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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親愛的許研究員,我能否有幸邀請你和我玩一場游戲?”

許子昭聞聲扭頭。

明媚的日光照進幹淨透亮的玻璃天窗,在空氣中渲染出一層溫暖的色調。

他先是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随後才看見遞往眼前的花束。

花瓣鮮嫩,懸着晶瑩的晨露,星光般的微粒在陽光中躍動。

順着光點一路往上,一只寬厚有力的手捏着花枝,指腹均勻地布滿硬繭,腕骨清晰,臂膀肌肉線條流暢緊,充斥着緊實的爆發力……

最後是男人不加掩飾的笑眼。

後者坐在半高的櫃臺,背後是絢爛的陽光,單手朝前,笑着向許子昭遞上一朵美麗的鮮花。

辦公間陷入一時的沉寂,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都忍不住停下腳步。

因為許子昭沒有動,只是淡淡地盯着花,那狀似審視的模樣,看得其他人都忍不住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這場景他們并不陌生,猶記得上一次他方勢力送來幾瓶名貴的酒水,結果許子昭面無表情地盯看兩眼後,轉手就送去科室檢驗毒性。

當時的場面一度非常尴尬,送禮的人整張臉都變得鐵青。

有人猜測許子昭是在記仇對方一直給他下絆子,有人則懷疑他們上司的腦子裏除了研究和工作,就沒有其他的東西。

所有的人情世故,不,應該說所有的人類情感,對許子昭來說,都是阻礙科學進步發展的糟粕和栅欄。

可就在衆人以為許子昭會開口婉拒,或把花轉手讓人拿去檢驗成分的時候,當事人忽然伸出手,将花接了過去。

許子昭還是那副平平靜靜的模樣,目光透着一股仿佛能洞穿事物本源的深邃。

可随後,他不動如山的眉梢狠狠一彈,像是宕機的大腦重新啓動,瞳孔微不可查地擴散了些許,耳廓一點點地染上紅暈。

盯着那抹紅暈,所有人登時如同窺見森*晚*整*理山崩地裂,海嘯爆發,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怎,怎麽可能,害羞啦?!

坐着的人唰一下站起身,站着的人呼啦一下往前邁步,一個個都伸長脖子,就想确定剛才是不是看到了幻象。

可男人不知何時從櫃臺上跳下來,笑眯眯地往前一站,将許子昭的臉藏得嚴嚴實實。

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們沒有自己的研究員嗎?看別人的幹什麽?”

這似乎是一句玩笑話,但男人的眼神強勢得像是在宣告自己的主權。

衆人倏然有種被食肉猛獸盯上的戰栗感,連忙移目。

在他們散開之後,男人偷偷往後瞅。

許子昭已經恢複了平靜,那抹升騰在耳廓的紅暈一閃而逝,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他對男人的話也沒有什麽明顯的反應,正如同許子昭平時将煤球稱之為“他的貓”,禮尚往來,理所應當,男人也能把他叫成是“他的研究員”。

這讓男人有些無奈,無奈之下,又藏着一絲貓兒偷腥般的美滿。

他再次貓着腰湊上前去,臉頰和許子昭貼得很近,幾乎能親到那只柔軟白皙的耳垂:“你還沒答應我的請求。”

毛茸茸的腦袋蹭在皮膚上有些微癢,許子昭下意識伸手抵住他的臉,同時身體往後靠:“什麽游戲?”

許子昭要躲,男人沒退,窮追不舍:“一個可以錘煉精神力的小游戲,你先答應我,我就告訴你是什麽內容。”

“你是不是把邏輯弄反了?讓我陪你玩游戲,又不告訴我是什麽游戲,還有別鬧了,你想把我擠到凳子下面去嗎?”

