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犬牙

犬牙

“狄老師,您差不多了嗎?”

教室外站着的正是前些天剛上前打自己的周與漠,吊着的單眼皮使得他的眼神有股說不出的桀骜不馴,秋裝校服懶懶散散地系在腰間,一米八幾的高個兒直接壓死了旁人,帶來了無法言喻的低氣壓。

“哎那不是周哥嗎……”

“校霸啊……這惹不起惹不起……”

“你別說,人家也挺可憐的,攤上這樣一個爸爸……”

他轉頭一瞥,大抵是眼神帶刺,一溜的同學都被盯得心裏發慌,紛紛自顧自地散去,但他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釋懷感……

沒有人将他爸幹的事再安在他的頭上了。

于是只留下了四人在教室裏面面相觑。

“周與漠同學,現在不是上課時間,作為班主任偶爾關心一下學生,難道不可以嗎?”

狄闌微眯眼睛,那雙桃花眼居然有種說不出的威脅感。

“……你不要期待我來對你感恩戴德,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兒破事。”

他嘴角瞥了瞥,用誇張的嘴型強調了“破事”兩個字。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單驀前面的那個位置,彎腰把自己的羽毛球拍拿出來,然後頓了一下,極快地對單驀說了些什麽,便直接無視了衆人,自顧自地走了。

狄闌沒理會他的挑釁,忙走過去低頭對單驀道:“他對你說什麽了嗎?”

“沒……沒有……”單驀若有所思地開口道。

“那就好……說來慚愧,有些事情,老師也不是萬能的,”狄闌苦笑了一聲,“我也才剛工作一年啊……真的,你無論怎樣都會相信你的學生,是個好孩子……總想去救他一把的。”

單驀似乎是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看向狄闌,那男人竟少見地露出了悲傷的神情,眉頭微皺,好像下一秒那眼睛裏就會淌出淚水一樣。

“狄老師,您……”單驀頓了一下,“您辛苦了……”

“……你這孩子。”狄闌笑着,用力地抹了下眼角,“好了,趕緊吃吧,不然三明治都得在你手裏捂壞。”

那男人摘下了眼鏡,毫無遮攔的眼神溫柔地落在單驀身上,流光溢彩地激起少年人的一汩心泉。

+

“本次藝術節,主題與跨年相系,要求內容健康,思想積極向上,不得……”

徐一輕在講臺上宣讀着活動事項,盡管內容很無聊,但大抵是因為他聲音好聽,才攬到了臺下一群聽衆。狄闌則在教室最後改着班主任手冊,偶爾針對活動事項補充一兩句。單驀和姚斐就在他的前面,他忽然看見單驀轉向了姚斐,便放下手中的筆,饒有興趣地聽着兩人談話。

“那個,斐姐,”單驀悄悄地說道,“我沒來之前,是不是有個運動會?”

“唉,別提了。倒數第一。”

“哎?怎麽會……”

“班裏統共4個男生,除去所有集體活動皆拒絕的周哥,剩下仨殘花敗柳,也就顧問能打打……”

“……這樣啊。”

“不過啊,有了你,我們班接力總歸是可以搞起來的吧!”

“……讓斐姐失望了,我其實免休……”

“不會吧?雖然你看起來是有點柔弱,但好歹個一米七五的男孩子啊——算了,人不可貌相嘛,也不能逼你。”

姚斐嘆了口氣,無心再聽藝術節事項。

“……以上,有人有異議嗎?”徐一輕微笑着宣讀完畢,“姚斐?今年我們班的節目還是你上嗎?”

姚斐是校電聲樂隊的主唱,雖然說每年藝術節,電聲樂隊有自己的表演節目,但她在校內的人氣挺高的,所以一般班級節目也都推她上去。

“我……”她忽然眼光一瞥,“哎我說,要不讓單驀同學上吧?”

幹得漂亮!

狄闌差點就要給這個小土匪頭子鼓掌了,礙于前兩天剛把她依法處置的事實,便還是冷靜地裝酷。

她此話一出,臺下又是一陣叽叽喳喳。

“好啊!我PICK小單同學!”

“看見沒,這就叫排面!人可是有C位出道的潛力!”

