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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從馬車簾子裏冒出個少女腦袋,雙環髻,眼珠圓溜溜的,帶着一股騰騰怨氣。

葉作舟伸手就要去揉她的額頭:“小師妹?”

花一流怒氣沖沖地別過臉去:“讨厭鬼。”

“又是誰惹我們花名廚不開心了?”葉作舟眉梢帶笑,歪歪頭與花一流對視。他笑得疏闊,嘴角揚起的弧度溫柔,真如清風拂面,明月清輝。

下一刻,花一流毫不留情地伸出雙掌,在他幹淨的臉上胡亂抹了兩把墨水。

“大師兄,這叫惡有惡報。”她瞬間轉怒為笑,蠻不講理笑嘻嘻道,“哈哈,大花臉。”

葉作舟反應過來,這是報複他在畫裏,用師妹變成的貓沾墨作畫。他無奈地舉手投降:“好吧好吧,我是大花臉。”

他指了指花一流黑漆漆的雙手:“出來,我帶你尋處水流,洗洗手。”

花一流用師兄的白衣長袖擦了擦手:“等小十四出來再去。”

“一會跟你師兄打情罵俏,一會又惦記着你那凡夫俗子的小情郎,重山派的弟子還真是忙得很呢……”

一旁,曹萬石冷嘲熱諷的話說到一半,就被一股迅疾鋒利的劍氣給打斷。長劍擦着臉而過,他嘴巴張開,驚得一動不敢動。

直到劍氣完完全全消散,他才“騰”得一下站起來,被太陽烤暈的腦袋瞬間清醒。

他從前未曾與葉作舟交過手,十境修為果然不可小觑。

鬓前兩縷長碎發被劍氣割斷,輕飄飄地從他眼前落到地上,連同散落一地的綠葉。

身後高樹被劍氣震得“嘩嘩”直響,久久不絕。

“你們昆吾堂沒教過,偷聽別人講話是很不禮貌的嗎?”

葉作舟斜斜地靠在馬車前,雙手抱胸。他本是霁月清風的一張臉,眼角下和鼻梁上都被小師妹抹了一道黑墨,平白多了幾分邪氣。

說話時,清影劍在身後回鞘,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他是仙修有名的性情中人,有什麽事就打一架。平時一副灑脫模樣,但要是有人欺負他在乎的人,絕不手軟。

“還有啊,”花一流從師兄肩上探出頭來,吐了吐舌頭:“凡夫俗子的小十四在秘境中選琴,昆吾堂的少堂主卻在樹下乘涼,我怎麽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呢!”

曹萬石在家中自是千嬌萬寵,任什麽大妖小妖,就算是他那貴為天妖的未婚妻,都要聽他發脾氣。此次出門在外,卻被葉作舟三番兩次地打臉。

此刻雖然仍心有餘悸,但他是寧丢性命不丢面子,手中靈石往下一扔,氣得食指指過去:“你!你們!”

趙宴禮一眼晦氣地看向身後被劍氣震得半禿的樹,心想這曹萬石惹葉作舟做什麽,害得他沒個乘涼的,都快要熱死了。

這些世家公子,真是都喜歡一時痛快。

前輩說得對,一個賭徒最應該隐藏的是情緒。好牌時不能眉飛色舞,差牌時不可唉聲嘆氣。

昆吾堂,重山派,他都要結交,成為自己的助力。

趙宴禮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拂了拂身上綠葉,笑道:“我看少堂主是羨慕諸位的交情深厚,只是措辭不當,才會導致誤會一場。日光毒辣,大家在這裏都是為了湊個熱鬧,看看這燕尾焦琴的主人到底是誰。”

曹萬石譏諷地脫口而出:“反正不可能是那個凡夫俗子!”

他話音剛落,忽然聽見陣陣鐘聲,如寂靜之中乍聽驚雷,叫人心頭一震。

衆修士齊齊向琅音山望去。

花一流忙跳下車來,好心地施靈力為靈犀築起聽力屏障,怕她承受不住。

靈犀謝過,眸光卻掠過一輛馬車,臉上閃過擔憂之色。

雖然提前吃了些靈藥,但馬車裏面的人絲毫沒有靈力修為,此時聞得鐘聲,臉色蒼白無色,額頭上冒出汗珠。

趙宴禮不自覺收斂笑意、神情嚴肅。葉作舟探過身子,更多的是好奇。

青蒼淮也擡了擡下巴,銀發從肩頭滑落。

與入山時深沉而又铿锵的鐘聲不同,此番鐘聲高昂而短促,像是慶祝什麽重大時刻,回響在整個山中。緊接着,山中瀑布飛落,山石震響,萬鳥盤旋,一人抱着燕尾焦琴自山門緩緩走出。

