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章

第 74 章

盯着直線看了幾眼,淩青歲皺眉冥思,提着筆又将黑衣與圖騰之間用線連了起來。

想到那塊青銅色的吊墜……

“阿年。”淩青歲朝外頭叫了一聲。

……

沒有回應。

“阿年。”淩青歲又叫了一聲。

……

還是無人應答。

淩青歲放下筆,起身往外走。

可方才推開門,淩青歲便發現危宥年在門口呆站着,低着頭,手上似乎拿着些什麽。

淩青歲放輕了步子走上前。

危宥年注意到這裏的動靜,趕忙将手裏的東西收好,轉身,“殿下。”

淩青歲看向他藏于身後的手,“你手裏拿的什麽?”

淩青歲本來還沒有多好奇,只是習慣性問了一嘴,見危宥年眼神飄忽而去,淩青歲心裏頭對他手上藏的東西愈發感興趣了。

淩青歲伸手去抓,危宥年趕忙換了一只手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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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青歲撲了個空,手掌在危宥年身後展開,掌中空空。

淩青歲垂下眼,反應片刻,上前一步貼近危宥年,将手掌握成拳頭,輕捶了危宥年拿着藥瓶的手臂一下。

危宥年下意識躲開,于是淩青歲另一只騰出空的手趕忙跟上,将危宥年的整個拳頭包在掌中。

危宥年還想掙脫,淩青歲的力氣便使得更大了些,不讓危宥年躲,還伸手将他的指頭掰開來。

危宥年沒了法子,任淩青歲擺布。

将他手心中的藥瓶拿出來端詳片刻,“這藥瓶我見着眼熟。”淩青歲道。

又看了幾眼,淩青歲擡起頭,望向危宥年,“這蘭花圖案的藥瓶,我在我母後那裏見過,阿年你為何會有?”

皮膚上頭走過一層癢痛,危宥年握緊了身後的手,坦然地道:“殿下沒認錯。”

“這是皇後娘娘那裏的藥瓶。”

淩青歲眼中的疑惑加重。

危宥年解釋道:“殿下此次大病,娘娘擔心的緊,卻又身陷囹圄難以陪伴在殿下身旁照顧殿下,所以尋了法子囑咐太醫,叫他們給殿下開了一些溫補的藥。”

“但娘娘眼下的處境……”

“她怕殿下覺着她此番不堪,不肯用,于是便叫我偷偷拿着,放在殿下的吃食中。”

淩青歲聞言,摩挲了一下瓶身。

不遠處燭臺裏的蠟燭燃完最後一點燈芯,火光搖曳着滅了下去,滾熱的蠟水落到一旁,沒一會就被風吹幹黏在臺子上。

“唉……”

淩青歲輕輕嘆氣。

“她終究是我母後啊,我怎會覺得她不堪?”

淩青歲晃了晃藥瓶,發覺并沒有響動,瞥了危宥年一眼,又拔下瓶塞,将藥瓶倒扣過來,在手心敲了兩下。

危宥年急忙解釋,“算上在宮裏那些日子,今天正好用完了。”

淩青歲沒多想,點了一下頭,将瓶塞蓋回去,握緊藥瓶,“那這個我便不還給你了。”

危宥年點頭,而後開始發問,“方才我聽見殿下似乎喚了我的名字,是有什麽事嗎?”

說到這裏,淩青歲想起來了,“對了,之前派你去打聽關于那個帶着青銅色吊墜的黑衣人的事情,現下如何了,可有什麽進展?”

危宥年道:“我之前去乞丐堆裏頭找了幾個人打聽消息,他們說曾經見那個人從梁碩府中出來過,而後往南邊走去了。後來我叫他們找機會往南邊去看看,結果只身前去的那個死了,後來搭夥去探看的,回來禀報說再找不到什麽青銅色吊墜的黑衣人了。我猜想許是那黑衣人察覺到了什麽,最近在避風頭。”

“梁碩……”,淩青歲低眉念了幾聲,“你叫他們繼續盯,有事及時禀報。”

“是。”

淩青歲說完,握緊藥瓶轉身走近房內,見淩青歲背影淡了去,危宥年才敢放縱着喘氣呼疼。

他全身松懈下來,脊背抵在身後的欄杆上尋求支撐。

喘了兩口氣,那陣疼意逐漸散去,危宥年扶住欄杆轉過身,額上浮起一層冷汗。

雖說李氏給的藥已經解不了毒了。

但眼下看來,倒是緩解了不少,疼得時間也沒有那般久了。

只是……

危宥年眸光幽暗下去,手指抓緊欄杆,指甲下的血肉泛白。

現下已經沒有別的解藥了,他日後……

危宥年狠狠一錘欄杆。

——“咚。”

樹林中,有人将手中粗長樹枝做成的拐杖往樹幹上一敲,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拿着拐杖那人瘦成了皮包骨,看着逐漸行近的馬車,眼睛發亮,将拐杖往前一伸,指着馬車的方向,沖樹林裏稀稀拉拉的人喊,

“快看!”

