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章節
進水中。
那萬霞山弟子今日提點了不少散修,見多了捶胸頓足之人,看喻炎尚能自持,便懶得多加安撫,拱手即走。
喻仙長仍枯枯站着,直等到那弟子走出十餘步,推門欲出,喻炎方高聲追問了幾句:“道友,生死關一閉,短則數十年,長則數百年,誰來照應門中俗務?貴派老祖正值春秋鼎盛,需不需要再多謀劃幾年,做足十全準備?”
他話一出口,自己也禁不住自嘲:這等宗門大事,與過路弟子多說何用?于是就茫茫然住了口,遠遠作揖告罪。
待後院又只剩下他一人,喻炎徑自踱到開闊處,朝山上仰頭望去,無人知道喻仙長這一刻想了何事。
是數十年之後,能不能保住這一幅青春皮囊?
是百年、數百年之後,他這壽元只有兩百餘年的築基散修,将化作何處荒冢孤墳?
還是明知一別天長日久,再會遙遙無期,事已至此,心猶未死……猶然寄望着重逢那日,應着何色新衣,說哪句寒暄?
他這樣站了半夜,等到天将亮未亮,喻仙長總算如夢初醒,人輕輕呵出一口濁氣,負着手,慢慢走到功德房外。
天邊已有曉星高懸,群鳥由月夜裏醒轉,初試啼聲。
喻炎趁四下無人,踏着這一地露水,沿小徑緩步上行,直走到荒山野嶺無路之處,停在一道巨大的青光屏障跟前。
這道陣法屏障,傳聞正是青鸾神君親手所布。
都說神君當年随意一指,就将一點靈機青光,懸于萬霞山主峰之巅,而後由這一而始,道化萬千,道生萬物,最終竟如楊柳淨瓶一斜,生出千千萬萬道青光懸瀑,從主峰飛濺直下,将這百仞主峰與連綿群山都罩在陣裏,阻遏一切邪祟。
喻仙長此時立在陣前,若非擔心自己觸發陣法,平白牽連那人,幾乎忍不住伸手去掬這青光逝水。
他定了定神,足足後退了十六七步,然後才從地上拾起一粒碎石,用力投向陣中。
不過瞬息,那石子就被陣法威能碾作粉灰。
喻炎見了,不禁皺了眉,低頭細數起來——今日雖有變故,但他依舊将每日固定要做的瑣事做完大半。
他今日已用掌心焐過鳥蛋,數個時辰,未能孵化。
已運轉過血契,未有人回應。
已來過破陣,未尋到破陣之法。
已老老實實攢了幾百功德,可惜所攢功德再也無用。
他原本還要趁着人煙稀少,站在這離陣法最近之處,再胡謅幾句求凰求鳳的俚曲,指望有片言只語,傳入飛光耳中……如此才算是盡心盡力,過完了這一整日。
但他如今唱不出曲來。
功德房中的任意一人,聽見閉關一事,尚能指天唾罵。
不像他,衣衫厚實,不敢吹風受寒;步步緩行,不敢拔足而奔;戒驚戒怒,生怕同人逞兇鬥勇,只能好端端站在此處。
他的滿腔切齒悲恨,卻要如何排遣呢?
47
喻炎這樣呆呆站了片刻,嘴裏自言自語道:“飛光,我今日腦袋裏糊塗得很,也就胡亂唱了。”
他說完,人往後一靠,倚着老樹,當真輕輕唱了兩句,唱的是:“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他嗓音低處沉而厚,高處清而亮,聽着倒也宛轉動聽,幾句之後,便有什麽被他日日焐熱的東西,似是焐夠了時辰,在他袖袋中微微一動,想要掙紮醒轉。
然而喻炎最終只唱了半闕。他剛發現自己眼眶濕熱,語帶哽咽,就倉促噤了聲,人閉着眼睛,緩了好一陣,終于決定要換一番心境。
何必傷神?
他與意中人心意相通,在對方神通造物上留有小像。
他曾為鸾鳳梳羽,摸過青鸾頭頂垂旒。
他試過與靈獸結契,那真血尾翎尚蘊養在他丹心之上。
喻仙長于是長吸了一口氣,一下複一下,用力以手擊節,接連吟起詩家的名篇來:“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爾不飲酒,另有龍蛟!”
