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歸期安得信如潮(上)
第十二章 歸期安得信如潮(上)
人生別易會常難。
也許此語雖悲戚,卻終是人世之中不可違逆的真理。
渌水亭的歡會并沒能持續多久,衆人就不得南南北北天各一方了。嚴繩孫,秦松齡,朱彜尊,陳維崧受命上任,名落孫山的姜宸英則一身白衣,返還江南。
容若親自送他到渡口,并贈《金縷曲》二首:
金縷曲·慰西溟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須知道,福因才折。獨卧藜床看北鬥,背高城,玉笛吹成血。聽谯鼓,二更徹。
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閑,五湖料理,扁舟一葉。淚似秋霖揮不盡,灑向野田黃蝶。須不羨,承明班列。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又蕭寺,花如雪。
金縷曲·姜西溟言別,賦此贈之
誰複留君住嘆人生,幾翻離合,便成遲暮。最憶西窗同翦燭,卻話家山夜雨。不道只,暫時相聚。衮衮長江蕭蕭木,送遙天,白雁哀鳴去。黃葉下,秋如許。
曰歸因甚添愁緒。料強似,冷煙寒月,栖遲梵宇。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鬓飄蕭未遇。有解憶,長安兒女。裘敝入門空太息,信古來,才命真相負。身世恨,共誰語。
容若知道,即便姜宸英面上從來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但心下終究是有幾分蕭索的。文人從來便是以仕途為正道,至于他們常常提及的山水快意,江海餘生,實則往往都是無奈之下的抉擇。因為他們終歸是心高氣傲的,所以哪怕落魄哪怕失意,也想在世人眼中盡可能表現得灑脫。
這些容若都再明白不過,然而他卻不能相助什麽,唯有以此種方式聊以安慰。這從來是他們之間最好的交流方式。
衆人四散之後,渌水亭很快又清冷下來。
唯一讓他有幾分慶幸的是,顧貞觀回來了。
他帶着為《飲水詞》求到的序,回到了京師。這作序之人,乃是因為一句“把酒祝東風,且種雙紅豆”被人稱作“紅豆詞人”的吳绮。
顧貞觀知道,容若對這位詩詞格調意境俱是上乘的詞人頗為欣賞,故此次南返,特地帶上了《飲水詞》的初稿,前去拜訪。然而這吳绮卻是頗為心高氣傲之人,顧貞觀初訪,竟是吃了個閉門羹。但他并不死心,更是在吳绮下榻客棧的隔壁房間住下,于夜間大聲誦讀《飲水詞》。不多時,門被敲開,卻是吳绮請他至房中一敘。
彼時遠在京師的容若,看到随顧貞觀書信一同寄來的序,心中不由感念無限。于是為他在府邸附近修葺了一座茅屋,更是三番兩次以詞帶信,促他北歸。
次年,顧貞觀風塵仆仆回來之後, 《飲水詞》已經刊成,并如四年前的《側帽詞》一般,在京城掀起新的一波風潮。
但在新修葺的茅屋前,他看到的納蘭容若,卻仿佛從未變過。
眉宇那一點愁緒,即便微笑着,也無法抹去。
顧貞觀立刻就想起自己在給《飲水詞》作的序中的一句話: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擅怨。
當世之中,又有誰能比面前這人,更當得起這樣的形容
沒有。
因為納蘭容若,本就是當世無雙的。
*****
然而能留在家中的日子,終究是少的。入秋之後,容若便接到任命,以禦前侍衛的身份,兼任照看禦馬的職務。
玄烨聽聞此事後,知道此職辛苦,本打算下诏吏部變更人選。但容若卻道不必如此,玄烨心下思量着讓他去近郊走動走動也無妨,便也不勉強,只依了他作罷。
由是半月之後,容若便出發,去往柳溝,黃花城等近邊地牧馬。
然而臨行直到前,他才知道,自己原是有人同路的。
只不過随自己同去的是禦馬,而那人帶着的,則是皇家的獵狗。
那人名叫曹寅,亦是玄烨的禦前侍衛。
初見之時,容若便覺此人豐神俊朗,絕非尋常之人。然而相聊數語之後,卻發現彼此竟是格外投緣。
閑聊之中,容若才知,曹寅本是漢人。而從他祖父開始,家族世代便作為滿洲貴族的包衣,也就是奴仆,與皇家關系密切。母親孫氏曾做過玄烨的乳母,而他本人能文能武,亦是自幼為玄烨伴讀,直至十六歲的時候,便進宮做了禦前侍衛。
而曹寅不同于容若淡薄無為的性子。他身在宮中,無時無刻不注意着周遭的人事。所以,自然很早就注意到這位讓人無法忽視的權相之子,只是讓他未曾想到是的,容若周身不僅全然沒有半點纨绔公子的習氣,反而竟是如此溫良恭謙的一個人。
由是很快二人便相互引為知己,一路上相聊甚歡,倒也不覺路途單調乏味。
這日深夜,容若披着外衣,如往常一般在案前書寫,忽地聽聞輕輕的叩門聲。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即便是扈從玄烨出游的時候,他這夜間閱書的習慣亦是未曾偏廢過。
