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章節

得兩名修士臉色頓變,直道:“誰與你一路貨色!”說罷,再不願與喻炎多言,憤憤然拂袖去了。

喻仙長見二人動了真火,更覺好笑,忍不住在心中笑罵道:自己從來只愛下重注豪賭,事事都想傾盡一切一搏,當真不是貪生畏死之人!他如何會落到這個地步?

喻炎腹謗了好一陣,然後才笑着搖了搖頭,草草改完手中那篇挖肝不死的功法,雙手奉給了當值弟子。

等這筆功德入賬,喻仙長掐指一算,發現攢下的功德,與觐見心尖尖上那位神君所需的數目相去不遠,臉上情不自禁地又露出些笑模樣,人随手将長案上紙硯筆架推到一邊,只拿起今日剛借閱到手的幾冊典籍。

可就在喻炎端着這一摞功法典籍,長身而起時,他一雙道袖自案面掃過,恰好掀翻了桌上涼透了的半杯殘茶。

喻炎吃了一驚,人匆匆騰出手來,上前半步欲扶,誰知慌亂撲救下,右手手肘又在案角重重磕了一回。

未等手上鈍痛傳來,喻仙長臉色已經變得煞白一片。

他倏地壓低了聲音,近乎是嘶聲求道:“別……我沒事!飛光!”

他在手肘處用力揉了兩揉,急怒之下,又連連罵了幾句:“我是築基之軀,這點小痛,連我油皮也磕不破……根本用不着你!你是想氣死我不成?”

喻仙長這樣說完,卻不敢當真叫自己氣得青筋隐現、額角脹痛,人不住呼吸吐納,叫自己先喘勻了氣,然後才将典籍夾在腋下,陰沉着臉色,将道袖卷起,細細看了兩眼。

只見他手肘磕碰之處,膚色均勻,皮肉緊實,幾乎看不見紅腫損傷。

可喻炎仍是滿臉懊悔,緊緊皺着眉。

趁此時四下無人,他慢慢擦淨右手涼汗,從懷裏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玉色鳥蛋取了出來。

時隔數年,那枚袖珍鳥蛋似乎小了數圈,蛋身上卻多出了四五處裂痕,最深的一道裂口,細密裂紋已經交錯如蛛網,隐約露出蛋內的一團混沌青氣。

那并非是破殼的碎紋……那不過是縱橫交錯的傷口。

随着喻炎手肘處最後一絲紅痕隐去,蛋殼上又多了極小的一道裂痕,仿佛剛替人擋下了什麽災痛。

眼前這一幕,倒叫喻仙長再度想起多年前的一場怪夢來——

彼時飛光剛剛悟得天機簡,為自己潛心算了一卦。

他猜不出飛光那次占出了什麽卦,只知在那一卦後,自己漸漸墜入夢裏。

他夢見飛光在夢裏化作青鸾真身,硬是壓榨出最後一點法力,送給自己一身浩浩湯湯的碧色華光。

他夢見飛光繞身而飛。

他夢見飛光朝自己說話了。夢見自己雖筋骨劇痛,聽見飛光那番話,卻一下子笑了起來。

他原本只依稀記得自己夢中為何而笑,他那時笑的是……原來飛光,竟這般喜歡我嗎?

再後來,深入蛇窟險境,數日不死,方記起飛光在最後一晚,究竟說了何話。

與人刀劍相争,連中數劍,身上無傷,方記起飛光在最後那一晚,究竟做了何事。

蛋身上每多一道裂痕,喻炎便要心痛懊悔數月,他本是與天争命之人……如今卻成了天底下最謹小慎微、貪生惜命之人。

喻炎忍不住将那鳥蛋輕輕立在桌上,用額頭悄悄一頂,叫這蛋身搖晃起來,嘴裏極輕地罵道:“別人笑我貪生畏死,毫無血勇……都是誰害的。”

“你也不回來,幫我說兩句好話。”