她身着亮眼的鵝黃色衣衫,熠熠生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而去。

黎瞳輕輕一笑,身後跟着沉默寡言的長月九疑。

——

半刻鐘前。琅音秘境的最後一關,選琴中,還剩下五人。

曲笛心中給自己打氣,礙眼的師兄弟們都被淘汰了,越是關鍵時刻,自己越不能輕舉妄動。其餘四人大概也這麽想,都在暗自思索着。

曲笛偷瞄遠處。前方,長月侍神似乎一點也不着急。他背對衆人,長身與鐘靈毓秀的風景融為一道,高高的發尾微動,重重石柱之中,他站得一動不動,自成一山。

曲笛又偷瞄左右,卻見萬靜之中,有人忽往前一步,将手中白玉折扇往外一扔。他頓時激得一跳,語無倫次道:“長月侍神,偷襲這裏有人。”

他剛說完就恨不得煽自己兩巴掌,以長月侍神的洞察力,需要自己多嘴提醒嗎。

黎瞳全然不聞。她左手負于身後,右手将折扇“嘩”地一聲打開,往下一扔。折扇在綠樹林中回旋飛動,輕輕一敲,将綠葉盡數敲落。

風起。片片綠葉又乘風而上,直入雲霄,劃過無數琴弦。

“铮——”

“铮——”

“铮——”

無數琴弦顫動,發出悠揚之音。瞬間石林震蕩,曲笛往前踉跄了兩步,但他已然顧不上腳上,只昂着頭,重複着大叫道:“是百鳥朝來!是百鳥朝來!”

天空之中,紅色雲霞萬丈,如鋪開錦色絲綢。百鳥彩羽紛飛。紅嘴藍鷗的翅膀散發出勃勃生機光芒,婉轉的黃鹂和清脆的畫眉鳥互相回應,有如天籁之音。更有金色鳳凰破天沖出,鳳尾掃過琴弦。

百鳥在紅色雲霞的映襯下,猶如畫中仙鳥,交織成一幅壯麗的圖畫。見此畫面,曲笛及其他幾位參賽者忙争先去上,或選吸引鳥數最多的琴,又選有鳳尾拂過的琴,只有黎瞳仰面,瞳孔中紅霞絢爛,漸漸化為漆黑的夜。

漆黑的夜色中。靈犀夜入琅音府,将燕尾焦琴的畫紙帶出來給她,堅定了她奪此琴之心。

搖晃的燭燈下,黎瞳漫不經心地将畫紙一一燃盡。耳邊傳來靈犀的聲音:“大小姐,我今日開棺取畫時還發現,青蒼玄律全身經脈逆行,臉色青紫,并非一般的渡境失敗……”

經脈逆行,乃是有人強行中斷。縱觀琅音府,有此能力者,只有青蒼淮一人。

黎瞳倦倦地打了個哈欠。她對青蒼玄律的家事可不感興趣。她對大部分的事情都不感興趣,只想找到改變那個預知夢的方法,回到魔域,同爹娘兄長永遠無憂無慮地快樂在一起。

“但他真正的死因卻又不是渡境失敗,而是被人掐住脖子,窒息而亡。”靈犀滿眼溫柔地為黎瞳披上外袍,“大小姐,門外還站了一個人。”

門外。

臺階下的浔也聽到推門聲,擡起空洞無神的眼眸。

黎瞳微微詫異,夜深露重,她讓靈犀塞了一塊能發暖的玉給客人,說道:“是浔也姑娘。姑娘深夜來訪,是有何要事?”

浔也握着暖玉,站立無言,沒有人在知道她的身份後還叫她浔也,都是喊她“二夫人”。半晌後,才開口,開門見山道:“十四公子可是想找那把燕尾焦琴。”

她非修道中人,長期寄人籬下身瘦體弱,因此說話時中氣不足。

可她兀自站着,素衣在夜風中輕動,周身散發着淡淡的疏離感,而非在青蒼玄律悼念日所見,那般柔弱易碎感。

“靈犀姑娘修為高超,只是她過于關心我,離得太近。浔也的鼻子很靈,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

對于浔也來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味道。

“之後我便跟着靈犀姑娘一路去往靈堂,她打開棺木,翻開紙張。浔也猜,你們與青蒼玄律并無任何關系,來到此處,想要的大概是燕尾焦琴。”

黎瞳笑道:“十四生性頑皮,家中溺愛。聽聞燕尾焦琴世間稀奇,這才遣靈犀深夜尋圖,若有冒犯,非十四本意……”

她話未完,卻見身前盲女堅定地拎起裙衫,筆直地跪下來。她端正磕了個頭:“浔也想請十四公子參加琅音秘境,拿到燕尾焦琴。浔也會告訴公子有關此琴的所有事情,希望到時能派上用場。”

青蒼玄律對燕尾焦琴寶貝得很,只在儀典大會高臺上演奏,衆音修們都是遠遠地瞥一眼,而浔也此時說上琴的幾處細節,皆是打聽不到的。

夜風在兩人中間無聲穿過。此夜無月。

黎瞳肅容,問:“我為什麽信你?”

