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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夜裏卷起一陣風 ,落下細雨綿綿,庭院中的梧桐葉灑了一地。
隔天清晨,翠暖召來手下的四等女使,那丫頭瞧見滿地的樹葉,兩眼一瞪,直喊道:“天爺嘞——”
翠暖忍不住笑,這廂,柳澄喚她:“在外面笑什麽?還不趕緊進來拾掇,馬上便要随姑娘歸寧了。”
“哦。”
柳澄的話音方落,青綿便道:“你去與袁家大郎知會一聲。左右不能一句都不說的。”
柳澄領了命,便道:“是。”
-
“你瞧,今日歸寧,不提前一日來說,今早才遣人來。這哪裏是要我去,這分明是沒想着我去。”
袁沣自幼身弱,此刻,與顧長澧耍刀弄劍的時間不過半柱香,後背已濕透了。方才正休憩,便有小厮傳了沁竹院的話。
而袁沣這句,自是說與顧長澧聽的。
“哪裏是表嫂沒想着兄長去,若是兄長有意,前一日便該差人去問,而不是聽之任之,不聞不問。如今表嫂傳了話,兄長反倒不樂意了。”
“你小子!如今倒來責怪我。”
袁沣手負于身後,從庭院回屋。顧長澧見狀,起身跟上。只聽袁沣道:“自己的娘子便該自己寵着,哪有一口一個表嫂喊的?”
顧長澧聽罷,只道:“兄長莫要言笑了,如何是我自己的娘子。”
“你莫要再裝糊塗!父親訂下袁家與穆家的親事,是為了什麽?你還不明白嗎?他是為了用這樁婚事留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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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北境九州盡失。
袁文春着人去北境打探消息,不料,前往之人歸來,只帶了一個死訊。此後,袁文春夫婦二人生機全無,尤其是袁大夫人,整日以淚洗面。
直到月黑風高之夜,原已死之人秘密進府養傷,袁文春見他歸來,喜極而泣。他聽聞他傷好之後,還欲離開,苦勸不得結果之後,袁文春便去寺廟求了一卦,卦上寫,與穆家女成婚可解死劫。
死劫二字太重,袁文春手一抖。
卦簽便落在了地上。
而這位穆家女,便是那生辰八字都與他合的上的穆家三姑娘,穆青綿了。
從始至終,穆家并不知曉袁家與其結親的真相,一心以為他們袁家要娶的是穆家嫡女,甚至惹出了家宅之亂。
可那卦上人的姓名,早已注定了。
“當日,我并未出現于婚宴之上,與她行禮的,是一只公雞,亦是名正言順的袁家嫡子。”
“可那不是我。”
袁沣回眸,看向顧長澧,與他道:“而是你。”
除此之外,這層層迷霧中另外一個真相也被袁沣揭開。
他眼前這位,此時名喚顧長澧之人,才是袁文春與袁大夫人真正的獨子,并非外甥。
當年,袁文春官至四品,還未貶至清河。五歲的小袁沣已嶄露頭角,一朝被選,入宮作了皇子伴讀。其中,最出色的兩位皇子,一位是六皇子蕭钰峙,另一位則是當今太子蕭逸琅。
小袁沣與六殿下蕭钰峙一見如故,相見甚歡。此後,也一直關系親密。甚至因蕭钰峙之故,遭到了太子的暗害。
五年後,袁文春因廣進絹絲一案,觸及朝堂權貴與外戚的利益,被貶離京。小袁沣也因此跟着父親,離開了京城。
只是他幼時所學皆銘記于心,從不曾忘。十六歲那年,他隐姓埋名,趕赴京城參加科考。若文曲星下凡,一朝得了桂冠,成了大齊第一位年僅十六歲的狀元郎。
彼時,他未曾暴露自己是袁文春之子的身份,只因狀元郎之名收到了京中各派的請帖。其中一封,便是來自于六皇子,蕭钰峙。
他本就欣賞蕭钰峙,又自幼關系親密。于是,便在他最風光的那年,棄文從武,随蕭钰峙一道離京,去了北境。
這一戰便是六年。
此後,袁文春唯恐當年得罪的仇家會借由戰事暗害他的親子,遂不敢認親。只得在府上認一個幹兒子,假扮袁沣。
若真正的袁沣回來,便也只喚他作舅父。
-
聽袁沣提及往事,顧長澧狹長的眼眸微翹,全然一副無畏無懼的模樣。
“父親不知從何處着人算命,才算了這一樁婚事,連累青綿姑娘入局。可兄長明白我,我本不信鬼神之說。再者我一早便有選擇,無論如何都不能留在清河,躲一世清閑。”
“既然青綿姑娘并不知曉此事真相,也望兄長替我瞞着。等一年之期到時,兄長将和離書交由她,還她自由之身。”
“你當真固執!若你不回去,誰人知道你還活着?”袁沣回眸看向一身清冽之風的顧長澧,白色的玉袍将他襯得更加塵白,他長嘆一聲:“有何重的過自身的性命呢?”
