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青眼高歌俱未老(下)
第八章 青眼高歌俱未老(下)
待李德全離開之後,玄烨又獨自在房內踱了幾步,終于還是走回禦案邊,拿起那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詩稿。
詩稿上寫着的,正是近來在京師傳唱度最高的兩首《金縷曲》:
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缁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此生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诼,古今同忌。身事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金縷曲·籌容若見贈次原韻
且住為佳而。任相猜、持箋紫閣,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争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只千金、當灑平生淚。曾不直,一杯水。
歌殘擊築心愈碎。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親在許身猶未得,俠烈今生已已。但結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漆,似舊曾、相識屠沽裏。名預籍,石函記。
盡管玄烨知道,這等應答唱和之舉,對于素來喜歡結交漢族文人的容若而言,應是不足為奇。自己過去在他的詩稿之中也未曾少看過。
但是……玄烨目光來回地看着詩稿上的每一行字句,總覺得這一次似是同往常不太一樣。
不僅僅是由于容若詞句之中竟難得一掃平日的婉約含蓄之态,而竟是豪放得讓他都有些難以置信,更是因為其間那分毫不加掩飾的情意,讓他越看心中越不是滋味。
容若道“不信道、遂成知己”,顧貞觀便以“容易得,一人知己”相籌;容若道“且由他、娥眉謠诼,古今同忌”,顧貞觀便道“不是世人皆欲殺,争顯憐才真意”;容若道“向尊前、拭盡英雄淚”,顧貞觀便應道“只千金、當灑平生淚”;容若道“後身緣、恐結他生裏”,顧貞觀便許以“但結記、來生休悔”……
容若用“有酒惟澆趙州土”自比平原君,顧貞觀便用“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自诩信陵君魏無忌的門客侯嬴。
二人字字句句應答如流,天衣無縫。其間默契,簡直叫旁人插不進分毫。
玄烨自幼便熟讀《史記》,對顧貞觀詞中的這段典故自是再清楚不過。史書中載,侯贏初見信陵君時,舉止傲慢無禮,旁人皆對他嗤之以鼻,唯有信陵君不拘于此,禮賢下士。後來長平之戰時,秦國大軍包圍趙國都城邯鄲,多虧了侯贏獻策,才使得信陵君得以竊符救趙,完成了對平原君的承諾。事後侯贏自刎而死,以報信陵君知遇之恩。
盡管玄烨知道,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容若一向待人極真,得逢知己時的激動慨嘆,自己也似是也可以想見。
可是即便如此,玄烨心中究竟是有些不甘。自己花了四年多的時間,才讓容若對自己略略敞開了一絲心扉,而那顧貞觀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容若一見,便如此傾心以待?
*****
待到李德全馬不停蹄地趕至渌水亭。然而未進庭園,便遠遠聽聞其中傳出些人聲。走近一看,只見臨水小亭之中,一群文人模樣的人正是談笑風生。其中為首正在朗聲行酒令的那人,似正是上次見過的顧貞觀。
李德全自然看過最近滿城風雨的那兩首《金縷曲》,即便不太懂其中的意思,但看着皇上難看的臉色,也大抵可以猜出幾分。此刻見到這亭中衆人仍是一派歡聲笑語,惬意非常,倒頗替玄烨感到不平。便立刻走上前去,尖聲打斷道:“皇上有旨,宣納蘭容若進宮!”
