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青眼高歌俱未老(上)

第八章 青眼高歌俱未老(上)

康熙十五年五月,随着王輔臣敗降平涼的戰報傳回。

至此,一直處于僵持狀态的三藩之亂,終于出現了可喜轉機。

低頭看看一封一封呈在禦前的戰報,其中喜報,已足見占去了大半。長久盤旋不去的陰雲仿佛一瞬間薄淡了幾分,玄烨頓覺心中明快,當即大筆一揮,往各處前線增調了許多軍需物資,并再一次犒勞三軍将士。

擱下筆,站起身來久久地伸了個懶腰。朝窗外看了看,正是一片春光明媚,心情随之更覺大好。

忽然想起什麽,便問一旁的李德全:“明日可便是殿試之期了?”

“回皇上,正是。”李德全上前一步,回道。

“哦?”玄烨嘴角毫不自知地挑起了幾分,挑了挑眉,随口道,“把容若叫來。”

李德全“嗻”地一聲,趕緊退出去了。玄烨這三天兩頭的喚納蘭公子進宮,對他而言早已不是新鮮事,所以回答得幹脆果斷,行動得也熟練迅速。

說來,去年那場罰跪的小風波,還是以李德全的突然暈倒作結。那時,玄烨的心結實則已解了大半,也知道此事并非李德全之過。而他這麽一暈,倒恰好給了他一個臺階,于是他便踩着下來了,不再追究下去。

所以休養了幾天之後,便依舊如往常一樣跟在玄烨身邊。

只是李德全發現,自那之後,皇上對納蘭容若,似乎有了很大的轉變。也不管有事無事的,三天兩頭就往宮裏傳。于是,這青鳥的重擔,就結結實實地落在了自己的肩頭。

也不知道皇上用了什麽妙計,竟能如此回天。李德全曾無數次的琢磨着,不過可惜的是,此事也只有兩位當事人心裏最為清楚了。

一路直奔納蘭府邸,也無需鄭重地宣納蘭容若進宮了,便輕車熟路地直奔渌水亭。然而一進庭園,卻發現臨水小亭之上,卻是二人正在對酌。

時值春日,荷葉已盡數舒展開來,唯獨荷花猶自含苞待放,不願見人。和風拂過,滿塘綠肥紅瘦,卻也別有風致。

二人的談笑之聲,夾雜着杯盞相傳的零星碰撞聲,自遠随風飄來。似正是盡情盡興,竟未發覺自己的到來。李德全盯着那處不由愣了愣,心內微有詫異。畢竟若非親眼所見麽,他還着實難以想見,這平日看來斯文溫潤的納蘭公子,居然還有如此豪氣逼人的一面。

“公子,宮中的李公公來了。”随着自己進來的下人見狀,趕緊走到亭前道。二人聞言,擡頭朝自己這邊一看,這才匆忙起身走來,作勢要跪。

李德全一擺手,笑道:“我此行并非前來傳旨,公子無需多禮。”說罷略略大量了一番容若身旁的那人,似是随口問了道,“這位是……?”

“在下姓顧名,貞觀。”那人略為年長幾分,面目輪廓分明,雙目神采奕奕。微微低頭拱手一禮間,作态雖恭敬,但眉宇間可見幾分桀骜之态。

李德全朝他略略一點頭,又轉向容若道:“公子,随我入宮罷。”

容若見李德全前來,心中也知大抵所為何事,便只得轉而對顧貞觀,有些無奈地笑道:“那容若只得告辭了,改日賠罪。”

“無妨無妨,”那顧貞觀只擺擺手笑道,“此處有酒有美景,我在這亭中等你又何妨。”

容若亦是一笑,拱手道:“那這便告辭了。”

說罷才轉身對李德全道:“公公,這便走罷。”

臨走之前,李德全回頭看了看剩下那人,但對方卻已經搖搖晃晃地朝亭中走去,只留下一個落拓的背影。

早知納蘭公子喜歡結交漢族文人,如今看來,倒果真都是些久不得志,性情古怪之人。李德全暗暗嘆了嘆,帶着容若匆匆離了府邸。

*****

容若推開禦書房的門,一眼便看見玄烨正負手而立。正微微低着頭,似是盯着禦案上鋪展開來的一物出神。

“皇上。”容若頓了頓,上前叩首。

“起來罷。”玄烨仿佛這才意識到容若的到來,擡起頭面上恍然的神情一晃而過,随即一笑,仍舊低頭看着案上那物,只道,“過來。”

容若頓了頓,走到一旁,卻見禦案上展開的,原是一副畫。

玄烨卻一伸手,把自己拉到身旁,只笑道:“此畫如何?”

容若定了定神,目光掃過占去禦案一半位置的圖幅。但見其上楓紅滿山,間有溪流穿行其中,時隐時現。重重煙霭之中,一座禪房孤然露出一角屋檐,浸沐在月色空蒙中,別有山林之意。

這番遠離塵俗的空靈清逸,雖在畫中,卻靈動得幾要呼之欲出。容若定定地看着,恍然不覺道了聲:“好一副秋爽圖。”

而一旁的人此時看的卻不是畫,而是那看畫的人。聽到他如此一嘆,玄烨這才收了目光看向那圖,笑道:“如此,便叫《西山秋爽圖》如何?”

容若回過神來,轉過頭看向玄烨,而後者卻以将目光落在那畫中,沉吟道:“朕昨日才得此畫,也覺其意境高遠,絕非尋常筆法可致。向來必是前代名家所作,只可惜其上無名無題,卻終不可考了。”頓了頓,亦是擡頭含笑道,“這‘秋爽’二字,卻是甚好!”