“許子昭,你就不能保留一點對事物的新奇感?問這問那的,我想準備的驚喜感都沒有了。不行,你現在必須答應我。”

許子昭被男人蹭得實在沒力氣再躲,半推半就地和對方頭挨着頭,肩膀相靠。

“你是需要牽手的三歲小孩麽?”許子昭問。

男人臂膀摟着他,低沉的嗓音滿是耍賴得逞的笑:“不是小孩,是你的貓。”

“所以答應我吧,好不好?你每時每刻都對着那些勞什子的工作,把我給抛到腦後,難道我不是你最愛的貓了麽?我就這麽一個小小的請求,你都能狠心不答應?嗯?”

一番哀怨的話像連珠炮一樣打下來,囔得辦公室裏的人頻頻轉頭。

許子昭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下一秒,男人轉變态度,冷哼一聲,伸手要将花拿回去:“不答應就算了,禮物還我。”

知道他是激将法,許子昭還是中了招,下意識躲開他的手:“……誰說我不答應?”

他默了默,轉動鮮花,修去下面的殘枝,又找來裝滿營養液的玻璃瓶,将花小心地放進去。

鮮花只會呈現出美好恬靜的姿态,可他能想象到男人在污染侵染的大地尋找一朵花時的艱難。

更別提探險隊回來的時候,外面正下着傾盆大雨,他想不到男人是用什麽辦法,頂着狂風暴雨将花完好無損地帶了回來。

這只貓半輩子都跟着他,很少和外界接觸,不知情感,不懂常理,幾乎将他當成了自己的全世界。

他實在沒法拒絕他的貓。

只是……

許子昭收回視線,看向男人年輕力壯的身軀。

對方的時間在急凍倉裏得到了完好地保存,經過康複訓練和藥劑的彌補,全身上下都煥發着活力四射的氣息。

和鬓發微白的自己形成了強烈對比。

不止是外表,氣質上也有很大差別。

許子昭就住在研究室,除了日常監查,每天研究室、會議室兩點一線,滿腦子彎彎繞繞,性格像古井一般波瀾無痕。

反之男人在可以順暢奔跑後就加入了探險隊,他年輕肆意,沖勁十足,對所有事物都充斥着許子昭所沒有的熱忱。

兩人并排走在一起,不知情的人,只會把男人當成許子昭新帶的後輩,而不是将他們認成同一年齡段的人。

許子昭驀然有些不是滋味,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從腦子裏一掠而過。

——或許,我可以為自己準備一具新的軀體?

——但新的軀體到達極限之後又怎麽辦?再弄一具嗎?成本造價會不會太高?人的精神力有限,靈魂是個消耗物,總會有用盡的一天。其他人可以長久地呆在虛拟世界,最大程度降低損耗,我這樣來回折騰又有什麽意義?

至于将手中的重擔交給其他人,然後躺入急凍倉,許子昭從未考慮過。

當初肅清內亂的時候,他明裏暗裏得罪了太多人,手中的權利既是他推動向前的利器,也是保護他不被暗害的護盾。

他不能卸任,如果他這麽做,等于将盾牌扔開,又将自己的脖子主動伸向敵人的閘刀,能不能活下來,全看下一任掌權者的心情。

就算許子昭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他的貓要怎麽辦?他的手下和研究團隊又要怎麽辦?

許子昭定了定神,目光再次深沉。

他不該有後退的想法。

也不會再有。

……只是雨後的陽光過于明媚,令他産生了一絲不該有的貪戀和迷茫。

僅此而已。

不知不覺,辦公區域重新恢複往日的平靜,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崗位,繼續手裏的工作,偌大的場所,只有腳步聲和敲打鍵盤的聲音時不時響起。

許子昭準備讓自己也回到正軌,可下一刻,男人又一次湊了過來,悄無聲息的,像只偷偷貼近的貓。

男人不知道看到什麽,帶着滿臉無法言說的憐惜,也不再像剛才那樣行為放浪,非要叫嚷着,讓整個辦公室都聽到這裏的動靜。

他只是迎着許子昭疑惑的眼神,伸出拇指,溫柔地抵在後者的眉心,緩緩往左右撫平。

許子昭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又在反射性地皺眉。

男人沒問許子昭剛才又在糾結些什麽,不厭其煩地撫平他緊鎖成一團的眉宇。

身邊的人走走停停,動靜應該不小,可許子昭逐漸注意不到那些聲響,甚至連滿腦子的籌劃算計,也出現了短暫的凝滞。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拖曳得極其漫長,陽光鋪灑而下,萬千喧嘩悄然散去,全世界仿佛披上一層厚實的幕布,将這小小的一方工位隔絕成一個新的世界。

