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出庭

出庭

空靈的琴聲夾雜在行雲流水般的歌聲之中,宛如雨簾之下的嫩芽,竊竊私語般回響在每個人的心中。

衆人都幾乎停止了呼吸,幾百雙眼睛默默地注視着彈奏鋼琴的少年。異常英俊的臉龐足以讓人一怔,經過化妝修飾後的臉配着偏冷的舞臺光,他的臉上,竟沒有少年人該有的青春或是天真,更多的或許被稱作“漠然”。可那份漠然中,竟隐隐約約地帶着激情的火花,自他的指尖一瀉而下,不慌不忙,淡定自若。

而臺上高個兒的女孩沒有了衆人熟悉的誇張嘻哈裝扮,削去了平時的桀骜不馴。姚斐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站在立式話筒面前,像是在和人說話般輕輕地唱着。磁性的煙嗓,特殊音色曾使無數電聲樂隊的粉絲,為那份驕傲而瘋狂。

——但此刻,所有人只是靜靜地聽着。

“站在夜旁

萬籁俱寂是你的半掩心窗

走在橋上

流光溢彩是你的徘徊陌巷”

當這一側舞臺燈光亮起,屏息凝神之時,城市的另一側,則仿佛暗潮洶湧。

狄闌進入法庭,在被告席上,再一次看見了那個前不久重現在他的記憶中的男人,也是這個學期一切事情的導火索——周院長,周與漠的“父親”。

他愣愣地看着狄闌走進來,那雙小而精明的眼睛,此時已經褪去了青春的光彩,只是無神地盯着狄闌而沉默着。良久,直到狄闌根據律師的指示,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時,那個被專業人員扣住的男人忽然就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好像這時才想起來狄闌是誰一般。

也有可能根本不記得他了。

雖然那個可能性微乎及微。

五十多歲的男人像是換了個人——皮囊空了,靈魂溜了,還能剩下什麽

“小狄,感謝你能來。”

離他不遠的漂亮女人笑道,那副長相只看一眼就不會弄錯——那是舒黎,是舒默的母親,安逸的養母。

狄闌也笑道: “……應該的。”

他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事情,很關鍵。像是要去找出一盤已經将軍的棋,究竟哪一步走錯才導致如今的失敗一樣,狄闌很難形容這種直覺,只是覺得舒黎的笑有點兒熟悉,熟悉到他開始害怕。

“請當事人陳述……”

狄闌有些緊張地觀察在場所有人的表情,但真的只有舒黎一個人令他毛骨悚然。那個女人和“原告”兩個字并不匹配,她無論何時都保持着微笑,不假,卻也不真實。

舒氏集團,家産已過十位數,繼承者是獨女舒黎,育有一女舒默,養子安逸。商業天賦極高,善于交際。

看來這種傳聞是真實的了。

在他發言前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狄闌忍不住地走神了。

現在……小朋友該是在臺上彈着鋼琴,和那土匪頭子一起表演了吧他們臨場發揮的好嗎觀衆的反應是什麽樣的呢那說好的驚喜又是什麽

“我逃過了陽光

卻溺死在了陽光疏漏的陰影之下

你說再也不用我去等候

只需要你一次驀然回首——”

歌曲随着随來越高的音域而漸入佳境,即将進入高潮的旋律提起了所有人的心。只可惜狄闌聽不見。

此時狄闌覺得有一種力量要把他自己撕裂,挖出他血淋淋的心髒,一把抛到在場的所有陌生人面前。但如果說……

天理昭昭,這就是世間的公平吧。

“我從未後悔過邂逅

盡管我從未停留在你的心口

我從未停止過堅守

即使我從未沉溺于你的溫柔”

狄闌模模糊糊地陳述着他的記憶,每次回憶,他都心如刀絞,但始終平靜的語氣并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出他的不對勁。他的每次闡述都配合着舒黎的律師,翻出一條又一條幾年前的證據和記錄,周院長那邊根本沒有一絲反駁的機會。

很快……馬上了……

“最後請不要

去管是否

再多悲憂

萬家燈火依舊

你我重逢回眸”

幾乎是同時的,城市的這一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你做到了,姚斐走到鋼琴旁對着單驀笑道,我們都做到了。

單驀心中裝的都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他焦急地想知道舒家到底安是的什麽心,會不會對狄闌做些什麽……然而他最終還是放下了,和姚斐一起,沉浸在無邊的掌聲之中。

“……以上,被告對證人的證詞有無異議有無疑問”審判長道。

“……沒有。”周留醉在說出這兩個字的剎那,仿佛老了十來歲。

而城市的那一側,則是無限的寂靜和永恒的沉默,一錘定音。

其實……并沒有那麽困難

狄闌恍恍惚惚地想,他到底為什麽要緊張這麽久為什麽只是因為他不願揭開自己的傷疤,只是因為不想再看見少年時代的陰影嗎

他不是這樣的人。

盡管他願意去追尋他心中的那份公理,可這一切……太順利了,順利到狄闌不敢去相信。

“謝謝,狄闌,”舒黎站了起來,助理禮貌性地扶了一下她, “如果沒有你,今天我們準備的所有證據就缺少關鍵證人。”

“……怎麽會,我也只是……”

怎麽會呢。

狄闌霎時間清醒了,這場審判,從頭到尾其實根本不需要他的出現!