“是馬車!”

“有人來了!”

“有錢人來了!”

……

其餘站在一旁或是尋找野果,或是抱着野草樹皮在啃的,立馬丢下了手裏的東西,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雖然都瘦幹巴了,似乎風一吹就能倒在地上,臉上都沒幾分生氣的衆人突然冒出狠勁,彎腰尋找合手的物件往馬車的方向沖過去。

淩青歲一行人坐在馬車裏。

淩青歲看着放在一旁被包好的酒肉,心中一直不停地思索,五日前他們出發的時候,邢哥跑到他們馬車前,同他們抛下的一句話。

——“店家跟我說了,你們将我的酒肉錢付上了,那我今日便來送你們四個字,財不外露。”

“這些酒肉,你們趁早吃了,吃不完就好生收好藏好,免得叫別人看見,被別人惦記上,叫別人吃狠了還覺得不夠,給別人養足了力氣,助長了貪心,別人要來吃人的。”

邢哥說完這些,指了指他們幾個人,又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又回想完一遍,淩青歲雖然并不餓,還是拿起一塊牛肉塞到了嘴裏,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将牛肉裹好,馬車便一陣颠簸,随即停了下來。

淩青歲嘴裏嚼着牛肉,想要掀開簾子。

在前頭趕車的危宥年卻先他一步,将頭探進來,同他低聲說,“殿下,有難民攔車。”

外頭眼尖的透過縫隙看到淩青歲鼓起的腮幫子,連忙尖聲叫喚,“啊!他們有吃的!”

将馬車包圍起來的人群即刻沸騰了,拍着車窗,敲着車輪,哀求道:“給點吃的吧,老爺。”

……

“好心人,給點吃的吧,已經半個月未曾吃到糧食了啊。”

……

“給點吧,給點吧。”

“就一口,只需要一口便好。”

淩青歲聽着不忍,彎下腰想去拿牛肉……

王康伸手抓住淩青歲的小臂,蒼老的雙眸閃了閃,蹙起眉,“殿下,不可。”

淩青歲晃了晃手,掙開王康,毫不猶豫地說:“他們是我的子民,我不可能看着他們挨餓。”

“殿下執意要救他們嗎?”王康見淩青歲抱起牛肉幹,再次問。

“是,我不能看他們挨餓。”

“若是我們腳程快,此去雁北塞大抵還有三日的路程,老奴不必吃多少,但阿年趕車辛苦些,該多留些牛肉給他,殿下也留幾塊果腹。”王康将牛肉挑出來收到裹酒的袋子裏,踢到馬車最裏頭,“餘下的,便依殿下所言全部給了他們。”

淩青歲點頭,抱着牛肉想要出去,王康再次攔住他,想要接過淩青歲手上的包袱。

淩青歲捏着包裹不肯松手,王康便軟聲勸着,“殿下,交給老奴吧,你在後頭瞧着老奴便是。”

王康手上又使了些力氣,淩青歲松開手,任王康搶過去,只是淩青歲看着王康,心裏頭有些不舒服。

明明自己不願意幫人,為何非要冒頭搶這功勞?

看着王康半邊身子探出簾子,将包裹展開來,外頭的人立馬沸騰起來,跳起來。

王康耐着性子說,“各位不要着急,一個一個來,都會有的。”

下頭的人卻完全聽不進去,聞到了肉味全都失了理智,擠到馬車跟前,擠到王康身前,開始搶裏頭的肉。

局面有些不受控。

沖在最前頭的那個男人不停地搶肉,将肉塞到懷裏,還堵着後面的人,不讓他們上前,

危宥年看了有些火大,沖他吼道:“你拿了就趕緊走,別貪心!”

那男人充耳不聞,危宥年看後頭的女子始終擠不進來,一狠心将他推出去,“拿夠了就走。”

危宥年勁大,那男人很輕易便倒在了地上,後頭那些見男人摔出去的瘦小個便一擁而上,要去搶他懷裏的。

男人此刻反應迅速,趕忙背過身低下頭,将懷裏的牛肉塞到嘴裏,用力往下咽。

有幾塊被別人搶走了,男人緩過勁,騰出手趕忙又跑去跟別人搶,像個潑皮無賴似的,沖他們大喊,“那是老爺留給我的,我要拿回去給我妻兒吃的。”

那些瘦小個本就沒有力氣,手裏的肉幹被男人一拽就搶走了。

男人搶走了卻也不收好,直接又塞進嘴裏用力嚼了起來,完全沒有像他之前說的那樣,要将肉留給他的妻兒。

吃完了肉,男人又拼了狠勁往王康這裏擠。

他吃了些東西,便有幾分力氣回來了,往前頭擠的越發厲害,“起開!”

“都給老子起開!”

