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金色E弦
金色E弦
“老板!牛肉湯面加蛋!”紅牛面粉館狹小卻擠滿人,湯面熱氣在街上飄過,行人紛紛笑着低頭躲開。
“早啊,宣韶!”
宣韶回頭看清來人,他帶着鼻音笑道:“啊,早上好啊顏承宇。”
顏承宇微微張嘴愣道:“感冒了嗎?”
“不礙事。”他擺了擺手。
喝了頓酒,不知幹了什麽,強行在別人家裏睡了一覺,居然還退了燒,他五點半醒來時整個人都懵懵的。天蒙蒙亮,戴娭毑還在竈屋煮粥,濃稠白霧隐蓋人影,樹上滴下昨夜的春雨,落在他發間,他猛然清醒,留下字條悄然離去。
陌生的店鋪一塊錢的甜餅和一塊錢的醬香餅混在一起,又甜又鹹的味道填滿唇齒。
宣韶就像含羞草,會用纖細美麗的姿勢引得人來觸摸,但真的越界了又會猛地縮回去。
許哲聲一連好幾天都再沒見到宣韶人影。
“今天樂團又要搞事捏,你們管這個吧?”顏承宇問道。
宣韶想了想:“對,輪到我們組織了。”
“嗚,我也想去,我也想看張梧涵女神拉琴嘛!”顏承宇一臉崩潰:“為什麽我管的是體育部的啊啊啊!我不想看只有肌肉的男人啊!”
宣韶低頭樂了樂:“下次就輪到你了。”
“下次......”顏承宇想了想,猛地反應過來,哀嚎道:“下次女神就集訓去了,我看個毛啊!”
“吶,想追就追呗。”宣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倒是能這麽鼓勵別人。
宣韶:“......”
他提着一杯奶茶,有些麻木地笑着往禮堂走。顏承宇硬是拉着他讓他挑張梧涵最喜歡的奶茶,最後還一定要讓他送給她。
“你其實可以多爬一層樓送給她。”宣韶無語道。
“我不好意思嘛!”顏承宇扭扭捏捏道:“你不是和她熟嘛,幫我這一次好嘛好嘛!”他雙手合十求道:“我請你吃飯!”
宣韶不怎麽會拒絕人,他嘆了口氣:“好吧。”
禮堂的燈光調配以及組織學生老師的工作都歸學生會管。宣韶一時忙得顧不上太多。
“待會兒光打下來你就上臺講,可以嗎?”
主持人點頭,對他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節目單都發了吧?”他又問一邊的同學。
“Ok了!”同學小聲喊道:“那邊樂隊已經進來了!”
“好的,那我過去那邊。”宣韶回身拿起差點兒忘了的奶茶又大步走了。
樂團的各種盒子堆在一起,各種樂器的調音聲在等候廳響着,空間和時間都堵得水洩不通。
“嗚嗚嗚我緊張——”吹單簧管的女生抱着另一個女生:“你摸,我的手好冰,到時候動不了怎麽辦——”
“喲西喲西,沒事我暖暖!”女生合住她的手笑着安慰道。
“吃糖嗎?”宣韶終于跨過各種障礙過來了。他笑着從口袋裏掏出一顆水果糖,遞給緊張的女生:“不急,是軟糖,還有一會兒才上臺,先緩緩。”
“唔,謝謝。”她迷茫了一會兒,看到他的徽章後便接了過去。
“看到張梧涵了嗎?”宣韶問道。
“啊,她在那邊。”女生指了指。
“謝謝了!”宣韶點頭笑了笑:“再過十分鐘就上臺了,加油!”
幕布微動,弦樂的調音輕撥似落玉珠,有些淡淡的安靜。宣韶的目光遠遠對上了許哲聲淡漠安靜的眉眼,暗處相交的視線一觸即分。
“張梧涵,你的奶茶。”宣韶走過去将奶茶遞給張梧涵。
“哎呦——”旁邊的男生帶笑看過來,見此不由得起哄。
“是顏承宇送的,我怕冷了,先給你。”宣韶微笑着解釋道。
“不過是你挑的吧。”張梧涵勾唇笑了笑,接過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視線裏許哲聲一直盯着這邊,宣韶淡淡笑着沒有回答,蜷起的手指縮回袖中,他收回手道:“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崩!”
宣韶偏頭看過去,看到許哲聲臉上紅了一道,他冷冷地低頭把崩斷彈飛并紮進了指板裏的E弦拔了出來。
“啊,琴弦怎麽斷了!”他身邊的男生驚呼道。
“不知道。”許哲聲心情不是很好地道。估計是被琴弦打臉不爽到了吧。
“還有五分鐘,你趕緊看看有沒有備用的!”
許哲聲低頭沉默地翻着琴盒,a弦有兩根,其他的也有,獨獨少了E弦。
“我是π的。”張梧涵冷靜道:“你是什麽的?”
