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共君此夜須沉醉（上）

第六章 共君此夜須沉醉（上）

次年初，清廷商議之下，決定再度增兵兩江一帶，将主力轉而進攻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所帶領的叛軍部隊。由于尚之信反叛之時，當地總督、巡撫多有依附，由是叛軍隊伍浩大，同清軍相較，亦不落下乘。而清軍暫時也無法動搖叛軍之根本，于是數月之後，兩方各有勝負，大體卻依舊呈僵持之勢。

明珠為此可算是好幾個月沒睡上安穩覺，不過好在家中倒是接連有喜事發生。其一自然是容若大婚一事，而那盧氏溫婉賢惠更是上府中上下無不交口稱贊。然而便只在此事過去一月之後，自己的妾室顏氏又為家中再添一名男丁，喚做揆敘。

如此一來，便是雙喜臨門。

不過除此之外，倒還有一件事，雖與前二件不同，但在明珠心裏，卻亦足以被稱作“喜事”。

便自己今日接到的那道聖旨。聖旨上點名讓容若參與到三日之後，将在木蘭圍場例行的圍獵。

明珠還記得，上一次晾鷹臺的圍獵之後，皇上因容若護駕有功，還着意賞賜了他兩根價值連城的西洋參。而如今這道聖旨在他看來，無疑更是一種寵信的象征。

屈指算了算，容若補殿試之期，便只在明年開春了。即便此刻他還未有仍和爵位，但皇上若這般如此熱衷于将他帶在身邊，想必心中對他定是有所賞識的。

如此甚好。雖然有句古話叫做“伴君如伴虎”，但在官場中打拼了數十年的明珠卻深知，常在皇上左右，才是為官之人最好的機遇。若非如此，處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任你功績斐然，卻也終是難以傳到那人上人的耳中。何況，對這少年天子的性子，明珠也算是有幾分了解。打心底講，如他這般，集勤政、開明和雄才大略于一身的帝王，歷史上恐怕也難有幾人。

所以他很快便将此事告知容若，讓他提早做準備，到時也好做到從善如流。

只是容若聽聞神情淡淡地點點頭，卻并沒有太多的驚喜之色。明珠只道他從來如此，也未作多想，便轉身出門了。

見父親走後，容若慢慢坐回幾案邊，過了一會兒，提筆繼續撰寫他為之傾注了無數心血的《通志堂經解》。然而落筆之後，沒寫幾劃，自己卻驀地愣住。

宣紙上，是因為自己的幡然醒悟，而生生被斷在中途的半個字。

卻仍舊可以分辨得出，是一個“玄”字。玄烨的“玄”字。

容若自己起初一愣，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是有幾分失神。再度提筆，苦笑着抹去了這半個字，幹脆了罷手，起身開門，走到庭院中的石凳邊坐下。

時近黃昏，庭院沐浴在橙黃璀璨的餘晖之下。縱是初春，亦是添了幾分暖意。

而容若此時卻已無心賞景。他伸手輕輕扶住前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可腦中的思緒，卻依舊紛亂如初。

初次圍獵時，他眼中自己最清楚卻又無法正式的那種神色；渌水亭裏，他固執不願表露，卻被自己清楚聽到的黯然長嘆；以及，那天夜裏，他緊貼在自己身後的顫抖，還有，那短暫到來不及感知的擁抱……

都是這個名喚玄烨的人。

原本不願去念及的東西，只因父親這一句話，卻翻江倒海一般全然浮上心頭。

容若忽然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什麽都明白。可是，他卻無法正視和面對。

因為，那人的名字前，還有“愛新覺羅”這樣一個尊貴到高不可及的姓氏。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二人這般交集本就是不該存在的。可是，那人卻一步步靠近，一步步緊逼，而自己卻不能退。只能如那夜一般，木然地站在原地，直到他命令自己轉身或者離開。

容若發現，諒自己平日揮毫萬字，出口成章，而除卻苦笑之外，竟想不出一詞來形容此時的心內的感受。他搖搖頭，擡眼有些怔然地望着穹空逐漸暗淡的天色。

忽覺身上一暖，一件外袍已輕輕地披在了他的肩頭。

思緒猛然斷了線，容若回過頭，看見立在自己身後的盧氏。

“天色已晚，坐在院子裏，可別凍壞了身子。”盧氏微微一笑，柔聲道，一面伸手将披在他肩頭的外袍攏了攏。

容若只覺心頭一顫，似有一陣暖流湧過。不覺朝自己肩頭伸出手，輕輕覆住了盧氏的手背。

盧氏指尖微微一抖，卻是稍稍用力，握住了他的肩。

*****

“李德全，明日圍獵諸事，可曾安排妥當？”乾清宮內，一直埋頭批閱奏折的玄烨突然地開口問道。

時近二更天，李德全默然地侍立在一旁，本已有幾分倦意。冷不丁地被玄烨這麽問了一句，整個人就好似被澆了一頭冷水，霎然清醒過來。

“回皇上，已經妥當。”連忙弓身上前道，“明日退朝之後，便動身前往木蘭圍場。”

