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章

第 66 章

淩青歲彎着腰穿鞋,想要體面地跪下接旨。

聞言,他愣神了一瞬,肺中上逆的氣催着,害他猛地塌下腰,劇烈咳嗽起來。

危宥年慌了,連忙跑上來想要扶住他。

淩青歲差點身子不穩跪倒在地,得了危宥年的攙扶,他才稍微找回點平衡。他擡手掩面,将頭背過去咳。

危宥年心疼地幫他拍背,過了好一會,淩青歲才緩過氣,只是臉已經通紅。

他緩慢站起來,扯出個淡然的笑,“公公,宣旨吧。”

淩青歲說着,雙手提起袍子規矩跪下。

危宥年本想勸,可看到淩青歲打定了主意的樣子,還是忍下了心中的話,跟着跪在他身後。

太監心中的害怕慌張早已蕩然無存,他走了幾步,拉着淩青歲的胳膊,“殿下,此處沒有旁人,不跪也無妨,更何況陛下早就交代過,叫咱家好好傳旨,故而……殿下實在沒有必要跪着。”

淩青歲笑着拂開他的手,“無妨。”

太監沒了辦法,只好依淩青歲說的,後退一步展開聖旨。

聖旨上那些文鄒鄒的詞句甚多,但是翻來覆去的話語不過就是為了強調最後的結果——他淩青歲要去守邊關了。

不是像将軍出塞那般威風,而是不帶一兵一卒,單槍匹馬地去守邊關了。

淩青歲蒼涼地笑笑,聽太監宣完旨意,跪在地上,舉高雙手接下。

撫摸着手上的聖旨,淩青歲叫住太監,起身到桌前提筆寫字,最後将一張白紙遞給太監,“公公,煩勞您替我将這個交給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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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太監退出去,危宥年才問淩青歲:“殿下方才寫了什麽?”

“不過是一些答應過她們的事情。”淩青歲說完,往前走了幾步。

之前沒覺着,現在安靜下來,又柳和也竹離開的事實也就越發鑽心,空蕩地在屋內四處碰壁。

淩青歲想起那塊印在腦中的青銅紋樣,“對了阿年,之前我畫出來的那個圖案,你去打聽得怎麽樣了?”

“那圖案殿下畫出來之後,我也覺得頗為熟悉。”

“後來我找了宮裏的人,叫他們去通天道下面看一看,果不其然,這塊圖案就在上面。”

淩青歲:“很早之前你就注意到它了?”

危宥年點頭,“之前你去尋繼玄的時候,我跟過去在外面等了一會,在旁邊盯着通天道看了半晌,那時候我便注意到了它。”

“它在通天道最底下,覆蓋了大片區域,被重複雕刻了好幾次。我往上看,發覺其它的圖案從沒有像這個一般,占有這麽大的位置的。”

“不光如此,那圖案還奇怪的很,像麒麟又像朱雀,像玄武又像白虎,可離遠了看,那分明又是個四不像,雖說有那些神獸的特征,拼在一起卻十分怪異。”

淩青歲走到窗邊,視線放空了往遠處望,“你原來也覺着熟悉嗎?”

“我還以為只有我看着覺着熟悉。”

-

廢後和謀逆的事情在玉京之中躁亂了一陣,很快便杳無聲息了。

該擺攤的擺攤,該搓白面做包子的做包子,該繼續在花樓裏歌唱的繼續歌唱着,該一擲千金搏美人笑的依舊倚在欄杆旁,嗅着花香脂粉醉醺醺……

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又仿佛有什麽徹底變了。

淩青歲靠在窗邊,擡手捂嘴輕咳一聲。

養了幾天,他已經好了大半了。

只是一直等,他始終沒有等來宮中的聲音。

他盯着窗外枝幹上的枯葉搖擺幾下,正看得出神。

驿丞在門外篤篤篤敲了幾下門。

淩青歲收回目光,将肩上的披肩扯好,向外面喊了一聲,“進來。”

驿丞推開門,小心地望向裏面。

“有什麽但說無妨。”淩青歲開口。

“哦,”驿丞始終沒有擡腳進門,他彎着腰拉出笑臉,“是這樣的,宮裏派人來催……不是,是派人來問了,問殿下你如今休養得如何?若是好了大半了,便……就,什麽時候就……去雁北關……”

驿丞的話越來越弱,目光落到地面上。

“除此之外,還有旁的嗎?”淩青歲蹙起眉。

“沒了,再沒了。”驿丞着急地回答。

淩青歲沉默了一會又問,“那幾個姑娘你安頓好了嗎,有派人保護着嗎?”

