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此情拟倩東風浣(下)

第七章 此情拟倩東風浣(下)

容若走進禦書房時,一眼便看見立在窗畔的玄烨。

房間裏極靜,幾乎沒有一點人聲。唯有檀香萦繞出白霧,在室內慢慢地回旋散開。最終隐沒在光影之中,卻是更襯得室內一片幽谧空闊。

他一步一步地朝殿內走進,垂着頭,甚至可以聽到自己腳下的跫音唦唦作響,最終随着自己的步子停了下來。

駐足。跪下。俯身。叩首。每一個動作帶着衣擺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在這富麗卻空曠的大殿之中,竟仿佛有着冗長的回音。

“納蘭容若,叩見皇上。”

盡量把每一個字都說的緩慢而冷靜,然而哪怕是極力控制,聲音卻仍舊有些輕微的顫抖。

容若慢慢地伏在地上,等待着不遠處那人的回應。

然而許久,面前仍舊只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默。唯有自己心口逐漸失了章法的撞擊聲,一重一重,愈發肆意地擴散開來,幾乎快要充斥所有的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開口,打破了這層岑寂。

“起來罷。”聲音低沉,竟似是夾雜着些許嘆息。

“謝皇上。”容若慢慢地起身,一擡頭,卻驀地看到禦案之後的那幅畫,不由微微一愣。

落英紛飛的合歡樹,還有樹下那個顧盼的身影。

正是自己。

四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幅畫,看到這位少年天子的一幕幕仍舊清晰如昨。只是那個時候的自己,又何曾料到,一切竟會演變到今日這般境地?

然而最諷刺的是,哪怕物是人非,滄海桑田,這畫卻依舊如同當年一般。恍然看着,竟會讓人産生一種仿佛一切根本不曾改變過的幻覺。

容若唇邊漫出幾分自嘲之意,然而一念浮出,心頭卻是随之一緊。

他怔怔地看着畫中那個曾為她顧盼,為她神傷,甚至為她冒死入宮的自己,卻忽然覺得陌生不已。他發現,自己居然很久沒有回憶起她了。

這麽多年,自己遇見的人,經歷的事,一層一層地疊加起來,如大浪淘沙般來來去去。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她已經被自己深埋在了回憶的最底層,自己最不願觸碰,卻也是最容易遺忘的那一層。

然而又是誰,一直占據着最上層的位置,把他人都排擠在腳下?是雨蟬,還是……還是……

容若忽地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窗畔的人。只見那人負手而立,一身紫金龍袍沐浴在殘晖之下,周身散發着不可抑止的貴氣。只是此刻,這高大的背影之下,卻如同蒙上了一層陰影一般,竟顯出幾分黯然來。

容若盯着他的背影微微發怔,對自己眼中流露出的神色沒有絲毫意識。

直到對方轉過身來,四目陡然相對,二人俱是一頓,才各自匆忙收了神色。

然而只是那短短的目光相觸,玄烨卻從容若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他不曾料到的東西。只可惜,那原本好似石子投入清塘之中,如潋滟般一重重散開的神情,還沒來得及仔細看清,卻已一閃而過。

他眼裏的神情,從來不是一眼便能夠看穿的。

玄烨心頭突然一緊,只覺得方才一直在死死壓抑的東西,竟如此輕易被再度喚起。

明明只是一個眼神而已……

覺察到自己一瞬間有些失神,玄烨便立即回轉了身子,再度看向窗外。過了片刻,淡淡問道:“何事?”

身後的人似是略有猶豫,才緩緩道:“請皇上……饒過李公公。”

果真……玄烨心頭突然落空,若非為了這等事,又怎會主動前來?

不覺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這笑只投向了窗外無人的景致中,此時無人看得見。玄烨悄然攥緊袖中的拳頭,開口聲音裏卻仍是做出淡淡的樣子,只道:“為何?”

“因為此事……本非李公公之過。”

“納蘭公子所指何事?”玄烨聽到他略帶猶豫卻又如此冷靜的聲音,頓了頓,卻是明知故問道。

他知道,只要雙方刻意繞開,此事便會成為二人間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好似根本未曾發生一般。可是玄烨心裏,卻到底不甘如此。即便那一夜的失控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他也從未想過抹殺或者否認。

他不想用掩飾或者逃避,去抹殺掉二人之間任何一點關聯。

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要親耳聽到,此事從他口中說出會是如何。有如洩憤一般,想要看看,他會如何的直面彼此糾纏不休的那個夜晚。

然而這一次,身後卻沉默了。

玄烨等待了片刻,沒有得到回應。于是慢慢地回過身子,再一次對上面前這人的雙眼。他極力讓自己的目光冰冷在冰冷,足以将所有情緒凍結掩蓋在其後。

容若定定地看着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這冷冷投向自己的目光,就好似一種無聲的逼迫。

他知道,玄烨在逼自己,逼自己去面對那一夜的屈辱,去親口談及這個自己恨不能遠遠抛開的傷口。

所謂君臣之禮,此時早被抛到九霄雲外。容若悄然握緊了拳,毫不逼退地與他對視着。卻不開口,只有沉默再沉默。

空曠的大殿內落針可聞。言語間突兀的空白被逐漸地放大,在室內散布着一種無聲的壓抑,二人對面而立,卻各自用沉默,堅守着自己不可退讓的堅持。

過了很久,先開口的,卻是窗畔的那個人。

“納蘭公子,那麽你以為,此事又究竟是誰之過?”玄烨面上浮現出幾分笑意,突然問道。容若仍是看着他,不待作答,卻忽見他神色明顯黯淡了幾分,輕笑道,“其實,在你看來,這分明是朕之過罷……”

二人對峙之下,竟是玄烨首先妥協。

容若覺得心頭仿佛被什麽突然堵住,卻只是強迫自己垂下眼,不去看他的表情。

房間再度恢複成一片死寂。沉默在空氣之中散步游離着,幾乎要将呼吸也盡數凝固起來。

“容若,”過了很久,玄烨猜再度開口,聲音裏亦是意外地透着疲憊,“……你恨朕麽?”

