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欲望橫生

欲望橫生

“你們吹得非常不錯！我在後臺都聽着呢。”宣韶比了個大拇指：“辛苦你們啦！”

“啊，謝謝！”女生感激地笑了笑，紅着臉挽住了身邊女生的胳膊。

說笑聲、收拾東西的嘩啦聲、琴盒鎖上的咔嚓聲……這些都沒能湮沒宣韶耳中的樂曲聲。生機盎然的圓舞曲如和煦春風般一直伴随着他接下來的所有工作。他沒再遇上許哲聲，但明媚的琴聲連帶躍動的手指一直回蕩于腦海之中。

宣韶再出禮堂時天色已晚，空中飄着細細雨絲，溫溫柔柔地撫着。雨傘只會阻擋淡淡冰涼，他想了想，最後也沒有撐傘，任由綿綿落雨拂過臉頰。

指尖的每一次跳躍都是輕盈的飛旋，劃起的水波蕩漾落入眼睫，欲望總是層層疊疊。最近他總是想到那雙手，想到每一次指節彎曲的美麗弧度，攪得他心緒不得安寧，令人煩惱又暧昧不明。

宣韶忽然停住腳步，樓腳的夕陽伴随細細雨絲落在他臉上，變成明暗的交界線。

許哲聲和張梧涵背着琴站在走廊上正在說着什麽，二人的表情都淡淡的。

宣韶蜷起指尖，慢慢退下樓道，沉默地走過長廊，從另一邊的樓梯上了樓。他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不過他不願聽，也不願想。

對于張梧涵找自己這件事，許哲聲也有些驚訝，他與張梧涵的關系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不過點頭之交，共事之責，偶爾還得算是競争關系。

“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了。”聽張梧涵說了些樂團內不怎麽重要的事兒談了許久，想必她來找自己不是因為這種事情，許哲聲決定先開口。

“別急。”像是看出來他對此沒什麽興趣，張梧涵勾唇說道：“我是好心的，我真正來找你的目的，只是想以宣韶前女友的身份給你點兒提醒。”

“前女友？許哲聲頓了頓，一時站定了瞅她。

“宣韶啊，乍一看很不錯又很正常，不過，還請不要和他有關系比較好。”張梧涵嘲諷的眼睛望着遠方，“他不是個正常人，他和我們不一樣。”

許哲聲皺眉看着她，“什麽意思？”

細雨嘩啦一聲陡然變大，驚雷驟響，瓢潑大雨猛地砸在天地間。

教室裏安安靜靜，白熾燈晃眼的亮。外面車水馬龍的聲音、樹葉拍打的聲音、澄池的水聲、校園裏打鬧奔跑的呼喊……這些都模糊在雨水裏，粘稠得如同他不安跳動的心髒。

宣韶慢慢走下樓，天黑後只剩滿耳雨聲，如同海水倒灌。他握着傘想要撐開，卻看見了正站在屋檐下的人。

“喲。”許哲聲回頭沖他笑了笑，“蹭個傘呗。”

這場景何其相似，只是這回先伸手的人變成了許哲聲。

宣韶沒有理由拒絕，他也不可能拒絕。他仰頭緩緩露出笑容，如同遲開卻華美的花，在雨下綻開花瓣露出花蕊和柱頭，被滋潤的暴雨打得攲斜卻笑得更燦爛。

許哲聲的手握上了傘柄，遮在兩人頭上。黑色泥水在碎裂的磚石上濺開，宣韶微微卷起褲腿，走過永遠熱鬧的長街。許哲聲的手在眼前逐漸模糊，唯一的觸感是細密雨絲刮進來落在臉上的潮濕，入耳皆是離得極遠的人聲喧嚣與離得極近的落在傘上仿佛心跳的鼓點似的雨聲。

“吶，我說你。”走在那條狹長到只容一人穿過的黑白巷中，許哲聲卻突然停了下來，“你總是在看什麽呢？”

宣韶抿唇，擡起頭來，對上他漆黑雙眼的那一刻突然心髒猛地一跳，發出了墜地的巨響，仿佛有什麽碎裂了開來。

“你的笑容和我一樣虛僞。別問，我就是知道。”許哲聲低頭時聲音冷冽若落雨，“我的秘密和殷莞康瑤一樣，那麽你呢？”

所有雨水向他漫灌。

“三年多以前的那個時候，你在看什麽？”

“現在，你又在看什麽？”

宣韶背後是潮濕的白牆，綠色長藤海浪搖曳，黑瓦随雨水流淌而下，傘尖滴落的雨水在腳下綻開，一人寬的窄巷不見盡頭。

他退無可退。

心跳如夏蛙鼓噪又如春蟄長鳴，他停住後退逃避的腳步，仰頭握上了他的手。

“你的手……真好看。”

