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往情深深幾許(上)
第十一章 一往情深深幾許(上)
容若昏迷之後,一病便是數日。
玄烨雖礙于身份,不得不留于宮中,但卻實是心急如焚。暗中派李德全一連打探了幾日情形卻遲遲不見喜報,終是按捺不住,傳了明珠。随口問了些吏部的情形,最終還是将話題繞在了盧氏之死和容若的病情上,稍加慰問,并順理成章的往納蘭府中送去了一名禦醫,以表關切之情。
明珠只道是玄烨對他一家格外眷顧,不由立即惶恐謝恩。然而直到數日之後,來到自己府中的,除卻禦醫之外,卻還多了三道聖旨。
第一道,诰盧氏為一品夫人。
第二道,升任納蘭明珠為武英殿大學士。
第三道,封納蘭性德為三等侍衛,并恩準待病痊愈之後擇日上任。
明珠注意到,這最後一條聖旨中,提及容若名字時所用乃是納蘭性德,而非納蘭成德。這讓他內心暗暗有幾分訝異。因為納蘭性德這個名字,容若只在去年,也就是康熙十五年用過而已。那時候,因為皇上于康熙十四年的十二月昭告天下,立皇子保成為太子,為避諱, “成德”不得不改名為“性德”。然而次年,保成更名為胤礽,于是容若之名又變回“成德”。
容若殿試中舉是在去年,而卻是到此刻才接到任命。所以,在發現這名字的疏忽之後,明珠忽然暗想,莫非這聖旨是去年便已然拟好的可究竟又是為什麽,皇上要将其按壓到此刻才頒出
聖意難猜。明珠思量無果,終究只能叩首隆恩。
但心中卻仍不免暗自欣喜。畢竟這禦前侍衛之職,意味着什麽,自己心裏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這職位雖是鞍前馬後,內則宿值當差,外則扈從出游,似是有幾分勞頓。然而朝夕伴君,受到皇上賞識和提拔的機會卻也俯拾皆是。
自清朝建國以來,衆多權傾朝野的大臣,便是從此處起步,逐漸扶搖直上的。
明珠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很清楚,這對于容若的仕途而言,是怎樣一個求之不得的開端。
*****
“如何”玄烨停下手中的筆,擡頭問道。一連數日,李德全自納蘭府邸匆匆而返時,所聽到的第一句話,都是如此。
“回皇上,奴才按照皇上吩咐,讓府中人不必喚納蘭公子出來接旨,故并未見到公子。只是聽說,納蘭公子病症雖已初愈,但精神仍是不大好……”李德全不敢有所欺瞞,說到此聲音不由得低了幾分。打量着玄烨的神色,又趕緊揚聲道, “不過,幾位禦醫大人此刻仍留在府中為公子診治,想必定會有所成效,還望皇上寬心才是。”
玄烨聞言默然,點點頭吩咐李德全下去之後,才慢慢輕嘆出一口氣來。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可是,明知此刻容若纏綿病榻,自己卻礙于天子的身份,無法前去探視。只能蜷曲那一身龍袍的遮掩之下,甚至必須表現得疏遠而淡漠,反而要将心內最真切的關懷掩藏起來。
這種日子,每多一日,都是折磨。
所以玄烨最終,還是将去年便拟好的那份奏折拿了出來。那時容若考中殿試二甲第七之後,自己扣下了吏部給他任命的文官之位,思量之下,有意給他個三等侍衛的職務。
實則玄烨絕非同明珠以為的那般,有意提攜容若步入仕途雲雲。他做出這番打算的時候,心中不過一個念想,就是讓這人留在自己身邊,僅此而已。
縱然禦前侍衛乃是武職,對于骨子裏更偏向文人的容若而言,這任命也許有幾分牽強。但對于玄烨而言,卻是再适合不過的了。
但去年拟定了這道聖旨之後,玄烨再三猶豫,卻終究沒有頒發出去。因為他太過清楚容若的性子了,知道哪怕迫于家中人的期盼和厚望,他從未有一刻真正期望踏入這宮牆之內。
所以,若成全自己,便只能強迫于他。
玄烨思量反複,終是将那道旨意按壓了下來。因為那個時候,自己只要一傳喚,見到容若并非難事。所以他想,不如就讓容若這般,過他想要的生活。入宮來去自如,閑來同文友詩酒唱和一番,這也算是自己最大程度的一種放手。
然而容若這一病,卻讓玄烨心內無由地恐慌起來。他忽然覺得,如果不緊緊地抓牢他,那麽他似乎随時都有可能離自己而去。
哪怕并不知道這種恐慌從何而來,但玄烨卻無法再忍受這種度日如年的等待。
想起容若心力交瘁地倒在自己懷中那一瞬,心頭仍有些隐痛。
玄烨嘆了口氣。不如這一次,就成全自己罷。
*****
容若木然地坐在床邊,望着窗外那一株仍未開花的夜合花樹。哪怕身上披了厚厚的外衣,卻依舊覺得春寒沁骨。
一陣涼風吹來,容若一驚,才發現自己方才腦袋一直是空空如也。
一場大病之後,整個人的心智就好像已經不再屬于自己一般。過去的人,過去的事,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去回想了。如果可以,他倒是願意永遠不再想起。
可是他不能。眼前這屋子裏的空曠,對照着腦海裏那人無處不在的身影,在心頭留下一片片觸不到底的虛空。哪怕所有最濃重的悲傷和悔恨已經以一種近乎瘋狂的方式,被自己發洩殆盡。可是那種隐痛,卻還分明地留在心上。