但二人的目光只這麽很近地交融了一刻,玄烨卻又很快收回。只踱到一旁,随手拿起一旁批閱奏折的朱筆,在硯臺上理了理筆鋒,卻是遞給容若笑道:“如此好畫卻無詩詞相題,豈不是可惜了?”

容若低頭看了看朱筆,搖首道:“此乃皇上朱筆,怎好……”

“朕的命令,又有何妨?”玄烨不以為意地一笑,卻是抓起容若的手,将筆塞進他五指間。

指尖的觸碰很明顯,卻亦是一剎間便收回,仿佛不曾有過一般。

然而這原本再平常不過的感覺,此刻竟會在心裏被莫名地放大至此,容若握着筆,愣了愣才回過神來,走到畫前。

目光來回掃視着畫中的金楓清溪,山光秋色,慢慢地陷入沉吟。

玄烨推至一旁,原本雖他盯着畫的雙目,仍是卻不由自主地挪到那人的面上。

這眉目之間的風景,卻又豈會比面前的畫遜色半分?玄烨不動聲色地用目光勾勒了一番他的輪廓,只覺同這眼中人相比,再好的畫,只怕在自己眼中也要失了顏色。

而這人低頭思量了半晌,提起筆略一沉吟,筆風随即慢慢落在紙上。

畫中原本空白的天際,便立刻添上了一串串細小的朱紅色澤。褚遂良的筆法,一筆一劃,硬瘦端秀,古雅脫俗。同那漫山的楓紅相映成趣之下,越發空靈絕塵。

而那握住朱筆的手,能彎弓,能文墨,在畫作的映襯之下,骨骼分明,嶙峋卻不失分毫剛勁。

只是手背上,幾道交錯着的傷痕,依舊清晰可見。

玄烨目光落在那一處定了定,心頭微微一顫。卻見容若此刻已擱下筆,側身退至一旁。

走過去俯下-身子,細細看着那筆墨未幹的小字,卻見是一首《水調歌頭》,詞牌之下用略小的字提着标注:題西山秋爽圖。

“空山梵呗靜,水月影俱沈。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許塵侵。歲晚憶曾游處,猶記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絕頂茅庵裏,老衲正孤吟。

雲中錫,溪頭釣,澗邊琴。此生着歲兩屐,誰識卧游心。準拟乘風歸去,錯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襪青鞋約,但向畫圖尋。”

玄烨仔細地看過每一個字,又擡頭看了看一旁的容若,不由得笑了笑。

遇上這種時機,也不知提一首應制詩詞來贊揚皇帝功德的,大概也只有這納蘭容若了。不過這份赤子之心,卻不正是他有別于常人之處麽?

只是……這字字句句的禪意背後,卻仍是透着一股淡淡的悵然。玄烨再度斟酌着這詞句,不由微微皺了眉。

半晌之後,擡起頭看着容若,有些微微嘆道:“莫非在你看來,人人競相追逐的宦達顯貴,倒不如這山林之樂麽?”

見玄烨看出自己詞中之意,容若微微一愣,并不否認,卻是笑嘆道:“只可惜,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玄烨看着他的神情,只覺他到底是不善僞裝之人,得這般強笑做的豁達,當真生澀得緊。便也只是嘆了嘆,聊以寬慰道:“佛雲人生八大苦,這求不得便是其中之一。人世之中,只怕也是無人能免罷。”

求不得。即便是身處在萬人之上的自己,不也是難免于麽?

念及此,玄烨不由心頭一顫,不由自嘲地笑了一聲。然而頓了頓,卻是慢慢地走過去,伸手攬住容若的後腰,把他輕輕地往懷裏按。這是他從方才就強忍着沒有做出的舉動。

動作很輕,甚至很慢,沒有分毫強迫的意思在其中。但容若本有些沉吟,此刻一驚,本能地想退後。

但按在腰間的手卻有些固執,稍稍用力又把自己按了回去。只道自己已經随着他退後幾步,背脊抵在了牆邊。

一年前的事,二人已經心照不宣地再不提起,依舊君君臣臣一如往常。雖然玄烨時常召見自己進宮,但也只是偶爾閑語罷了,并未再有任何舉動。漸漸地,容若原本對玄烨緊張的戒備,似是一點一點在消除。

便是方才,容若忽然發現,自己不自覺間竟敞開了心胸,對他吐露了那藏在心裏很久的話。山林之意,魚澤之思,這些即便偶爾在詞裏表露過一二,但因為不願違背父母之意,便從未當面對人承認過。

只是此刻突然被抱住,容若想起過去,心裏不免再度有些倉皇。然而,對方卻動作卻意外的柔和。

身子觸到有些冰涼的牆壁,而面前的懷抱,卻是一種柔和的溫暖。

“皇上……”容若感覺到那人的鼻息微微地噴薄在頸項,回過身來,依舊本能地想要掙紮。

“不要動……”玄烨聲音低低的,一字一句道,“這是命令……”

懷裏的人微微僵硬,在這有些固執的聖意之下,卻也只得放棄掙紮。

玄烨不知道自己心頭這種空闊的失落究竟是從何而來。只是他突然發現,功名利祿,自己所能用盡全力給予懷裏這人的,卻竟是他并不期許,并不向往的。

而他所向往的,山林魚澤之思,卻恰是意味着離自己遠去。

這是自己決不能給的,決不能。

求不得,求不得。往往最想要的,果真便是那最求不得的罷?玄烨自嘲地笑了笑,五指間慢慢地用力,摟緊懷裏的人。

片刻之後,卻忽然放開,走到窗邊背過身,道:“明日殿試,今日莫要思量,還是速速回去準備罷。”

周身的感覺突然落空。容若立在原地愣了愣,随即低頭一禮,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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