“有,一堆人守着呢。”驿丞擦擦額角的汗,“殿下交代的差事,臣自會辦好,其餘的,去關外的事情……也請殿下放在心上。”

“喂,太子,太子在不在裏面!”一個女人在外面潑辣焦急地叫起來。

行至門外,她看到門前堵着的驿丞,一把提着他的衣領将他推開,“起開!”

“大,大膽刁民!”驿丞差點沒站穩摔下去,他豎起指頭正要叫罵。

淩青歲走了出來,“何事?”

翠屏站在外面,一看到淩青歲,眼睛閃着光,她趕忙拉住淩青歲的手,就要将他帶出去。

淩青歲不解,停下腳步,“究竟何事?”

翠屏着急一跺腳,回頭看向淩青歲,雙眼通紅,“檀煙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淩青歲側頭吩咐驿丞,“快派人去尋。”

驿丞見淩青歲出聲了,也不敢蠻橫了,蔫巴着老實領命。

“她去哪裏了,有跟你說嗎?”淩青歲問翠屏。

翠屏眼神閃爍幾下,“說……倒是說了。”

“今早又人從窗外丢進來一張紙條,說那些個醉花樓裏的女子,都被抓去城郊竹林裏了,若是想要救人,就讓檀煙只身前去,不可通風報信。”

“若是檀煙同別人說了,那……那些個姐妹就要被燒死。”

淩青歲壓住心中的怒火,沖驿丞喊了一聲,“去城郊尋!”

驿丞慌張跑着應下,“诶!”

-

淩青歲一行人還未趕到城郊,路上便出現了意外。

幾個黑衣人湧到隊伍前面。他們人數不多,與淩青歲他們帶來的人馬對比起來,簡直就像是蚍蜉撼樹。

但見到淩青歲的那一刻,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沖向前,堅定地握着劍殺過去。

幾個士兵迅速圍在淩青歲身前做防禦的姿态。

那幾個殺手卻不顧與他們對戰,目光炯炯地盯着淩青歲的方向,哪怕挨了劍也不躲,仿佛來送死一般。

淩青歲看着面前的戰局,飛濺的鮮血,心驚肉跳,內心深處生出疑惑。

終于一個殺手沖破了包圍,殺向馬車。

危宥年擋在淩青歲身前,一劍刺穿殺手的胸膛。

殺手立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白睛幾乎要突出來,他依舊望着淩青歲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慢挪過去。

危宥年又要上前補刀,淩青歲盯着靠近的殺手,擡手攔住危宥年,摸過身後的沉舟劍。

那殺手接近淩青歲,舉高劍,面上的表情皺起來,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淩青歲擡起沉舟劍防在身前……

誰知殺手的劍意并沒有沖向淩青歲的要害,反而挑起他的黑發,将一縷割斷。

看着黑絲飄灑着掉落,那殺手的目光終于渙散,他手指環成一圈,放在嘴邊吹了一聲細長的口令。

其餘的殺手聽了,看了眼前方,立即停止反抗,任由刀劍砍向身上。

淩青歲心下駭然,大叫:“留活口。”

可不等士兵執行命令,那些個殺手已經直挺挺倒了下去,嘴邊流出黑血。

危宥年心下不安,連忙問淩青歲,“殿下可還安好?”

淩青歲扯嘴笑了笑,“我還好。”

可他垂下眼,望向那縷落在地上的黑發,心頭一陣一陣地止不住顫抖。

上一回,那黑衣人沖他過來,是要了也竹的命,是想要叫他跪下……

這一回,是斷發……

斷發,非國喪或喪親不可随意斷發……

淩青歲跳下馬,小心翼翼捏起那幾縷黑發握在手裏。

他看向地上橫倒的屍體,黑血侵染黃土。

為什麽啊?

究竟是為什麽啊?

淩青歲心中湧起不詳的預感……

泥土與屍體交疊的暗色之中,忽而跑進一雙豔色繡鞋,淩青歲目光一晃,擡眼去尋。

只見一個衣衫不整,頭發淩亂的女子從竹林中跑出來。

她看見地上的屍體,再看看前頭的軍隊,腳步慢下來,小心向後倒退。

淩青歲再看了看女子的妝容,那樣鮮豔招搖,多是青樓裏的裝扮。

他壓住心中的情緒,試探着問了一句,“檀煙?”

那女子一聽這個名字,退後的腳步一停,“你們是來救檀煙姐姐的嗎?”

淩青歲站起來,“她在哪?”

