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長巷

長巷

“張梧涵？”許哲聲擡頭先看過去。

“你們在一起吃飯？”張梧涵看了看宣韶又看了看許哲聲：“怎麽，你們認識啊。”

“我和張梧涵是一起長大的，是朋友。”宣韶對等着他先說話的許哲聲道，然後又非常公平地轉頭看向張梧涵，“這些也是我朋友。”

張梧涵別有深意地看着他，對于他的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再轉向許哲聲時已是帶上了其他意味的眼神。她輕笑道：“生日快樂，玩得開心，別忘了周五表演的事。”

她竟就這麽和朋友一起走了，看來真的只是湊巧在這兒吃飯。只是剛剛的眼神讓人有些不舒服，像是滑膩膩的魚。

“她是誰啊？”殷莞奇怪地盯着她消失的地方。

“我們樂隊首席。”許哲聲簡單說道。

“哇哦。”康瑤深深看了宣韶一眼。

不過宣韶有些醉了，只是在專心吃生菜葉子。他喝醉時又帶着些病态的紅，這樣看上去竟很軟，他盯着許哲聲的手，好似在發呆。

“哎？一瓶啤酒就醉了啊，也太快了吧！”康瑤揮揮手，宣韶沒有表情地擡頭盯着她，“還認識這是誰嗎？”

“許哲聲，康瑤和殷莞。”宣韶口齒清晰，看着是一點兒也沒醉。

“哎？看不出來還有些清醒呢。”康瑤奇道。

“別逗他。”許哲聲正刷着手機，擡眸掃了他一眼。

“我就逗，怎麽了？這種類型的小男生最好玩兒了。”康瑤笑道。

“我不小。”宣韶皺了皺眉說道。

“喲，”康瑤瞥了面無表情看手機的許哲聲一眼，暧昧笑道：“行，那多大？”

“十六。”宣韶莫名其妙掃了她一眼，又專心致志盯着許哲聲打字的手去了。

“康瑤，別玩了，無不無聊啊。”殷莞翻了個白眼，“來，把這塊豆腐吃了。”

“走吧。”吃得差不多了，四人分錢結了賬，夜色已深，辣辣的味道在整條長街串着，永遠熱熱鬧鬧。蘇家巷就在步行街旁，卻很是安靜，不同于香辣氣息的油煙味淡淡地從每家每戶冒出來，靜靜在月光一般的燈光下沉着。

“呷酒了啊！”戴娭毑正坐在桂樹下的大搖椅上聽劇，看着他們搖搖晃晃走進來搖了搖頭：“十七歲了啊！呷了個夠毛？醉了吧！”

“我不會喝醉。”許哲聲很拽的樣子。

“喏，鍋裏有檸檬蜂蜜水，每個人去呷一碗。”戴娭毑笑着拍了拍許哲聲：“我給你下碗面啊，又長大了一歲吶！”

許哲聲搬了條板凳坐了下來，看着戴娭毑慢悠悠走進竈屋。寒風吹起他額發，他不發一言地撐着頭坐在樹下，明暗月光在枝葉起伏間在他身上搖曳，他看起來一瞬間想了很多，顯得很是迷人。

宣韶一時挪不開眼，這個人明明很耀眼，但又有些與他相仿的虛僞與危險。

“你在看什麽？”許哲聲擡頭淡淡道：“喝完趕緊回去，家裏人會擔心。”

“我不回去。”宣韶喝醉時臉上沒有笑容，帶着淡淡的厭世，像是冬日燃盡的香煙，“誰也沒有，我沒有家。”

“什麽傻話。”許哲聲輕哂。

“吶，這是送你的禮物。”宣韶是真的醉了，說話也沒什麽邏輯地就跳躍了。他低頭從包裏拿出一個盒子放在石桌上，擅自打開推給了許哲聲。那是一瓶OldWood琴油和與一塊他之前用的一樣的松香。

宣韶看着很得意：“我特意挑的，不貴哦。”

許哲聲哭笑不得。這什麽介紹詞！不過，原來他一直惦記着自己那塊碎了的松香，還真是有心了。

他準備說“謝謝”，再擡頭就見宣韶倒了，以奇怪的姿勢趴在石桌上。

“喲，倒了！”康瑤端着檸檬蜂蜜水幸災樂禍大笑。

“哎喲，這伢子酒量不行吶，你們怎麽還帶他呷酒！”戴娭毑擰着眉，把一晚熱氣騰騰的長壽面端到許哲聲手上。

“他只喝了一瓶诶。”殷莞也咯咯笑道：“比我還不能喝吶！”

許哲聲嘆了口氣，低頭吃長壽面，蛋花浮在濃湯上，細面的醬香和蒜葉味正好。

好友如每年那般起哄：“一口吃了！一口吃了！不準咬！”

一切都安穩平靜，什麽變化也沒有。

只有這個人一點也不在他掌控之中。

“喂，別睡在這裏。”許哲聲推推宣韶，把他拉了起來，“你家的電話說一下，我叫人把你接回去總行了吧！”

