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上行杯

天上行杯

黑白清水磚牆流淌着墨色，窄巷中麻石路凹凸不平，水窪被打出小水花。靜谧悠然的巷子中沒有人，只有斷斷續續的胡琴之聲伴着檐牙落雨之音。

“小心。”這一人窄的小巷不容二人過身，許哲聲走在前面，傘微微傾斜，擋住了細密雨絲。

出了這條小巷，他看到冬日幹燥的竹林被風吹響，高亭掩在修竹中，庭中挂着明燈，那是朦胧中最清晰的風景。寬院中落着一間咖啡館，用藝術字體寫着“天上行杯”，彩光被雨打得濕沉沉的，沉重的木門中透出音樂的聲音。

“雨有些大了，先在這休息吧。”許哲聲收傘推門而入。

藍調吉他和着慵懶的電音，迷離昏暗的燈光打在臉上，酒水與咖啡的味道未掩住木質調香的幽芳。牆上貼着海報，偌大的酒廳被分成許多小隔間，用仿古的木質工藝品裝飾着。吧臺幾位調飲師一邊和顧客聊着一邊熟練地搖杯，黑加侖印着女子豔紅的唇，性感的黑色西裝包裹得她線條優美性感。她擡頭，正好看見許哲聲收傘放進傘架走過來。

“喲，今天怎麽來了？”她打招呼道。

“躲雨。殷莞工作完了嗎？”他瞟了眼吧臺後面。

“在樓上寫作業。”吧勺攪勻泡沫，她笑着推給客人，祝他慢用。她轉過頭來，趴在吧臺上打量了一會兒跟在許哲聲身後的人，調笑道：“怎麽，帶了人來？要我給你調杯曼哈頓雞尾酒嗎？”

“朋友。”許哲聲沒有多言：“給我一杯帕洛瑪就行，我回去還要看看物理。”

宣韶緩緩挪到吧臺，他還沒成年，應該不能喝酒，但這大概是個咖啡和酒兼賣的地方。

“那這位小弟弟要什麽酒？”她戲谑地看着這位看着很像書呆子的宣韶。

“我……想喝Tomorrow。”如果一定要點的話，就點這看着是很漂亮的冰藍色，名字也很好聽的吧。

“豁。”她挑了挑眉，輕快地吹了聲口哨：“厲害啊。”

“康瑤，別給他喝酒，”許哲聲淡淡道：“換個別的。”

宣韶有些不安地瞥了他一眼，自己大概點了杯烈酒吧。

“那熱可可吧。”他妥協道。

“嘁。”康瑤輕輕咂嘴，拿出一個冰青檸，小刀挽了個刀花開始切：“你不也沒成年麽，還不是看在我的份上。”

“四舍五入就成年了。”許哲聲敲了敲臺面：“我先上去了。”

“敢情在您這裏的四舍五入是少于四年都舍去？”雖然這麽吐槽，她還是沒攔着他。

轉過鐵皮旋轉樓梯，上面別有一番天地，彩布繡花的枕頭沙發，琉璃燈落着昏黃的光照着黑暗格調的木板，走到最裏面的隔間，他推開門。

“嗯？”屋內的女生從卷子中擡起頭來，看到來人不由笑了笑：“啊，大忙人寫完物理啦？”然而看到他背後探頭打量着這個房間的人，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宣韶？”

“啊……”宣韶想了想，從腦中揪出關于這位理實四班的理綜第一名的印象，“你是……殷莞嗎？”

殷莞猛地點頭，随即像是想到了什麽，看向正在拖豆袋的許哲聲：“你怎麽認識競賽二班的宣韶的？”

“路上遇到的，沒事做就帶過來了。”他示意宣韶可以坐在豆袋上，然後從包裏扯出物理卷子遞給宣韶，“真要來教我啊？”

宣韶認真地點頭，看着這張堪稱是慘烈的卷子。

殷莞咬着吸管，捧着熱牛奶湊過來：“這是幹什麽？”

“聽說同意他來給我補習？”許哲聲撐着頭随意地坐着：“嘛，随便了。”

這個人突然闖進來，自說自話想接近他，看着軟綿綿的，或許還會點兒音樂，不過就是個正常的男生罷了。從前也不是沒有女生想通過獻殷勤和懂點音樂來接近他，不過呢……

他不喜歡女生。

“我從這裏講可以嗎？”宣韶的聲音把他從一個人的沉思中拉出來。宣韶的聲音幹淨明亮，眼睛中總是閃着很認真的光。他指着一道電磁題。

“嗯，随便你。”就當是一次有趣的經歷吧，反正也沒事做，宣韶的臉和聲音也挺好看，他并不反感。

幹淨的嗓音落在這一方小房間中，雖然許哲聲一開始沒當真，但宣韶還挺認真的，講得也非常不錯，他倒真聽進去了不少。他對知識本身沒有看法，若說宣韶講得比老趙有趣多了，老趙或許得當場氣吐血吧。