45

喻仙長自顧自說完,拿指腹一下下輕戳蛋身,如此溫存了半天,心裏仍有些驚魂不定。

院外白雲飛暮色,旁人或是去道館享用珍馐美馔,或是回精舍小憩,喻仙長卻忽然有些畏懼。

因為這樣小小一樁變故,他忽然又怕了起來,生怕那餐飯魚肉多刺,烈酒傷身;生怕那條路夜黑風高,惹出平地波瀾。

喻炎索性從前院借來一盞長明油燈,擱在矮案上,人依舊坐回圓座,就着澀澀冷茶送服了一枚下品辟谷丹,打算對着這豆燈火,通宵将幾本典籍讀完,囫囵過上一夜。

他随手翻開其中一冊,耐着性子讀完,卻發現內容不過是混珠魚目;另啓一冊,又是敗絮其中。

然而讀到第三冊,裏頭所載的一件奇聞轶事,倒是令喻炎頗有斬獲。

書裏提及的,乃是數百年前天命儒門與碧眼狐貍結契的野史。

說是那妖狐道行尚淺,除去一雙翠色妖瞳,體貌與尋常野狐無異,卻被當年那一任儒門門主以上賓禮待之。甚至有內門弟子為證,那妖狐喝醉了酒,便盤卧在門主膝上酣眠。

如此鎮守宗派幾十載,忽而有一日,那碧眼妖狐僅憑一雙後足立起,前足作拱手之态,沖那一任儒門門主拜了三拜,口作人語。說它見識粗鄙,并非鎮派靈獸的命格,與門主結契有違天道,這些年來修為難以寸進,甚至有境界跌落之憂,實是緣分已盡,就此作別。從此天命儒門當中,便不見了這妖狐。

再往後,世上流光飛度,當年炙手可熱的元嬰大能已成埋骨新冢,方有巡夜弟子看見有野狐在門主墓前徘徊,嘴裏呦呦有聲,依稀在如人垂涕,哭的是:“君為泉下骨,我為人世狐;君敬我以酒,我報君以哭。恨不為真龍真鳳體,神通手段半點無。”

典籍中記載至此,便大筆一揮,言之鑿鑿勸誡道:由此可知,結契一事理當守命數,應天道。若能明天之理,順天之意,參天之玄,終有大道飛升的那一日。

喻炎看見那首野狐歌裏,莫名提及真龍真鳳體,仿佛有那體質神通,就能在這長河逝水中抵擋一二,不免微微一怔。

再往後翻,見後半卷盡是諸若此類道德仁義的荒唐話,于是将書卷合攏,又握住袖中那枚玉色鳥蛋,輕輕在掌心盤玩了一陣。

這鳥蛋經他百般嘗試,非但不曾孵化,還一年小似一年。

喻炎多少猜出,此物不過是飛光割舍的些許分神,權作護身之用,全他多年念想,孵不出小小飛光。

可喻炎仍喜歡随身而帶,時常用手去焐它,叫蛋殼上始終留有一絲被焐熱的餘溫。

因為它始終是暖的,所以它不全是冰冷的死物。

喻仙長一邊靜靜焐着它,捧着它在燭火旁取暖,輕聲問它:“飛光,夜裏風大,你冷不冷?”

一邊又問:“飛光,我是火靈根,手心燙,你熱不熱?”

他連問了兩句,側耳聽了聽,佯裝作有人應他,嘴裏低低笑道:“我方才看着天命儒門的舊事,突然有些感悟,什麽算是天之大道?飛光你說,這天道會不會就是時光呢?”

“如此一來,順天道者,便可與光陰之辇同行,得年複一年的修為積攢加身,惜取年光,直上雲霄。”

“逆天道者,就如同你我一般。我修為停滞不前,最近還隐隐有跌落的征兆,眼看要被打回多年前的境界;你也是如此,從九天青鸾,變作半大的青鸾鳥,到幼鳥,再到我手中蛋……所謂的天道壓制,是否就與光陰背道而馳,遭歲月攘奪饋贈,碾樹為種,碾山為塵,把萬事萬物都打回多年前的原形?”

喻炎說罷,自己細細推敲了一陣,忍不住撫掌而笑,當即提筆蘸墨,要将這些念頭如數記下。

修士常說悟道悟道,其實各有感悟,各悟大道。只要能自圓其說,就能突破境界,有所參悟。甚至傳言修士悟到最圓融之處,就能以自身所得,開辟眉間紫府,自創法則,新設一方鴻蒙宇宙。

喻炎趁着靈光興起,筆走龍蛇連寫數段,人還有餘暇,閑閑自語道:“飛光,等我寫完,天亮就拿去換些功德。可惜我空有感悟,進階無望了。”

“說起來,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我築基已經極難,再往後修行,硬是沖擊結丹,恐怕會道死生消?”

喻炎說到此處,筆勢頓了頓,人悄悄笑了一下,彎起一雙眼睛:“再往後修行,每一步靠得都是心境跟氣運。你是不是還未猜到,我此生的氣運,往後每一世的氣運,都拿來換了你了。”

喻仙長如此自言自語了許久,才擱了筆,晾了晾紙上新墨。

他焐着那鳥蛋,長長打了個盹,醒後起身斟茶之際,竟與一名守夜的萬霞山弟子撞了個正着。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蹙眉道:“道友整夜不歸,是打算早些攢下功德,見那青鸾神君麽?我聽說老祖後日就要攜神君一同閉生死關了,如今再不見外客了。”

46

喻炎聽了這話,自是愣了許久。

他慢慢笑了一下,嘴裏極低地附和道:“也是不巧了。”

說罷,人便一味枯站着,眼睫輕顫,呼吸亂而重,仿佛正魇在夢裏,正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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