“嗯。”玄烨點點頭，把自己剛批閱好的奏折拿在眼下又看了看，才合上放在一旁。他此時似是心情不錯，連翻看奏折的時候，面上都帶着幾分笑意。

李德全見皇上又不做聲了，便只得輕手輕腳地退至一旁。看着他桌角那一疊高高摞起的未批閱奏折，不由得悄悄嘆了口氣，暗道今夜又是個少眠之夜了。

自己跟了皇上快十年了，有時候還真佩服他這般十年如一日，用之不竭的精力。雖說前段時間因為皇後的薨逝而消沉了一段日子，但對政事倒也着實未有半分耽誤。而近日以來，随着兩江戰事略有轉機，心情更似乎好了許多。沒事的時候甚至還會開開玩笑，拿自己打打趣什麽的。

然後就是突然決定去木蘭圍場圍獵。風風火火地讓自己滿皇城的傳旨，叫了不少王爺貝勒，以及各旗子弟。

當然，也包括納蘭容若。這個李德全自然心知肚明，格外留心，卻也不動聲色。并且暗自懷疑，那就是讓皇上心情甚佳的直接原因。

正想着，卻見玄烨把手奏折一合，輕輕地甩在一旁，卻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道：“時辰不早了，朕有些乏困，要歇息了。”

李德全霎然愣住，瞥了一眼那為批閱完的奏折，随即差點沒熱淚盈眶：這麽多年了，這可是皇上頭一次主動要求歇息啊。他幾乎是呆住了片刻，随即才醒悟過來一般，趕緊吩咐下人伺候洗漱更衣。

*****

次日天公作美，日暖風輕，溫潤宜人，正是圍獵的好時節。

玄烨興致很高，圍獵時随衆人一道，倒是時時沖在最前。一身明甲璀璨金黃，身後的紅色披肩在和風的撩動之下，更顯意氣風發。

其他人自是不敢有所怠慢，緊緊簇擁在皇上周圍。護駕的同時，也不忘抓住時機，對皇上的騎射之術大加誇贊一番。

容若随着衆人一道，行在長長隊伍的最末端。一來自己無官無爵，能跟從而來全然是由于皇上的意思。二來私下裏同皇上交往多了，衆人面前，心裏反倒莫名多了幾分芥蒂。

便也不拔劍拉弓，只是提着馬缰漫無目的地跟從。

偶爾，那個萬人簇擁之下的人疾馳之下會突然駐馬，回身四顧，引得衆人只道皇上知覺了有獵物在附近，亦是追随着他的目光紛紛回頭。容若在最後，也不由得拉住缰繩，跟着四處望了望，卻并未見什麽動靜。但回過頭，卻觸到玄烨朝這邊投來的目光。只一瞬間，玄烨的嘴角似是飛快上挑了幾分。

容若還未來得及确認這目光的終點是在何方，卻見玄烨已回過身，無事一般揮手示意衆人繼續前行。

整個圍獵過程中，如此舉動不下數次，讓衆人都有些摸不清頭腦。

唯有一次，當玄烨突然駐了馬時，卻不是回頭，而是拿出弓箭，定定地盯着密林深處。衆人屏息而望，有人眼尖，看見一只梅花鹿正往北奔去。但此時自然不好跟皇上争功，便只做茫然狀。而大多數人卻還未看清那裏有何不對，便見玄烨拉弓似月，一箭如風，已然朝那裏飛去。

一聲低啞的嘶鳴傳來，緊接着便是遠處掀起的陣陣飛塵。

玄烨擡眼望了望，自知已然得手，便收了手中弓箭。身邊的人立刻抓住時機，爆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大肆稱贊皇上騎射之術如何如驚若天人雲雲。玄烨卻并不怎麽在意，反而徑自打馬朝那梅花鹿的屍首處奔去。

長長的隊伍立刻跟了上去，簇擁在一旁。玄烨提了提缰繩，俯視着面前的屍身，只見一劍穿喉，唇邊不由露出幾分得意的淺笑。

正待吩咐下人帶回，卻又一人上前，道這鹿血乃是中藥之中不可多得上品。和酒生飲，有膚革健啖的功效。玄烨一聽覺得有趣，憶起自幼似乎也曾有所聽聞，便吩咐下人取了酒杯，斟上鹿血，再兌上些佳釀，和在一起一飲而盡。因随從人員甚多，不可能一一顧及，便只賞賜了幾杯給近身的幾個親王貝勒，随即讓人帶走屍身，帶着衆人繼續圍獵。

随後玄烨依舊保持着頗高的興致，根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然而直至圍獵完畢，入夜之後，才覺漸漸得周身有些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