被同桌點到名的單驀禁不住抖了一下,讪讪道:“斐姐……”

“沒事,你盡管上!只要唱歌不走調,跳舞不瞎晃,保準你表演之後就能收到一堆情書……”

教室裏越鬧越兇,狄闌一望走廊,仿佛看到了他們朱老教師的身影,連忙扮豬吃老虎道:

“哎,班會課呢,都給我安靜點兒!”

盡管他平日老不正經的,但畢竟還是個老師。教室裏瞬間安靜了下來,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投向單驀。

“報告闌公主,藝術節我們想讓單驀出節目!”姚斐首當其沖道。

“哦?那小單同學,你自己的意思呢?”

單驀的耳根微微發紅,深呼吸了一下,注視着狄闌,才再次緩緩道:“……我是會點兒樂器。但是,我不是很想……而且,也要公平一點兒,把機會讓給別人呀……”

狄闌思考了一番,覺得他說的也有理。

“那這樣,之前聽說你們音樂課,每個人都課前才藝表演過,大抵也知道彼此的水平。我們公平競争,每人只能投一票,最後票多的那個,代表我們班去表演?”

“狄老師,我們還不知道單驀同學的水平呢!”丁爾起哄道。

“是啊!讓他好歹唱兩句吧!”另外一名女同學也附和着。

“……不好意思啊,剛才忘記了。”狄闌走到單驀的座位旁,耐心地說:“單驀,回應下大家的期待?”

單驀有些為難地皺起了眉,思考了一陣,仿佛終于鼓起勇氣了一般,道:“那我就……試一下?”

臺下一陣熱烈的掌聲,沒人看見他的嘴角禁不住地上揚了一剎那。

“去講臺上吧?有話筒。”狄闌期待地說着。

“不用這麽隆重,就在這裏就行……”他清了清嗓子,站了起來,卻是把雙眼緩緩閉上,仿佛如此便能看不見周遭的一切。

你說天空沒有陰霾,你說世間只有光明。

可我看到往事伶仃,只剩下輸贏。

他只唱了短短四句。

好像……在哪裏聽過的樣子。

可在旋律灌入腦海的一剎那,自己的頭再次劇烈地疼痛起來,甚至壓迫到了視神經,眼前黑壓壓的一片,讓他一度喘不過氣來。

缥缈的歌聲令人沉醉其中,少年人的嗓音很清澈,純淨得連一丁點兒歲月的塵埃也掉不進去。他沒有什麽唱歌的技巧,卻正因如此,顯得格外虔誠,與這首無人知曉的歌曲恰好相符。

“哇……”姚斐等單驀坐下後,拍了拍他的肩,“你嗓子不錯啊——這首歌我沒聽過诶,叫什麽?”

“這首是自己編的,沒什麽水平,就沒取名了。其實歌詞也就想了這四句……”

班級裏一片沸騰,女生差不多都炸開了鍋。

“狄老師,我覺得……要不就單驀上吧。”徐一輕在一旁提醒着。

“……看情況,好像是這樣。”狄闌心不在焉地答道,盡力保持着淡定,“有人有異議嗎?可以盡管提出來。”

太疼了……

“沒有!我覺得今年,一等獎我們拿定了!”

“哎就是。你說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美好的美少年,顏好聲好腿又長……”

單驀倒是有點兒為難地說:

“我……如果真的不介意我出場的話,我只想演奏樂器。上臺唱整首歌的話,我比較……”

“緊張?沒事,哥帶你!”姚斐立刻自告奮勇地說。

“不是,我是真的……沒辦法。要不斐姐你唱歌,我給你伴奏吧……”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而且臉上完全沒了笑意。

沒什麽過多的解釋,大概只是女人的第六感罷了,姚斐瞬間就接受了他的建議:

“行……主要是把我們班這個門面推出去。還有件事,我可能要麻煩下狄老師您了……”

“喲,這麽恭敬?說吧,什麽事?”他咬着牙忍痛,還不忘飄個眼神過去,語氣仍然沒有什麽大變化。

“我請您填詞!就……單驀同學,可以嗎?你把剛才的曲調複述一遍,我來制譜,然後給我們闌……給我們偉大的狄老師拿去填詞!”