“吾欲攬六龍,回車挂扶桑。北鬥酌美酒,勸龍各一觞!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鳥空——”
喻仙長這四五年中,已有許久不曾胡言妄語,驟然開戒,總算有些撥雲見日,消愁解悶。
他還待苦思冥想幾句,也誇一誇那玄武麒麟,狐兔貍奴,把勸了多年敬不出去的酒漫天一灑,潑得世間靈獸均沾雨露。
可就在此時,他袖袋中那物,聽見這些狂言,再次動了一動。
喻炎側耳聽時,竟然隐隐聽見翅膀緩緩扇動的聲音。
他四下張望,仍不知道那聲音從何而來。
那聲音并不似垂雲之翼,憑借擊流搏浪之力,扇出铿锵金石之音。
它更像是南風吹露,似美人長睫一顫,似耳邊一聲細語呢喃。
喻仙長尋到最後,忽然低下頭來,目光所及之處,恰好看到他拿手心焐了多年的玉色鳥蛋,乘着一雙微弱青光彙成的小翅,從他袖中撲騰着飛了出來。
那鳥蛋經過多年消磨,個頭已是纖纖一握,然而那對青光小翅,竟比蛋身還要袖珍許多。
每當那對青光化作的小翼,翼上光芒不濟,鳥蛋就重重往下一墜,要用力再扇數下翅膀,扇得點點青芒如螢飛落,才能勉強穩住身形。
喻仙長不由得愣在那裏,心裏無聲喚道:飛光?
他往前走了半步,腳下差點絆了一跤,人剛站穩,就伸長了手,隔了數寸,捧在鳥蛋下,生怕它跌落在地。
他初始如同啞了,急得額角青筋鼓起,仍說不出一個字。後來又似銀瓶迸裂,人突然得了聲音,一疊聲地追問道:“我常常唱些俚曲,我……我也常常同你說話,為何今日不一樣了?”
“我方才做了什麽,方才哪一樁事是做對了的?”
“飛光,你教教我,你教了我,我往後便知道了。”
他如此颠來倒去,說了好一陣,于極忘懷處,莫名擠出一句:“不肯說……也沒事。飛光,你、你又變好看了些。”
那鳥蛋似乎聽得懂幾分人語,聽了這話,居然惱得停在喻炎面前,沖着他亂扇了一通小翅,扇得喻仙長額前幾縷亂發被翼風拂起,随後才緩緩朝高處飛去。
喻炎癢得眨了眨眼,伸手撥開額發,定睛看時,正看到那枚鳥蛋張開小翅,斷然朝那道青光屏障撞去。
喻炎在這短短一霎那吓得變了臉色,幾乎跪倒在屏障跟前——
好在飛光不曾損傷半分!
只見蛋身碰觸之處,一如投石入水,青光陣法上不住地有漣漪蕩開,慢慢形成一個一人通行的大洞,洞後恰好露出一條登山小徑。
而那枚飛光分神所化的生翼小蛋,就懸停在洞心處等他。
48
喻炎心神微微一蕩,自是快步跟了上去。
而後有大半個時辰,玉色鳥蛋嗡嗡振翅飛向何處,喻仙長就緊随而上。
只是他嘴裏總閑不住,除非有萬霞山弟子巡山經過,他才會暫且噤聲,稍稍遮掩一番行跡。
于是一路走來,就見喻仙長一個人春風滿面,接連問道:“飛光,你是帶我去見……見你?”
“飛光為何會挑這個時候同我見面,總不會是因為我心裏難受?畢竟我這幾年來,比今日難受的時候多啦。”
“我想來想去,也不像是閉生死關,久久不能見面的緣故。”
“要是久別離就能一聚,咱們四五年前就該見一見了。”
他如此追問了好一陣,又心猿意馬,自問自答,自己想了不少緣由。
等人循着鳥蛋,貿然登上一條花蹊山徑,就見狹路一旁是百丈深崖;另一旁則是繁花高壁,一根根張牙舞爪的攔路花枝競相怒放,直開到遮去望眼。
那鳥蛋眨眼間就順着繁花縫隙,自如地鑽了進去,一路忽高忽低穿花拂葉,扇扇翅膀就去得遠了。
留下喻仙長一個人,在後頭急出一身熱汗,話也忘了說,只顧着追它,直到接連踩落了幾塊碎石,這才稍稍走慢了兩分。
他白着一張俊臉,斂聲屏氣,一步步在這險道上挪着,時不時以手分花,而後忽然頓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問道:“我忽然想到,會不會是你這縷分神傷得過重,到了該回去的時候?飛光,是我猜的這個緣故嗎,你是想先回到你身上,把傷養好,順帶捎上我?”
他問得這般認真,依舊沒有人答他。
好在那袖珍鳥蛋發現人不見了,奮力扇着翅,再度從遠處繞了回來,殼上粘着幾瓣飛花碎葉,懸停在喻炎頰邊。直到喻炎喘勻了氣,振奮精神跟了上來,它才繼續往前方飛去。
這條路走到盡頭,喻炎便來到了一個隐蔽山洞跟前。
那洞口處隐約可見陣法法光,想來是布有數層威力浩大的防護陣法。洞中極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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