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留宿
留宿
晚餐比中餐簡單了不少,單驀只簡單地下了兩碗面——湯料是中午吃剩的炒三鮮和新加進去的一點兒小青菜。
但總之已經勝過學校飯菜幾百幾千倍了,狄闌心裏念叨着,呲溜呲溜地吃了幾口面。
狄闌一想算了,這麽大的人了,雖說當老師經驗不足,蹭飯經驗還是很足的,便直接拉下臉面。兩個人同時沉默着吃完了一整碗面條,還同時将筷子擱在了碗裏,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咳……要不,晚上我來洗碗吧?”
“這怎麽行呢?主客有別,就不麻煩哥哥啦。”單驀直接上手端走了兩個碗,扔進了洗碗槽。他打開熱水的開關,用抹布仔仔細細地擦着碗,不一會兒便完事了。
狄闌一看手表,這才剛六點多。
……等一會兒,接下來要幹什麽。
家訪,家訪……今天家長不在,他差點兒忘記家訪剩下的任務是什麽了。畢竟也是剛工作沒兩三年的年輕教師,他按照正常流程想了一遍,沒家長,好像事情确實有點兒難進行下去。
哦,好像有件事是可以幹的。
“單驀,可以……參觀一下你家嗎?主要是你平時學習的地方。”
“啊……當然沒問題,樂意之極。”
少年一把撈起趴在地上的箱子,親昵地抱在懷中,又道:“一樓是客廳廚房,還有書房以及童姐的卧室——她早出晚歸,放在一樓方便。我的房間在樓上,但我平時學習都是在書房的……”
“不僅學習,你睡覺也在書房吧。”
狄闌開玩笑道,但卻見單驀忽然笑了一下,居然真的點了點頭。
“不是吧……學霸就是學霸,這毅力,真得和別人不一樣,”狄闌在單驀的帶領下朝書房的方向走去,“快期中考了,你跟得上嗎?考試範圍清楚嗎?”
“嗯,徐班跟我說明過了。”他謙遜地答道。
他們推開書房的門,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房間。偏大的書桌上,整整齊齊地堆放着各科的書籍,還有一臺筆記本電腦;靠牆邊的地方,則做了一整個加大版書櫃,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狄闌不經意地望去,那些書倒是……雜亂無章地癱在書櫃裏,一會兒大本一會兒小本,一會兒是歷史方面的,一會兒又是醫學方面的……
“你們家不挺整潔的嗎,怎麽,對待人類智慧結晶這麽不尊重?”
“沒,這個書櫃基本都是我在用,童姐的書都拿去辦公室或者堆她卧室了。我是按照……讀書的時間來排序的。”
“時間……?”
“是,”他走到書櫃前,從藍色的标簽旁順手抽出了一本精裝書,“比如這本《呼嘯山莊》,就是我三年前讀的書。不同顏色的标簽有不同的時間跨度,有些精确到年,有些則精确到月,甚至精确到日……”
難怪這些書在外觀上,擺放得并不是那麽美觀。
狄闌疑惑地問道:“你難道沒強迫症?不覺得……大書中間夾小書很膈應,或者說因為不同作者的書分散在各處而心煩嗎?”
“按照外觀順序擺放,我反而會心亂,”他嘆了口氣,“像現在這樣,我至少能夠将時間握在手裏,而不是等着時間來操控我。”
這句話聽着讓人有些不舒服。
狄老師聞言驚了一下,才道:“小單同學,厲害啊。”
書房的燈光稍稍偏黃,大概這樣不會傷眼,坐在那個辦公椅上,想必也舒服得很。辦公椅的後背上直接挂了一條薄薄的毯子,看起來單驀在這兒睡覺是常事了。
狄闌想到考試,又福至心靈地道;“單驀,你有不擅長的科目嗎?”
少年極為認真地想了一陣,但遲遲沒有等來答案,惹得狄闌只好尴尬地再補了句:“我說嘛,學霸肯定沒有……”
“怎麽可能沒有呀,狄老師說笑了。”
這話說得是很真心,他還坦然地看向狄闌的眼睛。
“……那你跟老師說說?快期中考了,我看可不可以聯系那門課的任課老師,給你開個小竈什麽的……”
“語文。”他平靜地說。
“什麽?”
“語文,”他再次強調了一遍,不顧狄闌一臉黑線的表情,不溫不火地道。
“你上次語文課不還是……”
“有想法和語文成績不好有什麽矛盾嗎?”他甚至有點兒委屈地說着,“我語文基礎不太好,前五道選擇題會錯三四道。而且閱讀理解還有文言文閱讀我都不太擅長,作文更是……”
狄闌:“得,随便列舉一下就行了,蒙誰呢,你這不等于全都不擅長嗎?!”
“所以,”他低聲道,那還真是個被老師訓的乖孩子的可憐樣兒,“所以……我剛才才會不好意思說。”
總覺得這小朋友是在故意玩兒他!!
