纥王都,妙火長老生死不明,咱們跟回纥的聯系都斷了……”

“舵主說,如果各自為戰,很容易被各個擊破……想跟西域抗衡,就必須聯合起來。”

沈沐風有些詫異:“回纥王和教王都沒了,你要跟誰抗衡?”

“有……很多,”葛薩下意識擡手比劃,奈何手腕被鎖铐禁锢在胡椅上,動彈不得,“妙風使也一直潛伏在中原,他和妙火長老不對付……還有,聽說這兩年,西域那邊新出來一股勢力,打通了更往西的商路,和幾個屬國國主關系都很不錯。”

“他們對教王很不恭敬,領頭的是個女人,好像自稱……紅桃王後。”

沈沐風幅度細微地挑了下眉,下意識看向牆上窺聽用的小孔。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的何菁菁手指微緊,将不動聲色地放下杯盞。

***

“摩尼教自教王之下,共有五位實權長老,按摩尼教宗,分別是淨氣、明力、妙風、妙火與妙水。”

“其中,淨氣、明力、妙火、妙水四人常駐總壇,唯有妙風使蟄伏中原,居中調度一應暗樁……只是近年來,紫陽得了貴人青眼,将河東道以東的暗樁盡數納入麾下,俨然有了與妙風使分庭抗禮的态勢。”

因着“西域刺客”作亂,帝都最富盛名的銷金窩——度春風不得不暫時關業,幕後東家蘭娘及上下人等原地拘禁,随時聽候靖安侯傳訊。

這一晚,新晉權相不知怎麽想的,放着好好的侯府不回,帶着十來個親衛來了度春風。蘭娘雖然詫異,卻不敢怠慢這位主,趕緊收拾出最好的雅間,又備上酪漿和茶點,殷勤備至地将人請入座。

魏暄卻不是來喝茶吃點心的,上來就打探摩尼教內部境況,蘭娘不敢怠慢,哪怕在教宗內部并不十分得勢,依然将自己所知一一道來。

“自魏相踏破回纥王都後,摩尼總壇随之沒落,教王失蹤,淨氣、明力、妙火三位長老戰死,妙水與妙風也下落不明,”蘭娘往魏暄杯盞中續上一點酪漿,低眉露出烏鴉鴉的發髻,“如今,中原暗樁四分五裂,難怪紫陽會找上妾身,想要聯手迎敵。”

因着不需登臺接客,蘭娘通身不沾珠玉,僅在發髻間纏了密密的紅色發繩。不過一點豔色點綴,便叫那張未施脂粉的面孔眉目生輝,顧盼流轉間皆是風情。

魏暄卻視若無睹,慢條斯理地飲了口酪漿,問出與沈沐風一樣的問題:“教王失蹤,你們已是自由之身,還想對抗誰?”

他想到某種可能,眼神微微一沉。

蘭娘唯恐他想岔了,忙道:“魏帥誤會了,是西域新崛起一股勢力,雖然來頭不明,卻壯大極快,不過兩三年間已然拉攏到好些小國國主,幾乎有了和摩尼教打擂臺的勢頭。”

“聽說這股勢力的首領是個女子,年歲、相貌一應不知,只知道她稱自己為紅桃王後。”

魏暄一愣:“紅桃……王後?”

“是,”蘭娘謙卑地低下頭,“聽行走西域的蕃商說,紅桃是一種花色象征。”

“在大食以西流行着一種紙牌游戲,不同的花色代表不同涵義。紅桃王後是西域神話中的一位女義士,當敵軍攻破她的故鄉時,她假扮舞女潛入敵營,□□敵軍将領,并趁其酒醉熟睡割下首級,令敵軍驚吓潰逃。”

魏暄一開始并未将“西域神話”放在心上,後來卻聽進去了——尤其是“假扮舞女刺殺敵将”一節,讓他緣由莫名地想起某位看似四六不着,卻于最關鍵的時刻送出情報,令玄甲軍反敗為勝的長公主殿下。

“這位女首領以紅桃王後自居,可見心胸不小,”魏暄沉吟道,“但她根基尚淺,又是女子之身,似乎也不至于讓摩尼教王如臨大敵?”