容若只覺得心口仿佛被什麽猛擊了一下,怔在原地半晌,擡頭卻只見玄烨被斜陽拉得格外狹長的背影。他頓了頓,卻只能淡淡道:“不敢。”

對方顯然略帶嘲意地笑了笑,過了許久,慢慢低下頭,卻是如同自語一般道:“朕大概,也着實有些後悔了罷……”

即便看不見他的面容,容若卻發現自己居然可以想見他眼裏頹然的神色。這神色如同親眼所見一般,反複浮現在腦中,攪得他心頭一團亂麻。

玄烨那夜的反常,方才從李德全口中,自己本已知曉一二。然而此刻,自己面前的少年天子卻并出言為自己開脫。這是容若着實未曾想到的。

“納蘭公子,奴才從未見皇上對一人如此小心過。若非因那鹿血失控,他又怎忍心傷您一根手指……”

這是自己離開之前,李德全最後的話。不知為何,此刻再度回憶起來,容若只覺得心頭突然一陣沉重。如同懸着千金巨石一般,死死下沉,拉扯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到底風寒初愈,此刻仍有幾分虛弱。此時心頭一亂,氣息也跟着不穩起來。只覺腦中忽地一陣暈眩,眼前所見立即變得一片迷亂。容若本能地朝後退了幾步,然而空蕩的大殿之中,卻找不到可以搭手的東西。

突然,手臂被人一把抓住。容若定了定神,卻見玄烨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面前。

面上神色依舊冷冷的,但抓住自己的手卻不放開分毫。

這一刻的貼近讓太多回憶立刻翻湧了上來,容若下意識地想要回避。然而對面的人卻忽然用力,把自己拉進了懷裏。

容若身子一顫,想要掙脫,但對方的雙臂卻是死死地箍住自己,不給任何挪動的餘地。

自知在這無理霸道之下,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容若暗自嘆了嘆,只得任對方這般擁着,隐約地感到周身暖意逐漸聚集起來,竟莫名夾雜着幾分不容置疑的安定之感。

這種感覺讓容若愣了一愣,猶豫了一下,卻慢慢道:“皇上,鹿血之事……李公公已告知于我……”

“是麽,”玄烨在耳畔笑道,似是帶着一絲輕嘲,頓了頓,卻低低道,“可是,朕對你之意……卻與那全無關系……”所以,他并不打算以鹿血之效為由,去辯解或是掩蓋自己內心最真的想法。

這是方才在抱住容若的時候,自己突然間想通的事。

“所以……”感覺懷裏的人猛然間僵硬了幾分,玄烨笑了笑,反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你恨朕也好,怨朕也罷,對朕而言……都無妨。”

畢竟這人已經牢牢地印刻在自己心間,這是無論如何回避,如何否認,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更何況,自己為什麽要逃避?想要,便不惜一切代價去争取,甚至去搶奪。卻絕不是妥協或者退避。這才符合他在皇室之中,自幼便耳濡目染的為君之道。

對自己如此心心念念,如此渴望的人,難道不亦該如此麽?

長久以來積壓在心頭話終于說出口,玄烨突然間覺得自己頭頂的陰雲已散去大半。過了一會兒,慢慢放開了懷裏的人,低頭卻發現他已經淚流滿面,自己也不由一怔。

容若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只覺得原本心頭積郁了太久的東西,竟是再一次被莫名觸動。一瞬間如潮水般湧出,容不得任何抑止。

包括生命之中來了又走空惹牽念的人,包括曾如夢魇一般反複折磨着自己的那一夜,也包括,自己同面前這人的每一分過往糾纏……

所有無法為人道的,在這一瞬都盡數宣洩了出來,自己也有些始料未及。

見容若有些局促的用衣袖擦拭着面上,玄烨慢慢收了面上驚訝之色,卻換做一副溫和而不失愛憐之色的笑意,忽然道:“朕曾經找你借過後背,可還記得?”

容若擡眼看他,慢慢點頭。

“那麽,這一次,朕還你如何?”玄烨說罷轉過身去,一擡眼,目光恰好觸到禦案後的那幅畫,不由自主地就露出一絲笑意。

玄烨感到可以身後有人的猶豫,然而當肩頭的衣衫被用力抓住時,他又覺得這種擔憂根本是多此一舉。索性慢慢閉了眼,用所有知覺去感受着,那貼在自己後背上的輕微顫抖。

一時間,他竟恍然覺得,這天下如何,這萬人至尊又如何?這一切榮耀一切光環的加總,卻也抵不上背後這人抱住自己那刻的萬分之一。

也許正因如此,自己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将這人留在身邊。終有一日,他會讓這人心裏,除了自己,再沒有別人。

玄烨睜開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然後慢慢用力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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