宣韶有些懵懵的，他撫了撫自己的頭發，像是想撫平那幾撮翹毛，“我家沒人。”

“那我送你回去。”

宣韶裝傻。

“那你就在這兒坐着吧。”許哲聲轉身進屋接水洗澡刷牙去了，打定了主意把他丢在這裏讓他自生自滅去，反正自己是不管了。

對啊，總不能一直坐在那兒，總得乖乖回去的。雖然這麽想着，之後他還是不放心地出來看了一眼。

許哲聲無言以對。

這個煩人的家夥不按常理出牌，居然縮着手在院子裏做起了題。他的眼鏡滑到了鼻尖，身邊坐着不知何時溜進來的貍花貓，明明是料峭春寒夜，他卻像靜靜綻放的昙花，迷眼的月光是他散發的花香，滿溢整個世界。

“以貌取人本就是人的本能嘛。”康瑤曾這麽說道：“要是有哪個又美又騷的0來追你，我不信你不心動。”

“我不喜歡騷的。”他淡淡道。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

“喜歡乖的，聽話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你像個變态渣男，擱這兒養狗呢？”康瑤吐槽道：“難怪方易要和你分手，如果有人追得上你我倒立吃屎。”

“喂。”許哲聲像是放棄了，亦或是屈服了，捂額沖宣韶招手，“進來吧。”

戴娭毑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們，一言不發地坐在檐下階前。

戲詞咿咿呀呀地唱着《貴妃醉酒》——“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蠱……”

宣韶安安靜靜地洗了澡坐在床上，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細雨，潆潆一片，沙沙響在灰磚黛瓦上，看來的确是春天到了。昏黃燈光落在老得掉漆皮的牆上，有些潮濕纏綿。

宣韶擡頭，看到了牆上挂着的結婚照，看到了興許是許哲聲母親小時候畫的油畫，看到了古老泛黃的毛主席像……當真是非常有年代感的屋子，再加上淡淡的潮濕的味道從褥子裏滲出來，他仿佛看到夫妻二人穿着樸素布衣抱着孩子坐在一起的畫面。

“為什麽有兩張床？”宣韶忍不住開口問道。

許哲聲正在低頭刷手機，聞言淡淡看了他一眼，感覺他是在撩騷。

“這是我外公的床，那是我外婆的。”許哲聲道：“我外公死了，就一直空在那兒。”

“哦。”宣韶乖乖道。這人醉得徹底，根本不忌諱睡在死去的外公的舊床上這件事。

他只是愣了愣，呆呆地蜷起腿抱住膝蓋，盯着許哲聲修長的手指發呆，低聲說了句非常沒意義沒營養的話：“下雨了……”

許哲聲懶得理他，懶洋洋地說：“再說話煩我我就把你丢雨裏去。”

宣韶果然不說話了。

許哲聲低頭看了會兒手機，這人雖然不說話了，但也不睡覺，炯炯有神的眼睛就這麽看着他，他有些煩躁地皺起眉頭。

早知道讓他在外面自生自滅得了。

“睡吧你。”

“睡不着。”

“那看手機。”

“我不看手機的。”

“那做題。”

“做完了。”

沒有任何營養價值的話語來來回回抛了許久，最後許哲聲放下手機，看着他“啧”了一聲，然後打開了投影儀。

“那看電影吧。”他淡淡道。

金發男子握着美麗的黑發少女的手在空中漫步，管弦樂奏響華爾茲舞曲，熱鬧的街道落在腳下，人潮如海，黑影在後。恢宏的樂曲像一首回旋詩。

“這首歌叫《人生的旋轉木馬》。”許哲聲道，他坐在床上撐頭看着電影，一半漫不經心一半深思。

宣韶輕輕咳嗽：“你喜歡動畫片嗎？”

“我媽喜歡。”許哲聲淡淡倒了杯熱牛奶給他推過去，“我也比較喜歡。”

“你媽媽不怎麽回家也會陪你看麽？”醉了的宣韶總是帶着刺的，他不甚圓滑，有話直說。

“小時候。”許哲聲倒也沒有什麽情緒起伏，“我媽很有少女心，我希望她一直這樣。”只是男人不懂得珍惜，童話也只是童話而已。

電影靜靜放着，蘇菲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奶奶。

春雨細細長長，落在每一處地方，像銀白游絲，纏綿不絕。

電影還在放着，屋內亮着暖黃的燈，宣韶趴在床上睡着了，眼鏡歪在一邊，眼睛卻已合上了。許哲聲看在他病了的份上給他掖了掖被子，熄燈上床閉上了眼。

長沙的雨總是纏纏綿綿永不斷絕，仿佛一年四季都濕漉漉的。外婆牽着他的手撐傘走在長長的巷子中，所有的水窪都踏在她的腳下，所有的雨絲都向她傾斜。

“以後就和外婆生活啦。”老太太低着頭慈祥地摸了摸他的頭。

“外婆啊沒有什麽東西，不過還可以給你一個家，蘇家巷就是你的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