蘭娘:“魏相有所不知,這位紅桃王後雖是崛起不久,卻手段非凡。她先将西域商道握入掌中,又聯合南北行商成立商會,朝廷不開互市,她就自己組織商隊,将中原的絲綢、瓷器運往西域,又将西域的香料、寶石、象牙販往中原,一來二去獲利頗豐,加入商會的行商也越來越多,其中甚至不乏西北一帶的豪強巨賈。”

魏暄算是聽明白了,感情這位“紅桃王後”是靠走私起家,又憑着一個“利”字将衆多勢力聚集身邊。

然而……

“以利相合,力盡而散,”魏暄淡淡道,“若只是這樣,也不足以與經營西域多年的摩尼教抗衡吧?”

“魏相說得是,”這一回,蘭娘表示了贊同,“這位紅桃王後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崛起,除了長袖善舞、手握商道,說來還有摩尼教王的一份功勞。”

魏暄挑眉:“怎麽說?”

終究是昔日主子,蘭娘詞鋒含蓄,點到即止:“摩尼教在西域盤根錯節,靠得可不只是教化世人的慈悲手段。”

魏暄曲指敲了敲桌案,明白了。

“摩尼教王手段強硬,雖只是宗派首領,卻俨然有壓倒世俗君主的魄力……難怪西域諸國畏之如虎。如今能借旁人之手壓一壓教王氣焰,何樂而不為?”

他哂笑道:“先以重利誘之,再借強敵之勢将他們綁在自己的船上,這位王後還當真是個人物。”

“只是魏某不明白,那摩尼教王統領西域多年,怎會眼睜睜看着這麽個厲害角色崛起而不設法壓制?”

蘭娘啞然片刻,汗顏道:“魏相恕罪,妾身久居中原,從未涉足過西域,許多事只是道聽途說,知道的并不詳盡。若能尋到從西域來的蕃商,或許可問出詳情。”

魏暄若有所思。

***

“她是個厲害角色,”同一時間,關押在公主府後院的葛薩也給出了同樣的評價,“她手下有一只很厲害的雇傭軍隊,人數雖然不多,卻使用一種能噴火的厲害武器。”

“教王幾番派出殺手和軍隊鎮壓她,卻都失敗了,反而被她牽着鼻子走,死了很多人!教王拿她沒辦法,只能任由她占領商道的重要關口,許多商人只聽她的話,不聽教王的。”

“因為她的庇佑,這些商隊不再聽從回纥王和教王的命令,也不再向回纥販賣商品和繳納稅賦。如果不是那位靖安侯突然出兵,教王一定會再次調派軍隊,哪怕全死光了,也要鏟除這個心腹大患!”

沈沐風再次看向窺聽用的小孔,一牆之隔無聲無息,女主人早已悄然離去。

他思忖片刻,壓低聲道:“你既追随紫陽多年,可知她眼下在何處?”

***

何菁菁并非不在乎紫陽的下落,她将沈沐風對紫陽的耿耿于懷看在眼裏,故意先一步離開,既為表明對這個下屬的信任,也是為了給沈沐風充分刨根究底的空間。

最重要的是,葛薩的供詞讓她生出一瞬間的錯覺,仿佛回到了那個充斥着濃烈的熏香和腥膻味,壓抑又令人窒息的回纥王宮,只想不顧一切地逃離。

她不愛為難自己,既然心情煩悶,就命人擺上種種吃食,就着香甜的酪漿,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

繪竹侍立一旁,忍不住勸道:“殿下……夜深了,吃多了積食,您還是少用些吧。”

何菁菁将填了蜜餞幹果的胡餅掰開,用熱騰騰的酪漿泡軟了,囫囵個塞進嘴裏——把繪竹的勸阻當耳旁風了。

然後,她就聽見一聲嬌滴滴的貓叫,動靜不太對勁,似乎是邊嘶嚎邊掙紮。

何菁菁擡起頭,往嘴裏塞甜食的動作突然僵住,就見明堂門口,魏暄臂彎裏夾着胡亂撲騰的貍奴,正不動聲色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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