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當時只道是尋常(下)

第十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下)

容若恍然間,又夢到了盧氏臨終前的那一幕。

她側着臉,看着自己的眼中依舊殘留着幾許溫柔。這種神色,容若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一直以來,從未給予過任何的回應。

直到此刻,這縷溫柔卻如深夜裏的殘燈,每一絲細小的微風,都可能讓它熄滅,并且再沒有重新燃起的可能。

容若走過去,覺得腳下的每一步都有如千斤之重。低下頭,用顫抖的手輕輕撩起她鬓角處,早已被汗水浸濕的零亂發絲,露出其下蒼白如紙的臉來。

形容枯槁,如同一片随時可能凋落的枯葉一般,全無聲氣。

“雨蟬……”在床邊慢慢跪下,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輕喚她的名字。然而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和手一樣,都已經顫抖不止。

直到這個時候,容若才發現,這個一直習以為常般留在身邊的人,居然也是會離開自己的。就好像此刻一般,仿佛自己稍稍一松手,她就會立刻離自己遠去。

似是感覺到了手中逐漸收緊的暖意,盧氏緩慢而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來。然而這笑容太淡,幾乎看不出任何痕跡。

過了很久,終于慢慢開口,啞聲道: “夫君……孩子……是不是……是不是……沒了”

容若雙手緊緊地包裹住她冰冷的手,抵在眉間,沒有作答。

然而盧氏分明感覺到,那順着寬大掌心流入的溫熱液體,已經一點一點地灼痛自己的皮膚。

她恍然片刻,卻是無奈地輕笑了一聲,移開視線,定定地望向自己正上方的帳頂。

“對不起……夫君……”似是自語一般的低聲呢喃,但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地落入容若的耳中, “雨蟬沒能……沒能替夫君留下子嗣……對不起……”

容若此刻已是泣不成聲,唯有死死地握住盧氏的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纾解幾分心頭的劇痛。

“沒關系……”他擡起頭看着盧氏,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哽咽到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你還在……就好……”

“只可惜……太遲了……”盧氏卻慢慢地別過臉來,幹裂的唇邊不見半分血色, “我大概已經不能……不能陪夫君太久了……”

“不會的……”容若顫聲打斷她,強笑道, “你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

然而這毫無說服力的話,與其說在安慰盧氏,不如說是在勸服自己。這個只剩下絕望的一刻,心內所真正擔心害怕,甚至能夠有所預感的事,卻寧願不承認,寧願相信言語間的否認所帶來的安慰。哪怕它們明明如此短暫而無力。

但盧氏卻恍若未聞,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了許久,指尖突然慢慢地動了動。容若放開手,任盧氏慢慢地伸出手,顫抖着落在自己的面上。

如蜻蜓點水般無力的輕撫,慢慢地滑落在頸項處,頓住。

盧氏垂着眼,目光稍稍失神,末了卻是變得異常柔和。片刻之後,終是慢慢,繼續之前的話道: “……夫君日後,也無需……再有何顧慮才是……”

容若聞言一怔,來不及思考,卻見盧氏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方向道: “我總是記得……記得院子裏……夜合花開滿樹的樣子,在這窗口……正好一覽無遺。”慢慢收回目光,蒼白的面色中仍帶着笑意, “來年春夏,待我好了……夫君可願陪我同賞,可願……為我寫一首詞”

容若用力地點點頭,但不知為何,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

盧氏垂眼看着他片刻,忽然道: “此刻……花期未至,卻不知……那枝頭……該是怎樣的光景,夫君可否……可否替我打開窗子”

容若聞言立刻用衣袖拭幹了淚,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

此刻還是三月中旬,那枝頭仍是一派青綠之色,甚至連花苞,也未曾結出。

“此刻着實為時尚早……”容若邊說邊回身看向床畔,然而話只到一半,便心知無需再說下去了。

因為那人,已等不到花開的季節了。

盧氏垂着臉,微閉的雙眼之中卻透着一派安詳。她臉上甚至挂着微笑,就如正處于甜美的夢境一般。

容若突然笑了,可是這一笑間,淚水卻再度滾落了下來。其實喪子之痛,對于剛出過大紅的盧氏而言意味着怎樣的打擊,自己心裏已是再清楚不過,只是心底卻一直固執着不願意承認罷了。

在孩子夭折的半個時辰之後,盧氏終是平靜地死去了。

然而直到木然地看着仆人帶着她的屍體出了房門,容若仿佛才意識到,一個昨日還有着溫暖溫度的人,此刻竟是這般化作一具冰冷的屍身。任自己如何叫喚,也再不會醒來。

房間裏頃刻間就空空如也。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角落裏,只覺得心內似乎仍然有什麽在抗拒着這個事實。唯有慢慢地走到盧氏的梳妝臺前,拿起她平素用過的首飾,一件一件,放在眼前仔細端詳。仿佛如此,就可以追回幾分她的殘跡。