這個世界,唯有男人那雙注視着他的,宛如星穹般浩瀚深情的眸眼。

“我親愛的許研究員。”

男人笑着說:“你一定會活得比任何人都長久,在災後嶄新的世界,見識到常人無法觸及的風景。”

當時的許子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靈魂的長度,将男人的話當成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直至歲月流轉,飛馬過隙,滄海變作桑田。

千百年後,記憶有損的許子昭回到諾亞方舟,打開克隆研究室裏那一扇不該存在的暗門,看到了裏面的人體培養器。

一股尖銳的情感陡然穿越時間和空間,鋪天蓋地湧來,讓他頭暈目眩,幾乎要站不穩。

【克隆人比克隆器官要簡單得多。克隆出來的胚胎可以自行生長發育,在促發育藥物的作用下大幅度縮減生長周期,也一定程度上減少培育成本,瞞過檢查員。】

【他用“一直被關在房間裏,從來沒有見識過外面的世界”的理由讓你心軟,磨着你同意讓他加入探險隊,實際上是為了給他和其他人的私下交易創造條件。】

【除此之外,他還秘密建立起一條由他主掌的交易暗線,用來積攢資金,填補制造克隆體的虧空,順便幫你清洗掉不少暗中的威脅。】

許子昭好半天才從眩暈的狀态中恢複過來,他拒絕保姆機器人的攙扶,一步一頓地走進密室。

密室中除了大型培養器,還有各種克隆需要的儀器。和外面一樣,這裏的地板、牆壁、桌面,都蒙着一層厚重的灰,除此之外,看起來就像一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研究室,沒有什麽特別的。

許子昭靜默幾秒,猛然咬住自己的下唇,開始瘋狂地翻箱倒櫃。

他要尋找男人曾經出現在這裏的蛛絲馬跡,但男人既然要隐瞞到底,怎麽可能留下顯而易見的證據。

将整個房間翻找了一遍,許子昭一無所獲,可他沒有放棄,又開始了第二遍尋找,然後是第三遍……

既然『他』将自己引到這裏來,一定發現了足以得出定論的線索。

終于,在培養器背後和牆面貼近的狹角,許子昭眼角餘光瞥見一絲暗色的劃痕。

那痕跡并不明顯,像銳器擦着牆面,不小心剮蹭下一層漆皮。

然而這種不起眼的地方,為什麽會有利器的剮蹭?

許子昭撐着牆面,緩慢蹲下身,凝視着那道劃痕,開始頭腦風暴。

沒等他思考出所以然來,背後就傳來了『他』的聲音。

【不用想了,那是實驗切刀留下來的痕跡。大概一百年前,你在檢查設備損壞情況的時候無意中發現這間密室,極度的不安感,讓你像剛才那樣不斷尋找,最後通過這一道劃痕,發現牆漆背後,竟然隐藏着大量濺射上去的血液印記。】

“……血液的鑒定結果是?”

【總共八處不規則的濺射區域,全都是他的DNA。】

許子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按住自己脹痛的太陽穴,艱難地擠出自己的疑問:“你是說他和他的克隆體在這裏打了一架?為什麽?”

『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亮白色的钛合金瞳孔反射出無機質的冰涼。

這個時候的『他』不再像許子昭,因為許子昭習慣性隐忍,不會繼續述說,只會将真相混着血淚吞咽到自己的肚子裏。

也幸好『他』不是真正的許子昭,只是一個模拟人格,所以能夠毫無顧忌地将所有的細節付諸于口。

【經過我的數據推演,有97.25%的可能,他們是在争取自己的主權。】

“什麽?”