“綠美人。”許哲聲臭着臉松弦軸。
“我是托尼卡的。”
“我是金美人的,應該可以。”女生從琴盒裏翻出來新的一套弦遞過來:“不過新弦可能會有點走音。”
許哲聲道了聲謝謝,沒多猶豫接了過來。
“等等,我應該有。”宣韶大跨步邁進來,他臉色有些紅,提着自己的包喘着氣道:“是舊的綠美人。”
張梧涵側目,她眼中流露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瞬間光影從她眸中閃過,她垂眸靜靜喝了口奶茶。
許哲聲被他塞了這根琴弦,擡頭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發一言迅速穿過小孔裝上琴弦調音。
宣韶退到一邊,捂嘴咳嗽了一會兒,看着他認真調音,一顆心終于安定下來。
簡短熱情的四小節引子帶出華麗複雜的降b大調主題,《春之圓舞曲》的第二主題旋律平和生動,春水蕩漾,生機盎然的顏色覆蓋似水,柔情佳期。圓舞曲婉轉抒情,再無比這更美好的春日了。
金色的E弦在指下顫抖,發出清澈幹淨的高音。
許哲聲也是有過一根金色E弦的,不過在一個春日送給了一朵不屬于他的雲。
雲在下雨。
蘇家巷總是長長的窄窄的,望不見遠方,青翠欲滴的藤蔓延伸出淩霄花,紫藤蘿鈎連盤曲又攀欄纏架,煙火落在巷外,人聲鼎沸在市中,沉默的小提琴手拉動琴弓時奏出悠長篇章。世界很喧鬧,長巷很安靜,亭子落着缥缈的風,琴聲是靜止的琥珀。
少年坐在木椅上,他像靜止的雲,單薄得幾乎透明,手縮在袖子中,仿佛畏懼春日的料峭寒風。
許哲聲當時拉的曲子并不難,是一首蒙古長調民歌。《牧歌》曲如其名,悠揚飄逸,讓人能想到遙遙草原的高遠白雲與卷地風吹草,寬廣而自由。
然而少年只是呆呆地坐着,不斷有人從這兒路過,無論是游人還是居民,駐足聆聽片刻又微笑離去,只有他一直坐在那裏看着。
青山多妩媚,少年如山一般坐着,陽光從左肩爬上右肩,在風中照耀,讓人想到那句“一道明媚的憂傷”。
許哲聲終于忍不住放下琴,趴在亭子的欄杆邊出聲拽住了那片雲。
“喂,你覺得好聽嗎?”
少年從自己的世界裏擡起頭,眼鏡上光芒一閃,高領毛衣裹在黑與綠色的校服裏,看着空蕩蕩的。
“你是除了我外婆之外第一個聽了這麽久我的琴的人,有那麽好聽麽?”
少年笑了笑:“挺好聽的。”
“好虛僞的誇贊哦。”許哲聲吐槽。
“确實挺好聽,雖然有的泛音沒完全拉出來,但我喜歡你對情感的表現。”
許哲聲有點不好意思:“我今天才拉這首歌。我聽你說的話,難道你也拉小提琴嗎?”
“我不彈琴了。”他微笑着道。
“這樣啊。”他低頭。少年的手窩在袖子裏,也看不清楚他的手指。
“不過我很想知道,你們為什麽拉琴呢?”少年呆呆地盯着地上的一片花瓣,“明明這麽累,明明也沒有誰聽。”
“哈。”許哲聲想了想,說真的他沒細想過,不過一定要說的話……
“我外婆喜歡。”
“啊,為了別人而拉琴啊……”他神色淡淡的,笑容好似自嘲。
“為了別人拉不行嗎?”許哲聲奇怪道:“如果能換來自己想要的,有什麽不行?”
“這樣啊……”少年沒再說話。
“不過也算是我的一種解脫吧。”許哲聲自己也覺得很神奇,人總是如此,面對陌生的人反倒想吐露心聲,或許是因為誰也不認識誰,今後也不會再相認吧。
“一開始,琴弓總是不聽使喚,左手也總是按不到自己想聽到的音的位置,就像熬鷹一樣,慢慢地馴服它,最後發出你想聽的音樂,這不是很爽麽?”
少年眼睫微動:“不會感覺被它控制了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拴在琴凳上。日子在慢慢溶解,人在慢慢妥協。
“怎麽會呢?”許哲聲淺淺露出一個笑容:“我掌控着它呢。”
“小提琴啊……可是我很愛的東西哦。”許哲聲道。
愛是什麽?拉琴是出于愛麽?是出于欲望麽?
少年的手機輕響一聲,他低頭看了一眼道:“我要走了。”
“你是初中生嗎?青竹湖的?”許哲聲看了看他的校服。
“嗯。”少年起身:“你呢?”
“我是郡雨的,以後大概會去長郡吧。”許哲聲帶着淡淡的炫耀似的,“我成績還不錯,不過在青竹湖的學生面前說也不過班門弄斧吧。”
“沒有的。”少年淡淡笑了笑:“不過,謝謝你。”
“謝什麽?”
“誰知道呢。”他勾着嘴角。
“說實話,你是個很有趣的人。”許哲聲撐着頭看他。這少年如雲般飄過,以後大概再見不到了,不過下午坐在日光中的憂郁少年他大概會一直記得吧。他在想什麽呢?他又在聽什麽呢?
許哲聲從琴盒裏翻找出自己的舊琴弦,那是他用過的唯一的一根金色E弦。他把它抛了過去,少年忙一把接住。
“送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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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