然而那些首飾,卻一如她此刻的身體一般冰涼。容沉默半晌,終是将其輕輕地放回原處,擡起頭,恍然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喪子,失妻。只是半日而已,就歷盡了人世間的悲哀。便連着鏡中那模糊的影子,也似是憔悴了大半。

容若呆呆地看着,然而當目光落在自己脖頸處的時候,整個人卻怔在原處。

月牙一般的齒痕,半遮半掩在衣襟的末端,只要稍稍一挪動身子,便足以全然地暴露在視線中。

這是玄烨在動身去往南苑的前一晚,太過忘情而留下的痕跡。也許是因為即将面臨短暫別離的緣故,二人都有幾分失控。事後玄烨頗為愧疚,還親自替他擦了些藥膏。

事後容若早已将此事淡忘,然而這痕跡到現在卻仍未痊愈。

腦海中浮現出方才盧氏撫上自己脖頸的情形,容若忽覺頭頂有晴天霹靂之感,一霎間只是呆住一般怔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刻容若才恍然明白,原來自己和玄烨的事,盧氏她早就看在了眼裏。可是……她卻默默地将這件事藏在心裏,甚至沒有露出一絲痕跡來。

“……夫君日後,也無需……再有何顧慮才是……”

“無需……再有何顧慮才是……”

低啞的聲音,伴着她形銷骨立的模樣,再度回想起來,每一個細節竟是如此痛徹心扉。那原本沒來得及思考的句子,此刻卻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容若突然伸出顫抖的手,死死地抓緊了梳妝臺的邊沿。

只是他從未想過,盧氏的這份沉默裏,竟還包含了這樣一種含義。

她知道自己心中別有所屬,作為妻子,這一些點滴她也許一直都悄然地看在眼裏。而自己的歉疚,哪怕從未明說過,她卻也能感受得到。

所以末了她告訴自己,夫君日後,便再不需有什麽顧慮了。

等我死後,你便可以毫無顧慮的去愛了……

五指間拼命使出的力道,已不足以制止整個人的顫抖。容若恍然地擡起頭,終于發現,鏡子裏面的人已是淚流滿面。

*****

走出房間之後,他把自己關進了書房一天一夜,發瘋一般地寫着詩詞。

腦海中回憶着有關盧氏的每一分細節,她素來的一颦一笑,對自己生活照料的一點一滴。哪怕自己過去從真正未在意過,哪怕它們太過稀少,哪怕回憶的時候悔恨如同尖刺一般刺進心頭,他仍不願讓思緒從中抽離半刻。

因為自己過去,從來未曾将她真正地放在心上過。

筆尖行雲流水一般不間斷地書寫着,長久地沉浸在回憶之中的感覺,讓他近乎窒息,有時候甚至分不清過去和現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寫的究竟是什麽。

但手中卻仍不停止。腦中的每一分回憶幾乎不加思考,便化作一串串字句來,最終彙集成詩詞。

卻不足以将胸中的痛苦化解分毫。容若第一次感到,悔恨原來也是可以如此折磨,甚至置人于死地的。他們伴随着回憶一波一波地在心中漲起又落下,不斷洗刷着心頭原本已經血流成河的傷口。

他恨自己。

從執着于表妹,到後來眼中從來只容得下那高高在上的人,唯獨……唯獨沒有為她留下任何空間。他恨自己,為什麽不能……不能從那人身上稍稍挪開幾分視線,去給這一直默默守在身後的人一點溫存,哪怕只有一點點……自己此刻也不會讓悔意折磨得這般痛不欲生……

明明是終日為自己守候的人,卻從未得到過自己的任何一首詞。以至于臨終之前,那請求的語氣,都是那麽卑微那麽顫抖。

自己己枉為詞人,枉為她的夫婿。

所以他不能停筆,他要用這一沓沓嘔心瀝血的詩稿為她祭奠。這大概,也是自己唯一能滿足她的了。

容若看着自己寫下的句子,不知道第幾次落下淚來。淚水無聲地打落在紙頁之上,很快地沁染開一團團淺色的墨跡來。

終于頓住了筆,俯下身,伸手死死地按住了心口。

————————

今天寫了一下午的學年論文,結果才弄出來800字……刷新了碼字速度的新下限OTLLLL

寫盧氏那一段的時候居然有點心酸……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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