【克隆體可以有很多,但最終只有一個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面前。他們不會去區分誰才是真正的本體,只因他們有着相同的長相,被灌輸相同的記憶,擁有相同的意識和性格,不分上下地在意着同一個你……】

【這樣的他們,會不約而同地産生同一個念頭:憑什麽能活着陪伴在你身邊的,是其他克隆體,而不是我?我和他有什麽不同?】

【最終的結果就是如同養蠱一般的厮殺,直至可以力壓其他克隆體的蠱王誕生。】

冰冷的機械聲不緊不慢,仿佛在陳述一個理所當然的結論。

許子昭感覺那聲音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在他的心髒上肆意切割,痛得他無以複加。

太殘忍了。

不管是對煤球本尊,還是對其他克隆體來說,這樣的做法都太殘忍了。

“他……到底做了什麽?我不可能願意吞噬掉他的精神力。”

【他用精神力構建出一個類似于暗獄的虛拟戰鬥世界,裏面的每一只怪物,都是真正的精神力構建物,而非數據。】

【就像你當初吞噬的那頭無眼人一樣。】

【你原以為是在陪自己的貓玩游戲,卻逐漸發現,每當你在虛拟世界打贏一頭怪物,精神力都出現了顯著的增強。】

【你懷疑煤球動了什麽手腳,可他每天都神清氣爽地在你面前晃來晃去,方舟沒有不合理的人員損耗,任由你城府再深,也想象不到他會克隆出無數個自己來獻祭精神力。】

【你逐漸相信煤球是個驚世絕倫的天才,創建的虛拟世界能夠真正意義上提升人的精神力,并提議讓其他人進行同步訓練,哪知道煤球當場大發雷霆,用“你居然想要将我分享出去”“這難道不該是我們兩個的秘密游戲麽”之類的抱怨将這件事搪塞過去。】

系統将細節闡述得非常詳細,詳細到沒人會質疑這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可許子昭還是有一個地方想不通,揉着太陽穴的指尖因大力而泛白:“你說過,惡魔就是因為吞噬他人的精神力,從而導致走火入魔,精神體潰散,如果我真的吞噬了煤球的精神力,為什麽我能……”

為什麽他還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好好地站在這裏?

【因為當時的惡魔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被吞噬的人一定會有怨念,這股不甘和怨恨的情緒會反映到精神力中,轉變成一種具有攻擊性的能量,最後反噬其身。】

【答案是自願。】

【只要當事人不帶一絲負面情緒,心甘情願,就能讓精神力呈現出毫無雜質的純白。】

『他』看向不敢置信的許子昭,機械聲如同重錘砸下,在後者的心裏驚起洶湧波濤。

【你一定會覺得荒謬,就像當初推演出這個結果的我。活下去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怎麽可能會有人做到全心全意地獻祭自己?】

【不說別的,在這個過程中,只要有一個克隆體出現不情願的想法,就能被你發現端倪,結果卻是,直到煤球主動離開方舟,這個秘密也沒有被包括你在內的任何人發現。】

許子昭頭痛欲裂,耳畔更是嗡鳴不斷。

本來他就在和惡魔的對戰中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損傷,不好好躺着修養也就算了,如今還要這樣折騰身體,頻繁動腦,沒有直接暈過去,已經算得上他意志堅強。

“我……”

他掐住自己的掌心,想要用疼痛迫使腦子恢複清明。

可話還沒說完,許子昭眼前一黑。身後的保姆機器人急忙跑上來,接住他癱軟後仰的身體。

【已經到極限了嗎?這樣也好,你已經得知足夠多的線索和真相,相信你對接下來要走的道路有了更加清楚的認知。】

【為了防止信息洩露和産生不必要的麻煩,稍後我會啓動人格自毀程序,僅以方舟系統的身份重新站在你的面前。】

【許子昭,你記住。】

【你要對付的敵人還在虎視眈眈,你想保護的人還沒有徹底解除危險,短暫地修養一段時間吧,然後迎來最後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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