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金闕慵歸去(二十二)

金闕慵歸去(二十二)

何菁菁知道何元微提及魏暄的用意,無非是想在她與靖安侯之間安上一樁嫌隙,叫她知道自己引以為倚仗的“皇叔”其實沒那麽靠得住。

這是擺在明面上的陽謀,哪怕何菁菁明了他的意圖,心裏卻不能不嘀咕:怎麽偏偏這麽巧,就在神啓帝賜宴當晚,魏暄缺了席?

是事有湊巧,還是有意為之?

聖人想把她按頭賜婚給裴氏三郎君的事,魏暄到底知不知情?

苦思一夜,依然無解。

天光再次亮起時,“鎮寧長公主即将擇婿出降”的消息傳遍京中世家。與此同時,京郊西北二十裏的一處驿館,魏暄在廂房中睜開眼,陌生的床帳和簡陋的房間讓他瞬間陷入應激狀态,下意識去摸壓在枕下的佩劍,卻被使不上力的手臂和手指阻止了舉動。

魏暄:“……”

這種完全失去身體支配能力的感覺何其熟悉,卻不會因為經驗豐富就更好受些。沒等他攢足力氣,就聽“吱呀”一聲,房門開了,崔紹端着一碗湯藥走進來,見狀忙搶上前:“醒了?感覺怎樣?”

魏暄額角凝結了一層細密冷汗,汗水滾在濃長的睫毛上,又順着眼角淌落,乍一看仿佛滑落臉頰的淚跡。

他緩了好一會兒,終于撐着被枕坐起身,擺手屏退試圖幫忙的崔紹。

“這一回的發作早了五六日,”魏暄大約是頭疼,擡手摁着太陽穴,聲音有些嘶啞,“我睡了多久?”

崔紹臉色凝重,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藥碗遞上:“藥好了,督帥趁熱喝吧。”

魏暄瞧他臉色就知道事情有異,接過藥碗一飲而盡。不出所料,依然是補血養氣的方子,只是氣味濃了些,顯然加重了藥量。

他于三日前接到太常寺禀報,稱入夏後多雨水,皇陵附近山麓出現塌方,請靖安侯調派禁衛前去幫忙修繕。這本是例行公事,原本不必魏暄親自出馬,偏偏就在這時,靖安侯接到一封密報,信上說守衛皇陵的禁衛與西域蕃商暗通款曲,不僅私自服用如意散,還倒賣禁藥牟取暴利。

這一下不止戳中魏暄軟肋,簡直是在靖安侯逆鱗上殺了個七進七出。他當時就點了五十親兵,又把崔紹從府中挖出,一行人連夜出城直奔守陵駐軍,果不其然抓了個現形。

不過與魏暄的預想不一樣,這幫人可沒那麽大能耐裏通外國——真有這份本事,也不必在山旮旯裏看墳混飯吃。其中有個校尉,不知怎的和蕃商挂上鈎,興許是聽了對方忽悠,也可能是不甘心埋沒在山溝裏看墳,總之,他與蕃商喝了幾頓酒,便想出一個生財有道的法子。

他從蕃商手裏購得一批如意散,轉手賣給吃飽混天黑、嘴裏淡出鳥的同僚們,這一進一出,獲利何止三倍,着實闊綽了好一陣子。

可惜撞在靖安侯手裏,飛來的橫財固然沒保住,大好頭顱也就此入了土。

魏暄本打算以此為契機,将綱紀松弛的南衙禁軍好好整頓一番,誰知回京途中,一股寒意無端升起,随血行游走過四肢百骸,緊随而來的便是渾身發冷、頭暈目眩,分明是初夏時節,他卻莫名打起擺子,手指顫抖得連缰繩都抓不住。

如果不是一旁的崔紹發覺不對,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靖安侯當時就得從飛馳的馬背上栽下去。

那樂子可就大了。

“督帥病發突然,我沒敢聲張,派親衛請了侯府良醫。良醫說,提前發病可能與之前受的箭傷有關,失血削弱了元氣,潛伏在經脈中的毒素沒了壓制,這才來勢兇猛。”

崔紹與魏暄不一樣,清河世家的嫡系郎君,從小受千人寵萬人疼長大,性子也活潑輕快得多。若不是劍走偏鋒進了軍營,被沙風瀚海磨砺出一身鐵血筋骨,帝都銷金窩恐又得多一位常客。

如今,這總是笑臉迎人的玄甲副将沉下臉色,倒顯出幾分淵停岳峙的大将氣度:“良醫說,督帥這次病發将這些年将養的底子耗去大半,往後須得卧床靜養,決不能再勞心費力。”

魏暄沉默片刻,沒接他的話茬,而是又問一遍:“我睡多久了?”