單驀默許地點點頭,再次望向狄闌的眼睛中,居然多了星星點點的光。對上眼的一剎那,狄闌見少年的眼眶居然有點兒發紅了,稍長的指甲也狠狠地掐進肉裏……

“唉,就知道給我添亂……”他揉了揉頭,“行,答應你們一回。對了,記得到時候報幕的時候帶上我!”

“那肯定!感謝闌公主隆恩!”

“亂用的都是什麽詞啊。好了,這節班會課被你們忽悠過去了。那藝術節的事就這樣吧……”狄闌實在不想在教室裏待下去,故作輕松地看了看表,“喲,還有2分鐘就放學了,預備鈴都響了。準你們提前一步去參與社會殘酷競争,下課吧!”

同學們不約而同地鼓掌了片刻,便都沖出了教室。

總算走了……

狄闌倒吸了一口涼氣,卻見面前的單驀終于有點兒顫抖地道:

“狄老師……您沒事吧!要不要我帶您去溫醫生那裏……”

……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狄闌發誓自己半點兒痛苦的表情也沒露出來。他學了很久去忍耐頭疼,後來這種功夫甚至都能瞞過青梅竹馬的安逸,最多只是在心裏疼兩下……

“不用,老毛病了。”他笑着對少年說着,卻見單驀那雙眼睛憋得更紅了,連忙再補充着,“真沒事,我回去吃個藥就行啦。”

單驀忽然靠近了自己,然後小心翼翼地将手伸了過來,細細地揉着他的頭。

很溫柔的手法,力道不輕不重。

那種感覺,讓狄闌覺得像是在對待什麽失而複得的寶物一般,似乎只要輕輕一用力就能讓他粉身碎骨,卻又不敢多下手。

狄闌沉默着沒有說話,想躲避少年目光的時候,忽然發現他的手格外好看,骨節分明,但沒有瘦成“骷髅手”的感覺,反而有種協調美。良久,他才終于開口道:

“小單同學?付你小費要不要?”

單驀好像在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忙松開了手,結結巴巴地道:“不,不好意思……!狄老師剛才實在是……我……”

“哎,別緊張嘛,”他找到了一絲調戲小白兔的快感,“你怕什麽?怕我猝死把鍋推給你?”

“怕我一眼就喜歡的老師,沒辦法再教我了。”

單驀倒是很誠實地說着這句話,臉還是一眼地發燙。

狄闌作為愛好人類的正常男性,聞言愣神了一下,但回味過來,學生喜歡一位老師是人之常情,而且能被學生一眼就喜歡,也是件很榮幸的事兒吧。

于是他便也沒有作過多的表示,道:

“天道好輪回啊,別咒我了,乖——你早點兒回家吧,晚自修的鈴都快響了。”

“沒事……狄老師,我陪您回辦公室吧。我母親平時七八點才到家的,不着急。”

怎麽又是憑空多出來的母親……

“單驀……”狄闌咽了口口水,語氣嚴肅,“我早就看過你的入學資料了。很多方面,你不必要瞞着我,也不必要刻意說謊糊弄過去。”

“……她,”單驀似乎終于被說動了,喉結上下動了動,“……她确實不是我親生母親。但在我心裏……我平時叫她姐。”

“所以你和她……”

他本來還想問得更深,但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無禮,便住了口。

算了,反正掰着手指算日子,明天就要唐突地去他家裏吃飯了,到時候親口問一下家長不就得了?

“沒事,你不用細說了,今天趕緊回家吧,嗯?有事就扣扣聯系?”

“好……”

單驀很快地收拾書包,接着微笑着和他道別,便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

“阿驀,回來了?”

“童姐。”

他不慌不忙地把書包放下,本想徑直走向廚房,卻已經聞到了一股飯香。接着,他的腳邊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單驀附身,笑着抱起了他家的小東西,道:

“箱子,想我了嗎?”

奶白色的布偶貓鑽進了他的懷裏,似乎是非常贊同他的說法,呼嚕呼嚕地發出可愛的聲音。

“吸兩口就夠了,今天難得你回來的比我晚,我就做了菜。水平估計沒有幾年前好,但總歸……還是不賴的。”

留着褐色卷發的女人坐在餐桌上,早就開始自顧自地吃起來了。她身上還是習慣性地套着白大褂外套,仿佛一成不變的容顏,讓她在單驀的心中,永遠停留在了二十歲的尾巴上,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讓他覺得很舒心。

“哪能啊,只要吃了童姐的飯,我就不想吃第二個人做的東西啦。”他抱着貓坐在了座位上。

“嘴甜得跟蜜似的,以後還怎麽得了?”童景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說說吧,這兩天在學校裏怎麽了?”