但見這種神情吧,說人家刻意騙自己好像也說不過去。
“那行……下下個禮拜四就要期中考試了,你這段時間,有問題就可以在晚飯後,随時到我辦公室來,嗯?”
他像是得了蜜的小孩兒,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好啊!”
就知道這小孩只想逗自己玩!
完成了學習勘測任務,狄闌也便沒有要求參觀他家的其他地方。
不過離睡覺倒是還有一段時間……
“狄老師,”他扯了扯狄闌的衣角,艱難地說着,“……那個……”
“嗯?”
“要不……看個電影?”
“沒問題啊,我又不是那種老古板,”他笑道,“我還正愁要怎麽和你發呆到睡覺為止呢。”
嗯?自己這句話好像有點歧義。
但這種時候刻意解釋,一定會越描越黑。
單驀聞言倒是笑了。
他是個行動派,直接走回了客廳,把箱子從茶幾上一把抱起,扔到一旁,不顧小母貓委屈地喵嗚兩聲,拿起電視機遙控板,調整到了點播界面。
“這麽心急?主子都不要了?”狄闌朗聲。
“畢竟哥哥難得來一趟。”他溫和道。
狄闌心裏被小朋友搔得癢癢,走到沙發旁邊坐下,便心不在焉地道:
“就知道把老師當小孩兒哄——你喜歡看什麽電影?”
“我都可以啊。”單驀也順勢挨着他坐下。
“我也都……你挑吧,挑完了叫我,我……”
“就這部吧,我放咯?”
狄闌其實走神了一下,沒看到單驀選的究竟是什麽電影,但出于禮貌,他還是說:“行,挺好的。”
“老師,要是害怕的話,像之前那樣也不要緊。”
害怕?
之前那樣??
還沒等他消化完單驀的話中話,巨大的80寸屏幕上冷不丁地出現了個恐怖光屁股小孩,陰森地朝狄闌咯咯地笑。
他下意識地跳了起來,脫口而出一句“卧槽”,狠命抱緊了身邊的東西——接觸到單驀皮膚的那一剎那,他才明白“之前那樣”是指什麽。
單驀倒很從容地拍了他兩下,笑道:“這部片聽說很好看……狄老師要是怕的話,我就換一部?”
“咳……沒事,你想看就這部吧。就你知道吧,這個小孩兒出來的太吓人了,你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就放……”
“抱歉啦,真的不要緊嗎?”
“當然!你別以為你老師慫成那樣!”狄闌立馬松開了單驀,緊接着,他懷裏就多出了一個大抱枕,擡頭一看,塞抱枕的單驀還露出了好像很懂的笑容。
……完了,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哥哥,沒事……我其實也怕,”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順手也拿了一個抱枕,“但有人陪我看就沒關系,而且,太恐怖的時候……拿枕頭遮一下不就好了?”
狄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也只是個小朋友啊。
兩人都是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單驀這次果然沒說謊——
“哥哥,等會那個轉角就有小孩出來了,你當心點。”
“再過兩分鐘女主角就上線了。”
……
狄闌被他一路提醒過來,才猛然反應過來:“你到底看過多少遍這部電影啊!?”
狄闌在看電影的過程中偷偷瞄了他兩眼,有的時候小朋友還會克制地悶聲尖叫兩下,甚至臉色有點兒發白,狄闌有那麽一兩秒懷疑單驀的心髒都漏跳了兩拍。
少年的大部分臉都被抱枕遮住了,但側臉的線條依舊那麽完美,只露出一點兒似乎是被吓得蒼白的皮膚。
他見單驀沒有回複,便繼續追問:“這麽怕恐怖片,怎麽還看?”
“很多遍,大概不下五遍了。”他的聲音經過枕頭的過濾,變得更輕,于是狄闌只得湊近,兩人之間似乎只有那麽一個枕頭的距離,“因為只有直面恐懼,才能不再恐懼。”
單驀保持着那個姿勢,将臉緩緩地轉過來,黑發打着卷兒落在枕上,顯得那張臉有一種病弱的美。
狄闌有種鬼使神差的錯覺,他好像也可以把少年攬在懷裏,然後當成自己的家人般親一口。
當然他沒有這樣做。
電影放完了,時針已經指到11了,按照小單同學的家庭習慣,該是上床睡覺的時候了。
單驀過去試了一下開關,供電已經恢複了正常,但外面還持續着狂風暴雨。在正常的暖色燈光下,他的臉色也好看了不少。
“狄老師,你決定好了嗎?”
