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落雨

落雨

長郡的孩子不配擁有假期，大部分人還是選擇留校自習。宣韶倒也不在乎這個，如果可以，他想永遠待在學校。

“嗯？”他摸了摸鼻尖，擡頭看上去。原來不是他的錯覺，空調滴着水，正好落在他頭上。

“哎呀。”他的新同桌宇文一舟從厚厚的書堆中擡起頭來，“今天中午好像就有點漏水了，我已經跟咱老趙說了，現在還沒修!”

宣韶站起來，低頭看着水濺在地上形成的深色水坑，他輕輕嘆了口氣，卷起書和筆往外走：“我去社團了。”

“假期也有社團？”宇文一舟不太懂，不過這大概就是大神吧，喜歡化學到這種地步呢！

宣韶這人不喜人多，不喜室內環境，尤愛操場。若不是冬天太冷，他還真想一年四季坐操場上。他這些毛病全班都知道，連老師都好奇他是否有哮喘什麽的，後來看他也沒做什麽，成績也穩定，社團活動也做得不錯，便沒有再管他了。

他緩緩走在冬日的小道上，脖子縮在高領毛衣裏。兩邊的灌木無葉，像是幹枯的荊棘叢，他低着頭走過又濕又硬的路，偶爾陽光落在他臉上，時而有些晃眼。腳尖碰到什麽東西，發出叮叮當當被踢飛的脆響。他走過去俯身撿起。

那是一把音叉。

是哪位音樂生的麽？他想了想，抽出紙巾擦幹淨。反正閑來無事，就給那位同學送過去吧。

下午在這練習的人估計不多吧。他這麽想着走進大樓，這裏落着淡淡的木香，琴房中落着淡淡的燈光，他聽見雙簧管的聲音，不過雙簧管不用音叉，應該是某個弦樂手的。

清冷琴音在流淌，雙音與和弦恢宏緊張，後而又轉向流暢舒緩，優美而浪漫。這應該是布魯赫的《G小調第一小提琴協奏曲》。

宣韶沒有打擾，他靜靜站在門外低頭聽着。

高音清亮逐漸走向和緩，一個章節慢慢落下。

“篤篤。”敲門聲在他身後響起。他回過頭來，看到了一個男生站在門外。男生頭發被風吹得有些蓬松，白色高領毛衣也毛茸茸的，顯得很柔軟。

“怎麽了？”他拉開門問道。

男生鏡片厚厚的，他稍稍仰頭看着許哲聲問道：“請問這是你的音叉嗎？”

許哲聲低頭，男生的掌心靜靜地躺着他的音叉。雖然琴房有鋼琴，他不需要用音叉，甚至都沒發現它不見了，但這畢竟是外婆送的音叉，是他第一個也是用了六年的音叉，他并不希望弄丢，所以看見時是真的很感謝的。

“是我的，謝謝你。”許哲聲對他笑了笑。

“不用謝。”男生也對他笑了笑，他想了想，最後也只是對他揮了揮手：“嗯，沒事我就先走了。”

許哲聲也沒再說什麽，然而就在他轉身之時，他聽到男生小聲說道：“你的第二弦是不是要換了？”他回身，卻只感覺到門關上漏進來的風，涼涼地撲在他臉上。

手中的音叉還留着男生的溫度，在寒冷的冬日散發着不屬于鋼鋁的溫暖，靜靜地被他握着，仿佛誰溫熱的指尖。

這個男生……他想了想也沒想出他是誰，似乎在樂團也沒見過。不過，挺有趣的，竟然聽出來了第二弦不如其他弦好聽。

不過确實該換琴弦了，本來想把第二弦用斷再換老媽買的綠美人的，不過被人聽出來音色問題就換去吧。

“你知道這麽個男生嗎？唔……厚厚的眼鏡，穿着白色高領毛衣？”許哲聲對着同桌問道。

“嗯？”殷莞茫然了一瞬，竟然反應過來道：“你說宣韶嗎？競賽二班那個？”

“啊，宣韶啊。”前桌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你要不确定，外面光榮榜上有他照片，吶，挺厲害的那位。年級第18，化學單科王，化學社副社長，搞數競化競的，還是學生會的呢。”

許哲聲對這一大堆稱呼都不怎麽在乎，他低頭搓掉指上沾的一小塊松香粉。剛剛換了琴弦，他特意又多拉了一會兒，這點黏巴巴的粉沾着稍稍有些讨厭。

“行。”他笑了笑，倒也沒有要去看的意思。

前桌一時有些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對這人感興趣，又為何表現得不是很感興趣。他還想問問什麽，就聽得班長在門口喊道：“許哲聲，吳老師找你！”