殷莞本來持着觀望态度，後來也問了宣韶一些問題，宣韶一視同仁，挺有耐心地講解了。所以不知怎麽的，最後竟變成了三個人的讨論，好好的咖啡廳變成了學習室。當康瑤端着飲品上來都忍不住吐槽了幾句，結果被殷莞反問幾句并催促她工作完一起來，最後夾着盤子匆匆逃走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滴答滴答的脆響落在瓦上。

“話說，這樣不會耽誤你學習嗎？”殷莞忍不住問道，“你們要做的東西還挺多的吧？”

“嗯？不會的。鞏固複習也是必要的。”宣韶笑了笑，“那些東西有時間做，我挺閑的。”

話雖不假，競賽生的時間精力終歸是很寶貴的，基礎的東西早就已經成為了框架部分，他們要研究更複雜有趣的東西。所以在場三人都沒誰信他的鬼話。

沖着我來的。許哲聲淡淡想。

算了，也挺有趣。

“你住在哪兒？要我送你嗎？”許哲聲喝的酒淡淡的，也不上臉，看着還是冷冷淡淡的樣子。

“不用了，我坐416一會兒就到了。”宣韶收着東西。

“這麽晚了，要不要和家裏說一聲啊。”殷莞問道。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像宣韶這樣的乖孩子應該是好好的不會帶手機的那種類型吧？所以她伸手問道：“你要借我的手機嗎？”

“不用，我有手機。”宣韶沖她笑了笑，從包裏拿出手機晃了晃，出乎意料地拒絕了，“沒事，我家裏人不怎麽管我。”

他低頭伸手收拾筆，一不留神撞了一支到了地上，他彎腰準備去撿，卻和許哲聲伸出的指尖碰在了一起。一瞬間，他像過電一般全身一抖，猛地收手卻撞到了桌子，高腳杯被震得與盤子發出咔啦一聲，倒在了桌上，被殷莞眼疾手快接住。

“抱歉，吓到你了，你沒事吧？”許哲聲收手将筆放在桌上。

宣韶低着頭，透過厚厚的鏡片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蜷着手指縮在口袋裏，抿着唇過了許久才低聲說：“沒事。”

許哲聲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夜晚的巷子露着昏黃燈光，雨水順着屋檐滴入已滿的銅缸中，潮濕的磚石走起來還能發出輕輕的水響。巷口出去是繁華的大街，不夜城晝夜不停地運轉，雨後的油煙也濕沉沉的。

“你吃豆腐腦嗎？”許哲聲側頭問道。

“好。”宣韶挺喜歡甜食的，大概喝熱可可時被他看出來了吧。

“哎，聲伢子，這麽晚還不回家啊。”老太太擡頭看到了他身後的宣韶：“和同學一起玩啊？”

“嗯，在一起學習呢。”許哲聲笑着點頭，俯身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撫平了遞過去：“來兩杯，一杯多放點糖。”

“好嘞。”老太太笑眯眯地低頭舀了滿滿兩杯豆腐腦，樸素的白糖落在潔白的豆腐腦上，慢慢化了。

暖暖的豆腐腦端在手裏，細膩的豆腐甜絲絲的，無論是這夜晚熱食還是這耀眼的人都被呼出的白霧蒙上溫柔的顏色。

“你認識她嗎？”宣韶問道。

“嗯，她在這兒賣了十二年豆腐腦了，以前賣豆腐腦的人更多一點，現在少了，不過她一直坐在這裏。”許哲聲淡淡道：“我挺喜歡的，無論是她的笑容還是親切的問候都讓我每次回家路過她都喝上一杯。”

燈光落在宣韶眼中，明明暗暗，他好像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市井街頭的生活，煙火氣總是溫暖熱鬧的吧。

“吶，我說你。”許哲聲随手将喝完了的空塑料杯扔進垃圾桶裏，側頭看了看他的頭發，“你也不缺錢，頭發這麽長擋眼吧，有時間帶你去剪個頭，我知道一家手藝不錯。”

宣韶眨了眨眼，像是被風塵迷了眼。他不懂許哲聲這話什麽意思，也許只是一時興起，但這意味着他們之後還會再見，于是他點頭道：“好。”

目送宣韶上了公交車，他便低着頭給戴娭毑發了個消息，慢慢往蘇家巷走去。

宣韶看着應該是哪戶有錢人家的孩子吧，說話溫文爾雅，懂點音樂，成績不錯，背總是挺得筆直，校服規規矩矩地穿着，毛衣看着面料很柔軟高級大概是名牌……這種男生跑到這裏來幹什麽？他才不信什麽家裏管得寬這樣的鬼話。

夜風涼涼的，他把手揣進兜裏，撚了撚自己的手指，仿佛那裏還留着意外觸碰到的溫度。

許哲聲慢慢走着，低頭輕輕哼了一聲，“叛逆呢……”

不過，他碰到自己手的反應是不是太大了一點，自己有那麽吓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