他想起安逸的建議,最終還是接受了留宿這個事實,道:“唉,第一次來家訪,就這樣……”
“沒事,”少年笑道,“去樓上吧。我房間對門有間客房,整理一下應該可以住。”
“麻煩你了。”狄闌起身,跟着單驀上樓。
夜晚來得很突然,卻不突兀。
在漫天的大雨聲中,好似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
狄闌躺在單驀給他鋪好的床上,一個人靜靜地想着。
如果,他遇見單驀的時候,不是他的一個學生,不是他家訪的對象,而已經是個有模有樣的青年,已經跨過了18歲的風風雨雨,那麽他會不會……
凡事沒有如果。他絕不能逾距。
少年給他的感覺,像是一個……該久別重逢的故人。看見他的時候,就仿若有電流從腦海裏滋滋地通過,偶爾起那麽一兩朵電火花,燒得他腦子盡是黑煙。
他自嘲着,突然聽見了不太對勁的“咚”的一聲,是從自己的對門傳過來的。于是他謹慎地起身穿拖鞋,走到了對門,還沒等他敲門,那門就被風帶開了。
“單驀……?”
“……”
屋裏的人兒似乎是不小心從床上掉了下來。
月色恰好從窗簾的縫隙裏逃了出來,不偏不準地落在少年的側臉上。
雪白的肌膚被照得透亮,寬松的家居服掉下來了一大半,露出了少年形狀極美的鎖骨和極有誘惑力的肩膀。但他的表情還是迷迷糊糊地半睜着眼睛,好像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從床上掉下來了一樣,懵懵懂懂地歪頭看着闖進來的狄闌。
“你你你……沒事吧?!痛不痛?”
“我沒事……”
他撐了一下,幹淨的地板太滑了,手沒撐住,反而又摔了一下。
狄闌克制住自己心中有點兒往上竄的火,小心地撐起少年,偏瘦的身體輕而易舉地被擡起來,然後回歸到了原位。
“狄老師……”
“嗯……?”
單驀啞聲道:“能……留一會嗎……”
狄闌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并不是想趁人之危。
那少年就這樣空空地望着自己,好似無依無靠的一株草。
很像自己。
于是他蹑手蹑腳地爬上了他的床,首先用被子把他裹了個嚴嚴實實。初秋雖然不冷,一場臺風帶來的降溫在淩晨還是十分明顯的,稍不注意就可能會感冒。
單驀在床頭櫃上抓了一下,就側身不動了,好像已經睡着了。他保持着有些僵硬的呼吸頻率,狄闌半坐起來,不由自主地去一下兩下地拍着他的背。
不知過了多久,那呼吸才變得和緩而平穩。
願你好夢,他輕輕地在心裏道了一遍晚安。
。
第二天早上,狄闌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單驀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不過被子倒是全都到了自己身上。
作為正常成年男性,早上避免不了……某器官過于活躍。
于是他念叨了幾遍安逸給他的那句“牢記師尊師德”,進入賢者模式後,慌忙地回想自己昨晚應該沒幹出什麽出格的事兒,便草草地走進衛生間洗漱了一番,走下了樓。
“狄老師,早呀。”單驀坐在了沙發上,輕松地說道。
“早安。”
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昨天的事情。
“我可能是第一個,家訪訪到住在學生家裏的老師了吧?”狄闌走之前還跟單驀開着玩笑。
“那我也很榮幸啊——我可能是第一個被老師家訪陪了一晚上的幸運學生。”他自然地說着。
“謝謝你的臺階,不過這個臺階下得還是挺愧疚的,”狄闌穿好了鞋,“那麽,小單同學,明天學校見?”
“好的,狄老師,再見啦。”
單驀就這樣看着狄闌關上了門,嘴邊浮起一絲享受的微笑。
他立刻轉身奔上樓,一把将自己房間的門拉開,然後整個人都悶進了被狄闌遺忘着、還沒疊好的被子中,深吸了一口氣。
很淡很淡的,大概是陽光的味道吧。
如果狄闌知道,他那天早上其實是把人整個兒抱在懷裏,自己花了十幾分鐘才從過緊的懷抱裏鑽出來,估計,這師生關系是維持不了了。
他嘆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的頭腦開始高速運轉,他從口袋裏摸出了自己的手機,連上了卧室裏的筆記本電腦,删除了幾個外行看不懂的附件,并用文件粉碎機銷毀。
而後他不緊不慢地下了樓,走到位于書房的自家座機旁邊,按了“通話記錄”鍵。
第一條記錄的時間是昨天19:15,狀态為“撥出”,那個手機電話是屬于童景的。
這沒有什麽奇怪的,童景在兩人晚飯過後打了個電話确認家裏情況,确認無誤後便放心地挂掉了,這才有了後來的事情。
第二條記錄的時間是昨天10:46,狀态為“撥出”,而顯示的電話——
還是屬于童景的手機。
恰好是童景接到“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與狄闌撞上,并匆忙趕去醫院的時候。
他淡淡地将那條記錄删除,然後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坐在了書房的椅子上,翻開書本自習。同時間自家的門外傳來摸鑰匙的聲音,伴随着童景的一聲“我回來了”,他嘴角浮出一絲笑容,笑得很天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
技術操作可是越來越熟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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