“我心自知,公道正義自重的過。”
-
“逆子!”
兄弟二人言語間,自庭外走來一花白頭發的中年男人,他一身圓領官袍,直走向顧長澧,“給我跪下!”
顧長澧未曾置聲,只是直直跪下去:“父親。”
一把年紀的袁文春氣得渾身發抖,手指指着顧長澧,言語間哽咽不夠,作為一位父親,又作為一位丈夫,只剩老淚縱橫:“你只知自身抱負,又可知你母親因邊關之事患上離魂症,如今神志不清,已是忘了你,反将假扮你之人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如此,你甘心嗎?便是親眷尚在,你亦都不顧了嗎?”
顧長澧原本堅定,不可動搖的心志被砰然一撞。他背脊挺直,頭卻未曾擡起。只因為他愧對父母。
當日北境的慘烈還歷歷在目,顧長澧咬牙,一雙桃花眼浸紅,他擡眸看向袁文春:“父親您所思所念的兒子已死在北境。如今回來清河的是顧長澧。他是六殿下的心腹,亦是十萬忠魂的将軍。不是您一人的兒子。”
“你、你!是想不認我這個父親?”
“非也。”顧長澧搖頭:“父親您自小教兒子忠君愛國,收回九州是民心所向,也是您畢生的抱負。當年,您因絹絲之案,不惜得罪權臣,被貶至此亦無悔,如今為何兒子繼承您之志,您卻百般阻攔!”
“沣兒,當年的絹絲之案如何冤情,我自知曉,清流一派盡數被打壓,朝中已無正義可申。便是豁出去得一個死罪,又有何意義?”
“何論如今六殿下已殉城身死,你隐瞞不報,試圖以身犯險,假作六殿下回京!”
“太子此人又是何等毒辣,若有朝一日你被發現,便只能得到一個死罪。”
只聽袁文春将他日最壞的結果說盡了,顧長澧道:“兒子雖萬死而不悔。”
袁文春腳下一個踉跄,慌亂搖頭:“癡兒呀癡兒!早知如此,為父何苦教你良多!”
袁文春珍惜他性命從而道出悔恨之詞,顧長澧聞言落淚。
可他腦海中,是揮之不去的北境困境。
-
“我三月前便已向朝廷遞上軍情,向朝中求援,只是朝廷遲遲未有回信。如今,援兵未到,突厥人的進攻又越來越猛。殿下,潼門關危矣!應當早做打算!”
那時,蕭钰峙身旁的副将劉逢已知戰局不利,便勸他早做打算。蕭钰峙未必不知險情,可他仍堅守于潼門關。
蕭钰峙盯着眼前的沙盤,“若潼門關破,九州則無險要之地,突厥人将勢如破竹,屠滅我九州百姓。此戰,不能退!”
“以我軍十萬兵力對突厥人三十萬兵力,無異于以卵擊石。何況,突厥人還制出了火藥。”
火藥分為幾種,配方不同,爆炸的威力亦不同。此前,大齊的火藥軍事實力遠超突厥,而今不知為何,突厥人竟在短短數月內,突飛猛進,研制出與大齊一模一樣的火藥配方。
師送喜聽罷,直罵道:“他奶奶的個腿!那幫蠢貨,呆頭呆腦,只知燒殺搶掠的蠻人,如何研制的出如此精良的火藥。定是朝中有內鬼,将火藥配方賣給了突厥人,還暗中掐了我們的援兵,如今連糧草也不剩什麽了,怕是再過幾日,兄弟們都要啃樹皮了!”
“若我在朝堂之上,定要揍得那幫文官滿地找牙!”
蕭钰峙聽罷,眉頭緊蹙,看向一旁一言不發的顧長澧,“你如何看?”
顧長澧擡眸,以局勢分析:“殿下這六年間收複失地,盡得民心,眼看便能班師回朝。可卻偏偏在此時,突厥人轉退為進。加之火藥,軍饷,援兵三者俱損,私以為,這并非巧合,而是陷阱。”
劉逢只言:“太子與咱們六殿下不合已久,可這立儲之争如何能禍及百姓?收複九州的聲名是小,百姓的性命存亡為大!他怎能如此糊塗?”
師送喜冷哼一聲:“我朝那幫文官置九州之地不顧,不是我看不起他們,而是他們從未将九州百姓的生死放在眼中。只管自己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哪裏知道他們一個手指縫掉下來的銀錢便夠邊城百姓吃一年!”