許哲聲輕笑一聲：“原來真是這樣啊。”他反手拽住宣韶的手，猛地把他拉近，像是興致而起的雙人舞。

雨傘卡拉一聲落在地上，大雨傾倒，海水倒灌将他淹沒。

許哲聲掐住他顫抖的脖子深深吻了他。

“想要嗎？”

“哎喲！”看到淋成落湯雞的兩人，戴娭毑驚呼出聲：“怎麽有傘還淋成這個樣子！別發燒了！快去洗澡！”

宣韶感冒一直沒怎麽好，剛才發瘋淋了一通雨，現在連打了幾個噴嚏，不受控地打着哆嗦，戴娭毑一邊碎碎念一邊把他轟去了浴室。

他的腦子亂哄哄的，好像被雨水打濕生鏽。他得到了他夢寐以求之物，附帶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吻。那麽一瞬間許哲聲的氣息變得危險狠厲，好似隐藏的東西兇猛地探了個頭，然而他卻為此戰栗不已。

許哲聲和他果真是一類人，是藏在搖曳綠葉下不見光影的潮濕青苔，一半光鮮亮麗，一半陰暗扭曲，壓抑着自我，如衆人所願而歌唱起舞。

“衣服我給你拿去烘了，先穿我的吧，我放外面的凳子上了。”許哲聲在門外喊道。

滾燙的熱水逐漸變涼，這竟然還是燒水式熱水器，宣韶又打了個噴嚏，關水套上了衣服。許哲聲的校服都很大，他不用刻意拉扯都能遮住自己的手。淡淡的洗滌粉的味道幹淨清爽。他好似被許哲聲的味道徹底淹沒了。

“快過來喝碗姜湯！”戴娭毑端着兩碗熱騰騰的姜茶放在桌上，叉腰訓斥了他們一頓，“趕緊泡個腳驅驅寒，年輕不注意老了腿腳不行！”

“好了好了別念了，我知道了！”許哲聲受不了念叨，苦着臉在滾熱的水中燙腳。

“你說你們這不是胡鬧嗎！”戴娭毑罵罵咧咧，轉身把毯子披到宣韶身上，“還感冒着居然敢淋雨，你也給我泡腳！”

宣韶第一次被這麽劈頭蓋臉地罵，一時有些新奇，他學着許哲聲把腳放進桶裏，然後被燙得迅速收了回來。見到他微微瞪大眼抽氣，許哲聲不厚道地笑出聲，被戴娭毑一個爆栗。

雖然是滾燙的水，強迫自己泡了一會兒後竟沒有了什麽感覺，姜湯是老姜熬的，又燙又辣，落入肺腑像是被長沙的炎辣席卷。

“宣韶。”許哲聲第一次這麽喊出他的名字，圓潤的字眼滾過唇齒。

宣韶偏頭看他，一時有些緊張地拉了拉毯子：“嗯。”

“你喜歡我的手？”

“我喜歡你啊。”宣韶淡淡笑着，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

風雨之聲吹得窗戶搖晃作響，戲曲的聲音在屋外咿咿呀呀地唱——

“輕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霸王別姬》）

“喂，許哲聲，方易說你真的是同性戀？”

“哇，這也太可怕了！我們居然就這麽和他相處了這麽久！”

“我說許哲聲，你不會對我們做什麽是嗎？我們可都是喜歡女孩子的诶！”

“怎麽可能，他喜歡方易啊！”

“這麽說來，許哲聲，和男生談戀愛什麽感覺？”

“還真是深情啊，都初中畢業了還能追到咱們學校來，十一中和長郡不近吧？”

“……夠了。”

過往歷歷在目，用真情維系還不如只談欲望。無所謂，怎樣都不會痛。

許哲聲突然俯身壓過來，宣韶抖了抖，望進他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眸，落入了一個危險卻誘人的深淵。

“宣韶，我喜歡男人。”

笑容逐漸消失在嘈雜的聲音中，他的心從未如此平靜過，然而眼眸卻含着驚濤駭浪。細細密密的風穿過身體。宣韶眼眸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亮，如同渾濁的風雨落雷在翻滾。

他低頭傾身吻在許哲聲手指上，很虔誠又很瘋狂，像是賣力的蠱魅，又像是輕柔的真誠。

指尖攪動過溫熱唇舌，許哲聲沒有拒絕，他低頭俯視着宣韶亂亂的發頂，突然輕笑一聲。

“你好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