崔紹加重了語氣:“煦之!”

魏暄摁了摁眉心,臉上疲色顯而易見,語氣卻不容置疑:“今日是幾時?”

兩人僵持片刻,終究是崔紹先敗下陣,或者說,但凡是與自家主帥争執,他就沒占過上風。

“五月二十四,”他悶悶道,“離夏至已經過去兩日。”

魏暄倏爾擡頭。

他對夏至家宴的傳統心知肚明,也猜到神啓帝會選在這個半公開的場合為難剛回歸京城的“幼妹”,之所以着急趕回京城,就是為了準時出席宮中家宴,既可探查各方勢力動向,又能不顯山不露水地替何菁菁撐腰。

卻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時病發,且一睡就是兩日,生生将宮宴錯過了。

這一串變故環環相扣,任誰都會覺得過于巧合,然而魏暄将前因後果仔細推敲過,除了那封告發守陵将士倒賣違禁藥物的密信不知來路,其他都是人力難及的意外,尋不到絲毫破綻。

難不成,這整件事當真只是個巧合?

魏暄一時沒頭緒,只能暫且擱置,又問道:“宮宴之上,聖人可說了什麽?”

崔紹抿緊唇角。

非但說了,還是驚天動地的大新聞。

崔紹十分不想魏暄為這些與己無關的庶務耗費心神,但魏暄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他亦明白自己主帥對長公主的上心,何況較真論起來,何菁菁于他還有一重救命之恩。

這種種緣由加在一起,終于令崔紹開了口:“聖人于宮宴上當衆下诏,欲為長公主與河東裴氏三郎裴濟白賜婚……”

魏暄臉色尚且蒼白,目光卻已極銳利地掃來。

***

時近六月,非年非節,可供帝都百姓消遣的話題本就不多,長公主的婚事無疑是熱度最高的一樁。

雖說夏至家宴上,何菁菁反将神啓帝一軍,令他終究沒能将賜婚口谕說完。但第二日,他回過神來,立刻命心腹內侍帶着旨意趕到公主府,勒令何菁菁于兩個月內擇選驸馬,否則就要以長兄的名義為其主賜婚。

老實說,兩個月的時限于何菁菁而言并不寬裕,至少在神啓帝看來,長公主空有尊貴身份,卻是剛回帝都不久,根基尚淺,對京中世家了解亦有限,怎可能在兩個月內選出如意郎君?

到頭來,這樁婚事的主導權還是要回到紫宸殿手中。

神啓帝想得很好,奈何實際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他聖旨剛下,翌日桓铮就借講學之名上門,将一封厚厚的卷冊交到何菁菁手上。

“這是京中所有适齡兒郎的名錄,其年歲、形貌、家世、為人、才學皆有記錄,可供殿下參詳。”

桓铮神色淡漠,偶爾撩起的目光卻是不離長公主面龐:“桓氏雖不才,于京中亦有幾分薄面,殿下但凡有選中之人,铮可請叔祖從中轉圜,為您安排相看。”

何菁菁随手翻了翻冊子,發現人名之全、內容之詳實,幾乎将京中各大世家适齡兒郎都囊括進來,實難想象是短短一夜間拟成的。

“桓卿……有心了,”她不知該如何告訴桓铮,所謂的“兩月擇婿”只是個托詞,自己已經備好後手,幹脆将小冊子又翻了一遍,“連四大姓的嫡出子弟都包括在裏面?本宮這個長公主真有這麽大面子?”

桓铮飲了口茶:“這點薄面,桓氏還是有的。”

何菁菁回想起宴席上的一幕,實在難掩好奇:“桓相從來明哲保身,輕易不摻和朝堂黨争……連當年恒王兄親自出馬拉攏都被他擋了回去,如今怎的轉了性,願意上本宮這艘賊船?”

桓铮不知該對她自诩“賊船”的覺悟作何評價,幹脆面無表情:“恒王再光風霁月,終究是當朝親王,不比殿下只是長公主,既不涉儲位之争,又能與魏相結個善緣,順水人情罷了,何樂而不為?”