“跟我來!”那女子随即轉身,沖一個地方飛跑而去。

驿丞有些擔憂,害怕是敵人引人深入的陷阱,出聲提醒淩青歲,“太子殿下,小心有詐。”

若是方才沒有這一群殺手,淩青歲倒還會擔憂,但那群殺手已經不要命地替他們的主子示威了……

淩青歲吩咐:“跟上去。”

驿丞見勸不動,也不多廢話了,只是暗中指揮一小隊人馬,走在淩青歲周圍,将淩青歲保護了起來。

跟着前面趔趄的背影走過去,他們逐漸走入竹林深處。

葉片飒飒作響,危宥年警惕着周圍。

淩青歲的視線一直跟着那個女子,直到他看見了前面圍在一起,穿着花花綠綠衣服的女子。

她們聽到馬蹄聲,害怕地摟在一起縮起來,卻沒有四散逃開。

“救人的來了!”那個女子沖她們大喊。

那群花花綠綠的女子随即松了口氣,呼着謝天謝地,有幾個已經淌下了淚水,卻始終沒有離開原地。

淩青歲覺着好奇,問,“你們這是做什麽?”

帶頭來的那個女子回話,“大人,你們這裏有沒有會解毒的?”

“檀煙姐姐她中毒了。”

“中毒?”淩青歲有些驚訝。

這麽些時日,他從來沒有發覺檀煙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怎麽如今中毒了?

“怎麽回事?”淩青歲下馬上前。

危宥年緊跟其後,提着劍在一旁戒備。

女子們圍起來的堡壘內,一道微弱的女聲細細地傳出來,“殿下……太子殿下。”

聞言,那些個女子有些慌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聲議論,“太子,那是太子?”

“太子來管我們了?”

……

“太子怎麽會來管我們?”

檀煙用了些氣力,叫她們讓開,淩青歲這才看清當下檀煙的處境。

她靠坐在竹林裏唯一一棵大樹下,倚着枝幹,上半身仿佛僵直了一般,她面色白得怪異,嘴唇也是極其蒼白的。

她望向淩青歲,喚他,“太,子殿下,還請,還請上前來……來一下。”

淩青歲看着她的模樣有些不忍,擡腿走向她,沖驿丞喊:“有沒有醫者跟來?”

驿丞:“有……”

“沒用了……”檀煙拒絕,“哪怕找,找來正經的,解藥……也,沒用……”

淩青歲在她面前單膝跪下,看着她下唇與上唇打顫,眉頭輕擰,“你怎會……怎會到這般田地?”

他再看向旁邊那些女子們,發覺她們不是握住檀煙的手努力揉搓,就是在她的手臂,小腿上揉搓。

“诶,這不都是梁碩的手筆,他底下替他賣命的那些個死士殺手,都是被他喂過毒的。”

“這種毒每月要服一次解藥,若是不及時,全身的血液便會凍結凝固,是要活活把人冷死。”

回話的那個女子說到此處哭了起來,“檀煙何苦要受這般折磨,她本來不用管我們的。”

“這樣至少她還能活着。”

另一個女子聞言啜泣,“今日也是梁碩為了诳她過來,将我們抓到這裏……她為了救我們,生生又被喂下毒藥,如今,毒發的時間提前了。”

“要是檀煙今日不過來,她還能最後再過一段安生日子。”

檀煙聽了,嘿嘿笑了兩下,擡起手想要碰碰她們安撫她們,努力了許久卻只擡起了幾個指頭。

于是她嘆口氣作罷,緩慢開口,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不怪你們,哪裏能怪你們。”

她的目光上移,望着天空,出神了一瞬,随即閃爍滿足的光亮,嘴角輕輕勾起來,淺笑着道:“我從前殺了太多人了,這一回我想做一個好人。”

她說完,氣息仿佛更弱了,但她強撐着,睜大眼睛看向淩青歲,“還有……殿下,殿下要記得我求你的,記得……記得……”

淩青歲看着她嘴角的笑,記憶飄忽回到前幾日。

在衆目睽睽之下告發梁碩失敗之後,檀煙私底下有來找過他,她那時的氣色其實已經不太好了,但是淩青歲一直沒有當一回事,只覺着她是和他一般,那幾日累着了。

當時檀煙跪在他腳下,同他說:“殿下,如今梁碩的勢力紮根太深了,非一劑猛藥可以撼動,如今害得殿下為了我們的事賠上了自己,檀煙已然覺得很是抱歉,但還是忍不住想要再來求求殿下。”

“能不能将那些醉花樓裏的姐妹們安置好,給她們一條活路,一個去處。你知道的,女子一旦進了青樓,此生都沒有清白好名聲了,更何況如今的醉花樓臭名卓著,她們就算是想要去別的青樓裏,怕也是難。我如今腆這臉,只求殿下給她們一個穩妥的出路。”

當時淩青歲全神貫注在梁碩勢力那幾個字眼上,其餘的聽過了,便随意應下了,但從沒想過,在他腦中一閃而過的字眼,卻是檀煙的執念,是她臨死之前,都放不下的東西。

淩青歲有些愧疚,他看着檀煙,看着她淡然淺笑着赴死逐漸紅了眼,“好,我一定替你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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