蕭钰峙無心咒罵,只一心解眼前之困局,他道:“送喜,你事先去潼門關外設埋伏。劉逢,你去軍械處盯機關。”
說罷,蕭钰峙的話頓了頓,再看向顧長澧:“汀蘭,你帶潼門關內的九州百姓撤離,退守三城。”
師送喜與劉逢皆出帳外,帳內獨剩蕭钰峙與顧長澧二人。
“你明知此戰并無轉圜之地,為何還執意如此?”
蕭钰峙勾了勾唇,眼底徒剩悲涼,面上的笑容亦是無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知道,他們都不希望我回去。”
可,他們萬萬不能利用九州百姓的命。
蕭钰峙捏緊拳頭,重重的砸向沙盤,他眼角的淚掉下去,于沙盤中消失。
“汀蘭,我真後悔,六年前帶你來北境。”
顧長澧瞧着他,想起這六年間,他們如何一點一點收回失地,每每收回失地,又是如何的激動與熱血。
“六年熱血已灑,我從無後悔。”
蕭钰峙紅着眼看他:“九州之地再次陷于危困,我等六年的心血毀之一旦。可我只怕突厥人的野心不止于此。若他們未能信守承諾,那九州再失,沙州,雲州之外的薊州亦守不住。屆時,丢失的恐怕未必只是有九州,甚至是整個中原都要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汀蘭,你帶人撤離,先去薊州。”
他只等他将九州大地的百姓盡數帶回沙州等地。一人獨守九州空城,可将傷亡降至最少。
顧長澧否決道:“我不去,要走也是你先走。區區空城計,我來唱也罷。”
蕭钰峙擡起胳膊拍向他的肩膀:“我怎會不知你為何意?可我才是大齊的鎮北王,若我不在九州,突厥人必定知曉有詐。又如何借此消耗他們的兵力?”
“更何況,薊州是中原最後一道險要,除了你,任誰去守,我都不放心。便辛苦你,替我,替大齊百姓守住了。”
無論如何,他們都等不到朝廷的援兵,似是有人将他們都軍報攔截,未曾呈上去。
而阻攔他們那人,不等突厥打至沙州,火燒眉毛,必定不會派遣援兵。
瞧見顧長澧不放心,蕭钰峙笑:“既是空城計,我便不會拼命死守。雖說這是他們為我選的埋骨之地,我又如何不能有一線生機?汀蘭,我還等着以後同你一起吃酒,可不舍得輕易去死。”
後來,戰局果然如蕭钰峙所料,突厥人野心過甚,不肯止于九州,意圖從沙州攻破,一路向東,拿下整個中原。
蕭钰峙想到還在薊州等他的顧長澧,命師送喜和劉逢二人前去拖住他。
“你們記住,莫要将沙州的戰情告知汀蘭。若他知曉,也務必要攔着他!”
“殿下!我等不走,誓死追從殿下!”
師送喜與劉逢跪在蕭钰峙面前,蕭钰峙搖搖頭,不免又想起曾在京城時,他們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他眼眸通紅,只道:“害你三人前程,我已心有所悔。如今,我能做的,便是護住你三人的性命。我會死守沙雲二城。若突厥人能攻破,前去薊州,彼時以他的兵力,在汀蘭手中,必敗。”
-
袁文春堪堪扶上座椅,一屁股跌坐下去。他看着自己的兒子,無奈閉上了眼睛。
顧長澧從思緒中抽回神思,只是片刻,雙眸便紅成一片。
沙州與雲州地處平原,無山川阻隔,蕭钰峙卻決心死守,耗盡突厥整整二十萬大軍。
以此為薊州之戰留下贏面。
可笑的是,數萬裏江山盡失,無一風聲走漏,不至天廳,求告無門。
致使十萬大軍皆與城池共亡。
師送喜與劉逢與他一道尋至蕭钰峙的屍骨,為其收斂,三人朝西望向九州大地,于悲痛中立下誓言。
萬裏江山,九州大地,他們定會再次奪回。
可若沒有蕭钰峙在,他們無法像從前一般組建一支完整的軍隊,甚至不能正常出入京城。朝中叛國之人無法揪出,當年的絹絲一案亦無法翻案。
因此,顧長澧也做了一個決定。
要以蕭钰峙的身份活下去。
而這些年,軍中常有士兵認不出他與蕭钰峙,二人面容有相似之處,又常年在一起,對對方的行為習慣了如指掌。加之蕭钰峙六年未曾回京,面容有些變化亦是平常。
他擡眸,只見袁文春阖上眼睛。
他這一去,兇多吉少。可這天下,總要有人以死之志,為那些枉死之人,讨回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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