雖然自分班也不過一個假期，但對于班長周書逸，全班那是又敬又怕。這女生非常有毅力，說好的事那是必定要做到，說給全班拿流動紅旗，那就一定死死盯着大家一個星期必須拿到。于是乎全班便賜她“周主任”的稱呼。之前許哲聲不信邪拖了一篇文章一周，這人居然真就黏了他一周，到哪裏都跟着，或者就一直用目光盯着他，最後他認命地花了一個晚自習憋出一篇爛文。

所以，雖然不太情願，他還是起身去了辦公室。

“哲聲啊，你過來看看。”老吳二話不說先掏卷子：“你這物理，寫得啥啊？你看看，四十三分？這才高一！”

“咳咳，挺難的嘛……”許哲聲撓了撓頭，把卷子扒拉過來：“你看，我加速度什麽的還是不錯的。”

“不錯個頭！”老吳劈頭蓋臉罵道：“我說，你這理科成績，再這樣的話，到時候還是選文科吧！說來你一搞藝術的，哪有那麽多精力去刷題學習，跟別人一樣好好填報文科不行？”

“那不行嘛，我喜歡物理。”許哲聲斬釘截鐵道。

“你喜歡物理還考這麽爛！”老吳人稱暴躁老哥，面對這許哲聲便更是狂躁了，他哐當把杯子放在桌上，呸呸吐了兩口茶葉。

“我喜歡它和我能考好它是兩碼事嘛。就像我喜歡一個人和我和她在一起了，這能一樣嗎？”他振振有詞道。

這什麽歪理！老吳無言了片刻，最後拍了一下桌子：“你要不想轉填文科就好好學，你又不是笨，就是單純地不想學吧？這樣吧，我找個人給你補習，下次月考物理争取考到60分！”

“別說60分，70分我也考得！”

……

“……所以說……你就是這麽誇下海口的？”殷莞微微有些無言，她拍了拍許哲聲的肩膀：“壯士，一路走好！”

許哲聲也有些懊惱，他拍開殷莞的手：“随口說的。你有時間給我補習嗎？”

殷莞微張嘴片刻，指着自己道：“你覺得我有嗎？我唯一有的也給康瑤了，你要想聽些超前的知識也不是不能來。”

“啧，康瑤。”許哲聲啧啧咂嘴幾聲，搖着頭翻開教輔。

“你也去找一個呗，成績好又可能是同類的，也不是不能找到吧？”她收着書包随口道。

“哪能這麽多啊，談戀愛和找人學習能是同一回事嗎？”許哲聲無言。

“那你就羨慕去吧！”殷莞樂道：“相信你一個人也能學好哦！我先去打工了，明天見。”

許哲聲懶懶地伸手給她揮了揮，轉着筆低頭做題去了。

篤實樓燈光映照得如同仙山樓宇，空中下起雨來，轟隆隆的雷聲驚動了殘冬，碎玉亂珠砸得林木欹斜。

許哲聲站在樓下，冷臉看着這突然降下的大雨，細碎雨點飄進來，落在他額發上。天地朦胧一片。

他應該沖進辦公室奪走老吳的傘，就說這是他好好學習的報酬。

嗯，就這樣辦。

他這麽想着轉過身去，卻恰好差點兒和一個男生撞上。男生微微瞪大了眼，被他的突然轉身弄得猝不及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許哲聲挑眉。

“你，你要傘嗎？”男生支支吾吾地擠出這句話來。

“你是……”許哲聲想了想：“宣韶？”

“嗯，是我。”宣韶也沒想到他能認出自己：“‘奏九歌而舞韶兮’的韶。”

直接說“韶華”的“韶”不就行了嗎？

他看着男生厚厚的眼鏡鼓脹的書包。

嗯……是個小書呆子。

宣韶有些忐忑地絞着手，“你沒帶傘，要我送你回去嗎？”

許哲聲看了他許久，突然嗤笑一聲，低頭道：“你人緣應該不錯吧？我就不用了，要不還是問問別的小姑娘？”

“不是……”宣韶看到他手裏捏着的皺皺巴巴的物理書，指節分明，細細的雨絲飄到上面，像是細小鑲嵌的珍珠。

他撒下了至今為止最大膽卻最不後悔的謊。

“我進辦公室時聽到你們老師在說你學習的事，我當時正好在便提了一嘴。”宣韶撒謊時一點表情也沒有，很認真地透過鏡片直直地看着他：“反正也沒什麽事，所以就答應了。”

真是拙劣的謊言。競賽班的尖子生怎麽可能和他這種人扯上關系？也太不會撒謊了呢。

許哲聲盯着他的眼睛，他卻毫不膽怯地回視。雨聲嘩啦響在耳邊，粉飾世間所有黑白是非的朦胧，飄進來的雨落在他們身周，很安靜，但又帶着大雨喧豗。

“行吧，反正不遠，随便你。我要去白果園。”許哲聲也不知信了還是沒有，不過或許覺得很有趣，便只是輕笑着說道。

沒有人去探究謊言的真實性，修長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傘把，熱度在冰冷的雨中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