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青眼高歌俱未老(中)
第八章 青眼高歌俱未老(中)
康熙十五年,是納蘭容若名噪京師的一年。
一來是由于這位三年前由于病患錯過殿試的貴胄公子,今年當真不負重望,高中了二甲第七。一時間,納蘭府中車水馬龍,盡是前來恭賀之人。他們也不知是從哪裏聽到的傳聞,只道金銮殿上,納蘭容若筆試文不加點,面試從善如流,讓今年主事的考官都啧啧稱奇,連嘆如此人才,不入仕途簡直可堪稱國之損失。
此時明珠已由兵部尚書調任為吏部尚書,他自然知曉這些人所言,三分是真,七分是捧。不過恭維之言總是叫人聽了心裏舒坦的,明珠面對着名為道賀實為巴結的衆人,只是連連擺手做謙虛狀。有人作勢要求些容若的詩文,他便也不推拒,一面拿出給衆人,一面只道詩詞不過雕蟲小技,登不上大雅之堂雲雲。
而同父親對官場應酬的熱衷相比,當事人容若卻倒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他對衆星捧月般簇擁在明珠身邊的這些人,實在拿不出什麽發自內心熱情去招待,在他眼裏,那些人眼中除了名利二字,大概便再無他物了。巴結父親,也不過是因為他此刻在朝中,正如日中天而已。然而倘若有一天,父親不再如此,那麽這筵席之中,又還會有幾人依舊與他相交?
容若獨自立在渌水亭的荷塘畔,聽着前院隐約傳來的喧嚣之聲,又擡眼看了看滿塘花開正盛的荷花,只是輕嘆着搖了搖頭。
讓他不能理解,這樣相互利用的關系,又究竟有何意義。在他心裏,真正的友情,與名與利全無關系。貴胄也好,寒士也罷,一樣能成為莫逆之交。
便如同自己,和顧貞觀一樣。
在見到顧貞觀之後,容若才突然明白,“傾蓋如故”這四個字,倘若真正地落在人心之中,究竟怎樣的感覺。
即便他們一個出身江南,一個久居京華,一個落魄失意,一個宦途無量,彼此間明明相隔甚遠,但僅僅一面,卻竟如同早已認識了很多年一般。
唯恨相見太晚。
容若知道,也許真正的知己,便正是如此罷。哪怕素昧平生,但驿寄梅花,魚傳尺素,僅僅是從對方的詩詞中,便足以感同身受,便足以傾心以待,甚至如同多年的忘年交一般。
對着詩稿,便如對斯人。
容若很早便讀過顧貞觀的詞作,尤其是他那句“落葉滿天聲似雨,關卿何事不成眠”,短短十四個字,蘊含了多少不足為人道人生悲喜,更是無法一言以蔽之。
容若猜想,也許顧貞觀待自己,亦是如此。
所以那日他獨自前來拜會之時,看着自己片刻,卻只是忽然一笑,拱手道:“容若,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分明是故人甚至至交之間的問候之語。但容若卻竟分毫不覺突兀,亦是拱手一笑道:“梁汾,別來無恙。”梁汾乃是顧貞觀的字號。初次見面,便貿然對于年長于自己的人如此稱呼,也許或多或少有失禮節。
可他素知顧貞觀為人狷介,狂放不羁,若太過拘禮,道反而顯得生分了。事實上,顧貞觀聞言只是一哈哈笑,全不在意,便正如同容若心內這般莫名肯定的一般。
明明只是初次見面,卻竟如此了解對方,如此當真是一件頗為奇妙的事。
随後二人亦無需多言,容若便直接喚人拿出些佳釀來,只管引殇對酌。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皆是詩詞曲賦無一不精,談笑間相知更甚,愈發覺得趣味相投。
顧貞觀乃是無錫人,早年便以文才名動江南。而他祖上亦不乏聲望甚隆之人,祖父顧憲成,祖父顧樞,更皆是明代東林學派的翹楚人物。而到了顧貞觀這一輩,由于滿漢的矛盾并沒有根除,漢族文人有許多同他一般雖才華滿腹,卻大都郁郁不得志。
這一點,與他們相交甚篤的容若,自然是最清楚不過的了。即便他自己出身顯貴,又正是平步青雲,但想到他們如此被埋沒的才華,卻仍舊忍不住暗自嘆息。
想到他們這般入仕無門,同自己心內那不足為人道的山林之意,也許到底是一樣的罷。求不得,依舊是這個求不得。
想起聽到發榜的成績時,自己并沒有表現得多麽歡欣雀躍,反而只是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而已。仿佛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重擔,直至今日才終于得以卸下。
只是他也知道,這只是一個起點而已。自己一旦走上了仕途,便再沒有可以可以回頭的餘地。
那日的對酌一直持續到入夜。皓月當空,月華如水般流瀉而下,朗照在整個庭園之內。滿塘的荷花,亦是如同披上了一層薄沙,在萬籁俱寂中悄然已換做一副副睡顏。
而亭中二人的興致,卻仍似不減分毫。容若舉着杯,擡眼看着對面肆意談笑的顧貞觀,只覺得此刻胸中,仿佛莫名多了一股豪邁之氣。這是他在表妹入宮直至死去之後,在自己遇上玄烨以及随之而來的種種紛擾之後,很久未曾有過的感覺。
胸中有什麽在游離盤旋,呼之欲出。容若接着微醉的酒力,忽然站起身,伸手拿起一只筷子。卻不作言語,只是蘸了酒,直接在石桌上書寫起來。
對面的顧貞觀起初愣了愣,很快翹起嘴角哈哈一笑,反是直接身手,一把拿起桌上那礙事的酒壺,直接對着口豪飲起來。