他,一個十年前知曉了孤兒院秘密的人……舒黎的資料詳盡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反而像是一位解說員,在對已有的證據進行補充,包括孤兒院來歷不明的巨額收入,包括時不時消失的殘障兒童。

對啊……這麽簡單的事情,自己怎麽會想不通呢

“你猜得沒錯”舒黎忽然靠近了他,缥缈的話直接傳到他的耳朵裏,讓他有些不适應。

“您說什麽”狄闌吓了一跳。

“你剛才肯定覺得,這場官司有你沒你,都一樣對吧”她天真地笑道。

狄闌愣愣地看着舒黎。

“是啊,我本來的目的其實并不是這個。這種随随便便的小官司,其實要讓我舒家贏可簡單了,證據确鑿,就算年代久了,我們也是有能力打贏的——”舒黎說, “我呢,從一開始,就是想找個機會,和狄老師聊聊。”

狄闌警惕地道: “舒女士……我和你并不熟吧。我只是安逸的青梅竹馬罷了,和您這種大人物,一輩子都不可能有什麽交集的。”

“……那可不一定。”舒黎淺笑一聲,然後“喔——”一下了, “我想起來了,小逸說,你的PTSD後遺症比較嚴重,是嗎難道說,你将‘他’整個的從你的記憶裏抹去了”

“他……”狄闌疑惑道,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出于本能地拒絕聆聽,馬上将視線從那雙美麗的眼睛上移開。而他面前的女士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心情,四十多歲卻仍然表現得像個小姑娘的女人甜甜地一笑,然後像十七世紀的英國淑女般行了個屈膝禮:

“沒關系,我們啊……都是一種人。既然他遲遲不肯告訴你真相,那麽,作為一個有原則的人,我也不會破壞他的游戲規則。”

她繼而站直了道: “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不過或許,你也沒機會知道了——”

“……你是指單驀嗎。”狄闌鬼使神差地插嘴道,他不知道為什麽,第一反應就是那個……那個總是裝小孩的小大人。

“你覺得呢”她反問着,然後像是自問自答般點了點頭。

“狄老師……語文老師,這幅樣子可不行啊。”舒黎說, “不破壞游戲規則的情況下,我可以告訴你一部分,比如——單驀還沒有成年,比如——童景并不是他的法定監護人,還有——”

她歪了歪頭: “——他的名字始終登記在周院長的孤兒院裏。”

“什麽……”狄闌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其實他一直都這樣猜測。

因為記憶中莫名其妙消失的部分,因為前去家訪的那個暴風雨夜,因為他一見如故的直覺。

“那也就是說……”狄闌卡頓一下了。

這場官司勝訴,舒氏只要願意,可以直接把周院長的孤兒院買了,轉移到自己名下,連同所有未成年孩子的監護權一起……

“對,這回很聰明。”女人笑道, “童小姐肯定有跟你說過什麽‘為了單驀請不要出庭’這種話吧我果然沒有看錯你,真是一個堅守正義的好青年。”

童景那天忽然打來的電話,精神狀況不太穩定的話語立刻湧現在他面前。

不,不是自己的錯。

不……一定有哪裏弄錯了。

“單驀和童小姐……過的很好。”他幾乎是擠出了這句話, “你和單驀又是什麽關系”

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自信包圍着她: “他他曾經是一個殘次品,現在也是。不過,你會不會覺得,把你曾經丢棄的東西撿回來,也別有一番風味呢”

狄闌冷冷道: “我聽不懂你的話,但單驀他,不是一件商品。他是我的學生。”

舒黎贊賞地點了點頭,好像一個慈母般贊同狄闌大義凜然的發言。她沒有理會狄闌的問題,忽然話鋒一轉道: “童景有一個親弟弟,幾年前死于先天性心髒病突發,搶救無效死亡。”

“……”

狄闌跟不上她跳躍性的腦回路。

“我是說,狄老師——”她拉長了語調, “評判一件事情是對是錯之前,先試圖站在客觀的角度評判。童景在親弟弟死去的那一天,将單驀領回了家,将他當成弟弟的替代品養在身邊——你瞧吧,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的夾帶私心,不是嗎”

狄闌猛然怒道: “童女士不是這樣的人。”

舒黎笑道: “你又怎麽知道她不是呢你又怎麽知道我這樣做,就一定是把他從至親身邊搶走的惡行呢狄老師,萬事萬物不能主觀臆斷。”

他的思緒開始混亂起來,然後眼睜睜地看着舒黎在一份協議書上簽了字,仿佛勝利般地對他說: “還有一個疑惑,我也為你解答一下吧。你,和單驀,只是師生關系,頂多也是院友的關系。而身為舒氏集團繼承人的我,為什麽要死揪着你這個小老師不放呢——”

狄闌屏住了呼吸。

舒黎像是享受般地道: “因為,我們商人,追求最高的利益。”

我們商人做事,必須要有百分百的把握,尤其是……要抓住對手的弱點。

“您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用管了。”她對旁邊的助理示意打開網站。

狄闌止不住地發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不知道的究竟還有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非要是我。

為什麽自己珍惜的人一個個的在自己面前消失,為什麽稀奇古怪的人一個接一個地纏上自己,攪亂了他原本應該風平浪靜的生活

舒黎的助理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焦頭爛額地調出網頁,然後顫抖地道:

“舒,舒總……沒有單驀的記錄了……”

————————

關于單驀被删除的記錄,詳見前幾章,單驀在學校電腦機房的那一段

舒默單驀,黑客二人組。

福利院大多都是guo家公立的,但是也有部分是民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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