何菁菁明白他的意思,神啓帝登基數載卻一直沒有子嗣,朝中對此并非沒有揣測。坊間甚至一度傳出流言,稱聖人當年在亂軍中傷了身子,再不能行人事。結果傳到神啓帝耳中,下令杖殺了私下傳謠的近百名宮人,才勉強剎住這種說法。

即便如此,聖人無子依然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按照祖宗家法,兄終弟及再正當不過。

這就意味着,不管何元微表現得多麽與世無争,他的存在天然會勾起神啓帝的猜疑與忌憚。

相形之下,何菁菁這個“長公主”雖然同樣不招聖人待見,卻不會讓人往大位之争上聯想,無形中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猜忌。

“原來不是本宮這個長公主能耐,而是看在皇叔的面子上,”何菁菁失笑搖頭,卻也沒太往心裏去,“看來,本宮當初選擇抱緊皇叔大腿,還是相當明智的。”

桓铮仔細端詳她兩眼,發現何菁菁提到“皇叔”時神色自然、态度親近,絲毫不顯芥蒂,似乎并未将夏至家宴,魏暄無故缺席一事放在心上。

他忍不住問出一直以來橫亘心頭的疑問:“殿下似乎對魏相十分上心?”

何菁菁略帶詫異地一挑眉。

“當年北律犯邊,殿下人在西域便已布好後手,一封僞造的通敵書信猶如及時雨,将身陷刑獄的魏相救出生天。前日夏至夜宴,聖人突然發難,之前無一絲征兆流出,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魏相離京缺席,險些陷殿下于孤立無援之地。”

“您心裏,當真沒有一絲一毫懷疑?”

何菁菁不是古偶言情裏要死要活的戀愛腦女主,經歷了和親回纥地獄般的七年,更不敢妄談一個“信”字。只是對于魏暄,她冰冷堅硬的防線總是留了一條縫隙,行事揣度間不自覺地多了幾分餘地。

“倒不是完全沒懷疑,”她撿了顆荔枝,剝出瑩白果肉丢進嘴裏,“只是自南衙宮變之後,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叔與聖人已然勢成水火——他幫着聖人坑本宮,有什麽好處?”

桓铮:“……”

這倒是正理。

何菁菁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着冊子,口中道:“反正這事已經牽扯到桓氏,本宮便厚顏,再勞煩桓卿一遭。”

桓铮回過神:“殿下請說。”

“相看宴的主意不錯,只是本宮身邊沒個長輩,辦在公主府裏不大合适。聽說桓氏在京郊有座別院,風景甚是清幽,本宮想借來一用。”

桓铮心知肚明,借別院只是幌子,長公主真正的目的還是要借桓氏的大旗,将這些金貴的世家郎君召集起來。

“殿下有命,铮自當遵從,”他深深俯首,“只不知殿下想邀請哪幾家的子弟?臣也好排個先後順序,再擇選吉日……”

何菁菁搖着團扇,笑眯眯地:“何必這麽麻煩?擇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桓铮:“……”

“一家一家相看太麻煩,幹脆把大家都聚一起,就當切磋詩文了,”何菁菁繼續異想天開,“世人評價世家郎君,動不動就是風儀俊美、文采出衆,本宮也想看看,到底有幾人能不愧于這八個字。”

桓铮實在不知說什麽好,只能将杯中涼茶一飲而盡。

***

所謂“相看宴”,其實就是後世的男女相親,只是流程更複雜,禮數也更繁瑣。可不論古今,有一個道理是相通的,就是一場宴席只能相看一個郎君,沒聽說誰家女郎将看中的郎君湊一起開露天party的。

但何菁菁就這麽幹了。

五月二十七,是個惠風和暢的好日子。

京中世家或許對何菁菁不感冒,卻不能不顧及桓氏顏面,哪怕心裏明白,所謂的“切磋詩文”就是長公主的相看宴,但是桓氏的帖子遞到手裏,十有八九還是得捏着鼻子按時赴會。

桓氏別院與王謝相鄰,庭中引來山泉活水,彙成一道潺湲清溪。溪畔遍植翠柳,水上架有竹橋,兩側各有亭臺水榭,設有矮榻、紗屏,想來是為接待長公主而準備。

但讓衆人沒想到的是,長公主還沒出現,一位意料之外的貴客先到了。

恒王何元微。

桓氏……或者說何菁菁的帖子并未遞到恒王府上,何元微給出的理由卻很充分:“本王素喜詩文,更仰慕桓氏門風已久,聽聞今日群賢畢集,是以做了不請自來的惡客,還望主人家見諒。”

他來都來了,桓铮也不好将當朝親王直接轟出去,只能板着一張臉,中規中矩地應道:“王爺駕臨,寒舍蓬荜生輝。”

何元微微微一笑,目光越過清淺溪水,望向對面一道姝色皎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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