一面飲,卻仍是一面垂着眼,饒有興致地看着石桌之上,龍飛鳳舞一般浸染開來的字句。褚遂良的筆跡,此刻已失了平日固有的工整謹慎。筷子尖端落下的深色痕跡,貌似潦草肆意,但細細看來,這随性之中卻是異常的靈動飄逸。
顧貞觀有些詫異,也有些欣慰。
過去未曾謀面時,單從那哀感頑豔的詩詞中,顧貞觀以為自己所看到便是全部的容若。近乎頑固的癡情,融入骨血的愁思。直到見了他第一眼,才發現其人雖果真如同自己念想中的這般,但卻也有些頗為出乎自己意料的東西。比如周身與生俱來的雍容蘊藉之氣,比如謙和溫潤的舉手投足。雖是貴胄出身,卻全無半分纨绔,雖才華過人,卻沒有一絲輕傲。
然而此刻,顧貞觀看着對面縱筆揮毫的人,感受真他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散發出的豪逸之氣,才意外地發現,這納蘭容若,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面。
訝異之餘,他不由得微微挑起了眉,唇角洩出一絲笑意。
而這時,容若已經寫畢,将手中木筷往一旁輕輕一抛,朝後退出一步。
顧貞觀亦是站起了身,幾步走到石桌的對面,同他并肩而立,目光很快掃過桌上密密麻麻的詞句。
夏夜的晚風帶着殘餘的荷韻,自荷塘那頭輕拂過來,桌上潤濕的字跡很快便一點一點地開始風幹。
然而未多時,顧貞觀卻轉過身,對容若笑道:“好一首《金縷曲》!”
容若餘光瞥了瞥桌上已淺淡得難以辨認的字跡,亦是笑道:“只可惜未曾留下痕跡了。”
“無妨無妨。”顧貞觀哈哈一笑,随即卻走到石桌邊,拾起容若抛擲到一旁的木筷,略一沉吟,揮手蘸了些酒,亦是學着容若方才的樣子書寫起來。
書法恰如其人,他的筆力較之容若更顯蒼勁,亦是略帶張狂不羁之氣。容若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看着他飛快提腕揮筆間的動作,幾乎可以聽到木筷尖端劃過石桌的輕微聲響。
然而當對方筆下的字跡,逐漸積聚成一個個詞句,最後變作一首完整的詞時,容若目不轉睛地看着,卻不由面露驚訝之色。然而亦是如同顧貞觀方才的反應一般,那驚訝終究一閃而過,很快化作暗自會心的一個淺笑。
原來只方才看過那一眼,顧貞觀早已把自己即性而出的詞句悉數記載了心上。而此刻他所寫的每一個字,便正是以他的方式,對自己做出的回應。
亦是一首一百四十二字《金縷曲》,字字句句在他看來,卻有千金之重。
顧貞觀寫畢,随手一抛,卻是将那木筷抛入了一旁的草叢之中,才回過身來,二人相視一笑。
這一唱一答間,彼此相知相惜都以了然,多餘的話,又何須再言?
然而正是二人這兩首《金縷曲》,自那夜之後,卻很快傳遍了京城,其速度分毫不亞于那發榜的喜訊。一時間,青樓楚館之中,無飲水詞不成歡宴。京中歌伎,甚至因唱得此二首《金縷曲》,而身價倍增。
出身顯貴而情深至極,文采斐然而謙和重義,如此近乎完人一般翩翩佳公子,僅在人人口口相傳之中,便足以讓京中女子都為之空老了紅顏。
這說來,便是讓納蘭容若這個名字傳遍京師的第二個原因。
即使那時在正統學派的觀點之中,詞為豔科,難登大雅之堂,但在容若看來,較之科舉,這卻是他更為看重的。
而随着這兩首《金縷曲》的廣為傳唱,京中人人都知道,納蘭容若有個一見如故的知己,名為顧貞觀。這人雖潦倒不得志,但卻被那佳公子引為至交,留在府中,傾心以待。
而久居宮中,那萬人之上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這日李德全聽到傳喚,前腳剛一進禦書房,便發覺皇上的臉色有幾分難看。再細看,只見他正垂眼盯着手中的一沓詩稿,那目光仿佛要将那紙張燒出個洞來一般。
李德全的立刻便知曉了其中緣故,自知此刻開口提起無異于自找麻煩,便只是不動聲色地走近,只道皇上有何吩咐。
玄烨聞言,随手把詩稿往禦案上一按。輕輕地咳了一聲,目光立刻柔和了幾分。反是換做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只道:“朕有多久未曾見到容若了?”
“回皇上,自打殿試之後,皇上龍體欠安,便一直未曾傳喚。”殿試那日,玄烨原本打算親自去看看,然而當日起來,卻只覺頭昏腦漲,不得不臨時取消了行程。
說來也巧,三年前的那日,容若因病缺席殿試。三年之後,容若如期參加,自己卻竟是出了狀況。
太醫診斷之後,只道似是染了些輕微的風寒,要多加休息才是。玄烨自此,雖不延誤上朝,但由于擔心病症傳染,便一直未有再傳喚容若進宮。
算起來,其實也不到十日而已,但竟有如隔三秋之感。
而僅僅是十日而已,竟……
玄烨聞言,低低地“嗯”了一聲,站起身,似是有些局促多了幾步。頓了頓,回身瞥了一眼桌上的詩稿,又看了看李德全,終于道:“叫他過來。”
李德全等了半晌,見皇上繞了半天的圈子後,終于說出了這話,趕忙應下之後,便飛速地退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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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