淩青歲聞聲在後頭看着全程,看到男子擠回來的那一霎,淩青歲眸子呆滞住,驚訝到無神。

胸腔裏頭有鐘聲大鳴,咚咚兩下叫他心中發顫發麻。

他忽而明白邢哥的話了。

——“這些酒肉,你們趁早吃了,吃不完就好生收好藏好,免得叫別人看見,被別人惦記上,叫別人吃狠了還覺得不夠,給別人養足了力氣,助長了貪心,別人要來吃人的。”

此時此刻,不夠多的肉不是來救人的,是來養人的貪心與卑劣的。

淩青歲還在想着,王康突然在前頭叫了一聲。

淩青歲聞聲回過神,忙爬起來去看。

王康手裏的牛肉已經發完了,只是有人勢弱沒分到,依舊不停地在往前擠,而後有人瘋了神,一口咬上王康的手,死死不肯松口。

淩青歲急得火氣上來了,沖那人大吼:“松口!”

“肉都給你們了,你們怎的這般無理取鬧!”

危宥年上前推開那人,那人嘴咬的太緊,被推下去的同時,王康手上也掉了一塊肉。

王康疼得向後靠。

那人摔下去以後嚼爛了王康的肉往下咽,可憐巴巴地看着斥責他的淩青歲,“可是老爺,我沒吃飽啊。”

“那些肉不夠啊。”

……

淩青歲目光一冷,瞪着他。

他爬起來,又要往馬車這邊擠,他縮起肩膀,歪起頭,“老爺,你若是心疼那個老人家,你便發發慈悲給我吃一口吧,我太餓了,太餓了啊……”

淩青歲瞳孔打顫,不可思議而又憤怒地望着那個不斷上前的人,難以置信這樣的話能被他這樣坦蕩而又理所當然,抱着祈求的語氣說出來。

王康捂着手,鮮血流出來将另一只手也染紅了。

淩青歲憤怒得全身打抖,摸過沉舟劍,往前一劃,逼退了上前的人,“退下!”

那些人退了幾步,見淩青歲殺意并不重,又小步上前來。

淩青歲終究不忍,提着劍不停向後退。

那些人便愈發無所顧忌,走上前,嘴裏低聲喊着話,語氣卑微,卻絲毫不給人留拒絕的餘地,一直不停地懇求道:“給我們些吃的吧。”

“給我們一些吧。”

……

危宥年注視着人群,見有一個人沖淩青歲伸出手,想要奪過他手裏的劍,危宥年立馬握住淩青歲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刺。

——“刷拉!”

鮮血噴灑而出,那人應聲倒地。

“我看誰還敢胡來。”危宥年冷聲道。

“我們已然盡了全力救助你們,你們若是不知足,休怪我們無情。”

有人軟聲哭道:“可我們吃不飽啊,老爺,救救我們吧。”

“就是,見您衣着不凡,家裏定然是不缺錢的,不若您回家取些糧食過來給我們吃吧,您心腸這樣好,一定不忍叫我們餓死吧。”

淩青歲皺着眉看他們,實在不明白為何有人祈求都能祈求得這樣理直氣壯。

危宥年在前面揮起馬鞭,不欲再多與他們廢話。

馬車緩緩前行,有幾個方才吃了牛肉的,沖淩青歲一行人臭罵,“媽的,出來帶幹糧也不知道帶多點,家裏面是死了祖宗啊?”

淩青歲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人邊罵邊圍在倒下去那人的身旁,有的人蹲了下去,兩手伸向前似乎在拉扯,在掏什麽東西。

他忽然想起從前檀煙同他們講過的,關于他們村裏吃人的故事。

從前吃人兩個字對于淩青歲來說,是再陌生不過的兩個字眼,如今親眼見着了,淩青歲心中駭然,似是全身血液倒灌進胃裏,堵塞着,将胃裏容納的所有往上擠。

他一瞬惡心得想吐。

為這些喪失了人性的怪物,為這世道炎涼,為這腐爛的人心。

淩青歲轉回頭,看着刀尖上的血滴答下落的血,再看看王康手上的血……

喉中似有氣堵着,淩青歲低頭,将衣服撕開一條,纏在王康的手上,替他止血。

王康低眸看着一眼不發的淩青歲,輕嘆了一聲,“殿下知道我為何不讓殿下救人了吧。”

“人只有在吃飽穿暖的時候,才可能是一個完整的人。”

“你方才想要救的那些,早就不是人了。”

“而殿下若是真的想要救人,那該去救的,就不止是人。”

淩青歲動作一頓,擁堵在胃周圍的血液重新流通開來,湧向四肢,卻不住地叫他的手有些發軟。

王康見狀趕忙笑了兩聲找補,企圖緩和氣氛,“殿下還請見諒,老奴多嘴了。”

他将手收回去,“老奴自己來吧,不勞殿下費心。”

淩青歲繼續手上的動作,同他扯起個笑,“無妨,您也沒說錯什麽。”

“倒是我方才……”

“呵。”

“低估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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