聽到聲音,容若起身開門,卻見門外正是曹寅。他一手提着燈,對容若一笑,道: “黃昏時分方下了一場雪,此刻天寒,喝杯薄酒暖暖身子如何”
容若低頭看了看他另一只手中提着的酒菜,側身站在門邊讓出道來,微微笑道: “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夜風自門外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呼呼地吹來,帶着幾近刺骨的寒涼。容若不禁打了個寒顫,趕緊掩上了門。
回身卻見曹寅已立在案前,垂首看着其上的詩稿。
“五夜光寒,照來積雪平于棧。西風何限,自起披衣看。對此茫茫,不覺成長嘆。何時旦,曉星欲散,飛起平沙雁。”一字一句地念罷,不由笑道, “好一首《點绛唇》!這乏味的旅途,在容若筆下,竟讓人看着倒有幾分向往之意了。”
“不過随手寫就,荔軒過獎了。”容若走近,微微笑道。
“不過……”曹寅伸手拿起詩稿,在眼前看了看,笑容卻慢慢淡去了幾分,喃喃“我雖不擅文墨,但單看此詞,卻只覺容若心頭似是有什麽積郁。這字字句句中,竟總似有幾分凄清之意……”說到此,才忽然醒過來一般,擡頭笑道, “不過是胡亂猜測而已,容若勿要見怪才是。”
然而容若聞言卻有些愣住。他頭一次發現,哪怕自己并沒有刻意地去想,心中那些無可言喻的惆悵,竟已然被自己付諸弊端,毫無自覺地流露出來。
他笑了笑,伸手拿過曹寅手中的詩稿,以一個陌生人的視角重新看過每一個字句。才忽然發現,這詞的作者,胸中竟橫着如此濃重的積郁。
但那究竟是什麽
容若無奈地輕笑。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卻比任何人都不願去觸及這個念想。所以他選擇繼續着那幾乎為自己所習慣了的壓抑和隐忍,将一切死死地壓在思緒的最底層。
因為比起自己一直以來的夙願,他更希望的,是留在那人身邊。
也許他所希望的,亦是如此罷。
*****
“容若返還之期,應當不遠了罷”一直閱着奏折的玄烨,突然擡起臉問道。
一旁的李德全連忙走近,垂首道: “回皇上,數日前放牧之期便已結束,估摸着明日便能返回。”
玄烨“嗯”一聲,點點頭,提筆剛準備在手中的奏折上批閱,卻忽地好似想起什麽一般,再度道: “朕最近聽聞,明珠在大臣之間走動頻繁,你可知是所為何事”
李德全聞言,面上卻略顯猶豫之色。
“不知便罷了。”玄烨擺擺手, “朕只是随便問問,明珠和索額圖倆人的那點事,朕心裏還是清楚的。”
“不瞞皇上……”但李德全卻遲疑着開了口, “明珠大人在朝中走動一事,奴才倒是聽到了些許說法。”
“嗯”玄烨筆尖一頓, “講。”
“奴才聽聞……明珠大人,似是四處走動關系,尋求營救一個人。”李德全頓了頓,道, “此人……名叫吳兆骞。”
玄烨聞言微微一愣。只覺得這個名字似是在哪裏聽過,但一時又沒什麽印象,便再度問道: “那是何人”
“聽聞……那人先皇時期,因科場舞弊被發配到寧古塔一帶……但明珠大人四處走動,只說其中有些冤情……”
“等等,”玄烨忽然打斷, “你說那人叫吳兆骞”
“回皇上,正是。”
玄烨忽然想起了什麽,從案頭拿出容若的《飲水詞》來回翻看。直到目光觸到那句“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時,才頓覺恍然。
本就覺得以明珠的性子,怎會如此盡心搭救一個被流放之人。原來,此事竟是源自容若的許諾。
他自然知道,容若的承諾,會深重到何種地步。
然而,即便日日伴在自己身邊,有關此事,他卻從未對自己提及過任何一個字。
念及此,玄烨說不上心中是什麽感覺。明知容若這般,是源自他自己的固執。他從不開口索取什麽,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他索要的,僅僅是同自己白首相對而已。
其餘的,都絕非他留在自己身邊的原因。
玄烨心頭莫名地感動不已。可是于他自身而言,卻是極力地想要為他做更多。他很不能把什麽都給他,好将他眉間的那一抹愁緒盡數抹去。
“李德全,有關當年科場舞弊案的始末,你暗中替朕去查查。并且……”默然半晌,玄烨終于開口,頓了頓,擡頭看着李德全,一字一句道, “此事,不得對任何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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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覺得,幸福生活神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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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