浔也毫不猶豫道:“因為我親眼看過。”

我親眼見過燕尾焦琴。親眼見到它的美麗,看到它被奏響,看到它被搶走。

黎瞳已經走下臺階,不問以她的眼睛怎麽看到,而反問:“那你為什麽信我?”

浔也掌心裏攥着一朵梨花,已經枯萎凋謝,沾濕在手心。

她為什麽選擇十四公子?

或許,是因為那日他為自己細細講解各花名稱、品性,為早就看不見春天的自己勾勒花繁葉茂。

又或許,是因為靈犀今夜明明可以甩開她,卻故意讓她發現,帶她來此,讓她訴說所求之事。

浔也擡起頭,一雙眼睛裏什麽都沒有,黎瞳卻像看到了千言萬語。

她簡單答了兩個字:“直覺。”

黎瞳搖搖頭:“浔也姑娘,十四是個生意人,最知道天下熙熙,皆為一個利字。姑娘這‘直覺’二字,恐怕不能說服十四。”

若是在魔域,她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肆意妄為,想幫誰幫誰,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就算闖禍,也有兄長兜着。可這是仙修者的人間域,是與魔修勢不兩立的人間域。

黎瞳不敢輕信于人。

“因為……”浔也明白,心中所想的原因都盡數被她自己推翻。

她下定決心:“因為我已經無人可求。”

一雙溫暖的手将她牽了起來。那位十四公子身上的味道很好聞,聽聞他年紀小,常與衆女修們走得近,故而沾染了各式各樣的脂粉香。

他很快就松了手,顯然不是什麽輕佻之輩。浔也想。

黎瞳也不再試探,坦白問道:“浔也姑娘讓十四在琅音秘境拿到琴,然後做些什麽?”

“請十四公子在大庭廣衆之下,将琴贈予浔也。”浔也自知這個請求很怪,但她并未說明原因,只允諾道,“公子放心,浔也只需一日。一日後必會将琴完好無損地還給公子……”

黎瞳道:“好。”

浔也沒想到對方答應得如此幹脆,她靜默半刻,将被夜風吹亂的頭發攏了攏,極為鎮重地福身道謝。

黎瞳沒有阻止也沒有好奇她這樣莊重的儀式感,只是在囑咐靈犀将浔也送回琅音府後,忽然又想起什麽,冷不丁道:“靈犀說青蒼玄律真正的致命原因是窒息。”

浔也神色淡漠,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柔聲而堅定道:“此事與公子無關,不會牽連到公子。”

“可若是被人查出來,你會有危險。”黎瞳說,“如果你解決不了,我可以幫你解決。”

浔也頓了頓。“多謝公子提點。”

起風了。

盲眼的少女伸出手,想抓住流逝着、了無痕跡的風。

起風了。

琅音秘境裏,黎瞳望向紛紛飄揚的綠葉,自由自在地劃過天際琴弦,發出陣陣琴聲,引來雲霞漫天,百鳥飛翔。停駐在琴身上的,有鳳凰,雲雀、綠畫眉……

唯有一張琴上,停着一只通體漆黑、不起眼的鳥,尾羽一開一合似燕非燕。

“百鳥繞琴而飛。只有一種叫黑卷尾的鳥,會一動不動地停在琴上。”那一夜,浔也曾說出燕尾焦琴的幾處細節。

黑卷尾是一種極特別的鳥。

報複心極強,幾乎達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若是有人招惹了它的家人,無論對方多強,它都會拼死攻擊,用嘴啄,用翅煽。

它仰頭歌唱,字字是複仇之曲。

黎瞳飛身而上,手指觸到停着黑卷尾的燕尾焦琴。雲霞驟然變幻,絢麗非常,倒映在她白皙如雪的臉上,在她清澈如水的眸中。

無數把琴一個接一個地消失,琅音山中鐘聲四起。

長月九疑聽着鐘聲,目光落在半空中人不經意揚起的梨渦。

入琅音秘境衆多仙修,不乏能力佼佼者,卻是這個叫“童十四”的生意人選中真正的燕尾焦琴了。

他對這個結果沒什麽觸動,甚至沒有任何想法。

只是幻境漸漸消失,石林轟然倒塌,被傳送出琅音秘境的那一刻,長月九疑驟然想到,他許久不曾做夢了。

怎麽卻好像做了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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