衆人一聽,連忙紛紛離席下跪。容若心裏雖對李德全突然如此正經的腔調感到有些詫異,但亦是聊起袍子應聲跪在一旁。
李德全翻着眼,目光瞟過衆人,最後只對容若道:“納蘭公子快些走罷。莫讓皇上等久了,怪罪下來才好。”
容若雖正在興頭上,但此刻也只好站起回身,有些歉意地告辭道:“容若不得不失陪了,諸位不妨在此繼續,切勿因此掃了興才是。”便很快随李德全離開。
在座不少人對容若這般中途離席似是早已習慣,連連只道無妨,目送見他二人出了庭園,便也不上心,只是張羅着繼續方才的酒令。不多時,庭園裏便再次充滿了語笑人聲
座中唯有一人的目光一直鎖在容若離去的背影之上,直到那處早已沒了人,只剩下門口那株夜合花樹。若有所思地伸手拿了酒杯,送到嘴邊時動作突然一滞,似是想到什麽,唇角不覺瀉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來。
*****
容若走近禦書房時,看見禦案前頗為狼藉的情形,不由一愣。
素來都是整齊擺放的奏折,此刻卻是胡亂地摞着,歪歪斜斜地偏向一旁,似是有随時倒落的可能。筆和鎮紙亦是胡亂地散放着,有些甚至已經躺在了地上。
而玄烨本人,一手扶着額,以肘撐在禦案前的淩亂中,正在閉目養神,似是并未覺察自己的到來。肘下正壓着一沓紙,紙頁的一角被時不時被風撩起,如蝴蝶振翅一般撲打着。
而他肩頭正披着的外衣,不知何時,卻已經滑落在地。
容若猶豫了一下,還是悄然走過去彎腰撿起,輕輕展開,抖了抖上面的塵土,轉身面向面前的少年天子。
玄烨一身明黃色的便服,肩背寬闊,卻比自己以為的要略為瘦削幾分,正随着呼吸輕微地起伏着。
輪廓分明的側臉側向另一邊,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但不知道是不是房間太過安靜的緣故,明明只在這一個短暫而簡單的動作間,容若卻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撞擊着心口。
這是只有和玄烨獨處時,才會有的感覺。多日不見,此刻竟是愈發的清晰明顯。
容若有些恍然地看着,直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驚醒一般猛地将握住外衣的五指間松開了幾分。
也許因為他是皇上罷。
容若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不願再因此而回憶起太多過往。只是上前一步,将外衣輕輕搭在那明黃色的肩頭。正準備抽身離開,手卻被人輕輕握住。
心裏一驚,卻見玄烨已經睜開眼,正含笑看着自己。
“皇上。”容若立刻抽回手,退出一步跪下行禮。
“起來罷……”玄烨聲音裏仿佛依舊含着笑,然而話音剛落,原本壓在肘下的詩稿由于自己身子的挪動,被風一吹立刻飛了出去。
有一張剛好落在容若的腳邊。
容若俯身撿起,卻見正是自己的那首《金縷曲》,不由愣了愣,才起身遞給玄烨。
玄烨接過去,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趕緊道:“朕……雖不如容若精通漢文化,但閑時也會看看你的詞,更何況……嗯,這名噪京師的兩首《金縷曲》……”
容若這才意識到,原來玄烨對自己的詞作一直默默地關注着,一瞬間心內隐隐有些感動。他一向認為,平日為人處世中,難免有太多違背意願,身不由己之舉。而唯有在筆下,才能用文字堆砌起另一番桃源境地。自己毫端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直抒胸臆,揮灑自如,沒有半分虛假,不需任何顧忌。
所以在他看來,能讀懂詞中之意的人,才可謂真正的知己。因為那裏,才有最真實的自己。
而此刻,容若似乎才恍然回想起,面前的這少年天子,他看過自己的詞,揣摩過其中的意思,甚至聽自己不經意間透露過心中的山林之意……
也許并非自己原本所想的那般,對自己一無所知。
可是……他終究是太高不可及的人。這樣的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一切,究竟是真心真意,還是不過一時興起?
這一點,自己始終看不穿,也想不明白。
而思緒正漂浮不定間,卻突然聽聞玄烨慢慢念道:“‘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當真是情深意重!”頓了頓,擡頭看着他笑嘆道,“你待人,一向是這般傾心傾力,不加保留麽?這顧貞觀究竟是什麽人,值得你如此相待,今生不夠,卻還要等來世?”
雖是笑着,但語氣中莫名地透着一絲古怪。容若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愣了半晌,便只得如實将顧貞觀的情形陳述了一番。
玄烨看着容若說起顧貞觀時,眼中流露出的那番毫不自覺的喜色,心中愈發不是滋味。但聽完他所言之後,卻凡是裝作毫不在意一般,只是低低地“哦”了一聲。
頓了頓,又覺突兀,便又笑道:“容若如此賞識之人,定可謂才華橫溢了。不如什麽時候引薦給朕瞧瞧如何?”
“不瞞皇上,顧貞觀曾官至內閣中書,皇上南巡之時,更曾扈從随侍左右。”
“哦?”玄烨一挑眉,然而對此人卻是當真沒什麽印象,便只是點點頭,默然不語。
容若待了半晌仍未見玄烨開口,加之隐約覺得他今日看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便道:“皇上若無事,容若便告退了。”
見對方點頭應允,容若便立刻轉身離去。然而走到門邊的時候,卻忽然聽到玄烨在身後道:“容若,你說朕比那顧貞觀如何?”
容若一驚,然而剛回過身,卻見玄烨不等他作答便擺擺手,嘆了口氣道:“罷了,方才那話便只當沒聽到。你有事便退下罷。”
在原地愣了愣,腦中一霎回想起方才的種種,恍然間才似是有幾分意識到,皇上今日反常的原因。
心頭卻愈發有些混亂。容若嘆了口氣,輕輕掩上了門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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