也許,這種隐痛,是一生的。容若有幾分自嘲地笑了笑,其實自己這半生,倒好似在同一個輪回之中不斷地周轉。終于放下了對表妹,卻又再度陷入對盧氏的執念。這種執念并非自己所願,卻也絕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只要那悔意還在,自己就不可能忘記她。只要記得她,就不可能不痛,不可能不悔。
終将……化成一場心魔罷。
可是……腦中突然閃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容若五指突然抓緊了身上的被衾。這人是他此刻最不願念起的,卻又最不可抑制地念起的。
暈倒的那一刻,他面上一瞬間失态般焦急的神色,還殘留在自己腦中,異常的清晰。他對自己的心意,以及自己曾對他許下的諾言,他全部都記得,每一份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然而,盧氏臨終前的話,卻讓自己突然無法再面對他。
要如何,在這份悔意和愛意中尋到一個平衡的點容若不知道,每每思及此,他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所以只有一味地回避再回避。
正在此時,門被輕輕打開。
容若幾乎本能地以為,出現在門邊的,會是還參與在自己腦中的那個明黃色的影子。然而應聲擡起頭,卻只見顧貞觀一身長衫,倚門而立。
微微失神,卻見顧貞觀朝窗外看了看,微微皺眉道: “正病着,怎麽還大開着窗”一面說着已走到門邊,關上了窗子。
容若淡淡地笑了笑,只看着他道: “梁汾怎麽來了”
顧貞觀走到床邊坐下,道: “發生這麽大事,我能不來此一探麽”擡起頭,見容若憔悴慘白的面色,不由嘆了嘆道, “容若,死者不能複生,務必要節哀啊……”
容若亦是嘆息一聲,只是點點頭。
顧貞觀定定地看着他,心下也不由隐隐作痛。他何嘗不知容若這份心傷,豈是區區“節哀”二字便能夠化解的然而,他能做的,卻也只有這徒勞的安慰而已。
如果可以,自己也想一直伴在他身邊,直到他痊愈為止,可是……顧貞觀盯着自己抓緊衣擺的手,默然半晌,終是開口道: “容若,其實我此來……是向你辭行的……”
“梁汾……要走”容若聞言,猛然擡起眼,聲音有幾分顫抖。
顧貞觀慢慢地點點頭道: “前日收到家中寄來的書信,信中言及家母有恙,故不得不回無錫一趟。”
容若微微一怔,随後垂下眼徐徐笑道: “梁汾離家也有一年有餘了,确當回去看看令堂才是。”默然片刻,又低低道, “梁汾此去,還需多保重。”
顧貞觀點點頭,見他面上已隐隐露出悲戚之色,便強作豁然笑道: “容若莫要如此神色,待我歸返時,再把酒言歡不遲。”
容若只淡淡一笑,待到顧貞觀離開之後,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
康熙十六年秋,纏綿病榻多日的容若,終是穿上了一身侍衛着裝,奉旨進宮上任。
第一日,立在乾清宮門外宿值的時候,只覺眼前這自己曾無數次進進出出的宮門,竟恍惚得如同隔世一般。他甚至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未曾見到玄烨了。
而玄烨給了他這個職位的緣由,容若心裏也能想見幾分。不是感受不到他的心意,不是不願如此,只是……容若輕輕嘆了口氣,即便對方是玄烨,但這到底是聖旨,無論如何都是沒有違抗餘地的了。
容若還記得自己臨走前,全家人面上無限期許的歡喜之色。在父親走過來一拍肩頭的時候,不知為何,心頭卻感到了千鈞的壓力。
“成德,那吳兆骞之事,為父已托人在朝中打點關系,你無須太過挂心。”
唯一讓自己有些欣慰的是明珠最後的話,容若終于笑了笑,卻不是由于這在所有人看來的榮耀,而是因為,他對顧貞觀許下的諾言,終是有了實現的可能。
思緒正有些恍惚間,聽聞李德全在一旁低喚: “納蘭大人”
容若匆匆收回思緒,應聲擡起頭。
“皇上聽說大人來上任了,吩咐奴才大人去禦書房一趟。”
容若随着李德全穿過回廊,終于停在那再熟悉不過的寝宮門口。
微微失神,直到聽到李德全催促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大人快進去罷。”
只得點點頭,舉步走了進去。
“臣納蘭容若,參見……”刻意低着頭,沒有去看房內的情景。
然而,人還沒來得及跪下,就被突如其來的擁抱中斷。說到一半的話,也被迎面而來的吻阻回了口中。
容若一驚,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然而那個親吻太過纏綿溫柔,卻又霸道得不容置疑。他只覺得身子随着那力道的接連後退,終于在牆邊沒了退路。
容若慢慢地閉上了眼,不知道為什麽,淚水卻滑落了下來。
面前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慢慢地拉開了唇齒間的距離,轉而将臉抵在自己的脖頸處,臂膀間的束縛卻是愈發緊密。
“容若……”殘留着喘息的聲音,伴着熱度留在自己耳畔,卻聽不出話中究竟是喜悅還是嘆息, “你居然讓朕……等了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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