他伸到一半的筷子停在了空中。

“驀驀,現在是在家裏,你用不着……”她改了一種說法,“我希望你說實話,不要連我也不相信,好嗎?”

單驀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手不自在地拂過箱子柔軟的毛,道:“童姐,我想保護我自己,而不是完全依賴你。”

單驀的眼睫毛抖了一下,而後堅定地看着面前的童景。女人最終向他投來一個默許的微笑,于是他滿足地吃完飯,收拾好碗筷,忽然想到了什麽,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拿出手機,輸入自己背出來的那串號碼,dj“添加好友”。

“我通過了你的好友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小單同學?”

自己果然沒有背錯號碼。

單驀一笑,點點手指發出了信息。

“狄老師好。”

“嗯,到家了吧?”

“到家了。狄老師,聽我姐說明天你來我家家訪?”

“對。你姐說你會做飯?”

“我會啊,狄老師愛吃什麽,我明天準備一下。”

“不用啦,留個驚喜給我不好嗎:D”

單驀死死地盯着最後的那個小表情,眼前瞬間浮現出了狄闌笑着的模樣。于是他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發了句信息:

“狄老師,你上次說,可以不用叫你老師對吧……”

“喲,小子,現在想來占便宜了?/帥氣”

少年頓了一下,愣是盯着那個黃豆獨自笑出了聲。

在那頭的狄闌躺在苦逼的教師宿舍裏,滴滴滴地發着信息,惹得安逸一個枕頭就砸了過來:

“睡覺啊老狄!跟哪位帥哥發消息呢!”

“你高攀不起的本帥哥,在和另外一朵高嶺之花進行精神交流呢,別吵。”

他硬是扛過了安逸的白眼毒舌之術,沒過多久,他收到了單驀的回信。內容挺簡單,但就好像有只小貓抓着他心口那塊癢癢肉,不輕不重的:

“我可以叫你哥哥嗎?”

+

“夫人,您之前讓我辦的事,我已經辦了。”

“哦?結果怎麽樣?”

高大的工作椅朝向落地窗,完全遮住了椅子上的人。

“現在加上原先您先生的那部分,整個福利院都冠上了我們公司的名頭。我們還需要收集一些當事人的口供,這樣才能讓對家的罪名坐實——雖然過了很多年,找當事人比較困難,但我想,贏這場官司是沒有問題的。”

“好,那就好。”

高靠背後面的人沉默了一陣。年輕的男助理沒有允許,也不敢妄自走出去。

“她最近怎麽樣?”

“她……”助理頓了一下,“她最近很好,但您裝在她私人物品上的GPS被她發現了……”

“這叫很好?”

女人的聲音頓時沉了下來,不過沒有帶上任何的憤怒,只是極有修養地渲染上一絲冷漠。

“對不起,夫人……”

“那她呢?”

“她在學校裏表現很好,前段時間剛拿了獎,不出意外的話可以拿到大學的保送。”

女人似乎是滿意地擺了擺手,助理看不清她的表情,不敢妄加揣測。

兩個人的對話十分默契,如果是旁人,根本不知道那位夫人不斷轉變的對象“她”究竟是指誰。

“我讓你找的人呢?”

“對不起,夫人,因為您沒有說清究竟是誰……”助理從包裏拿出了一本陳舊的冊子,“這本是登記冊,您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翻一下。當事人我也會從這裏面選擇出庭。”

那椅子嘎吱地轉了過來,椅子上的女人長發及腰,面容精致,舉手投足甚是優雅。她眯起雙眼,不慌不忙地翻着冊子,微微下垂的眼睛竟透出了一絲危險感。翻到其中一頁時,她忽然停下了動作,擡起頭,助理驚愕地發現女人的神情——無辜而又純粹,甚至閃着孩童般的驚喜。

“幫我辦好簽證,下個月我就走,親自出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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