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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栖霞山莊內,葉作舟正靠在長廊上,一邊飲酒一邊欣賞着手中的一顆紫色珠子。

腳邊放着幾盆低矮的柳樹盆栽,起初樹幹極細,抽出新芽,有鳥兒啼飛其間;柳樹慢慢茁壯,又快速變黃,最後盆栽上方飄起小雪,枝條被雪花包裹。流轉着春夏秋冬。

葉作舟快意道:“山外青山樓外樓,兩只黃鹂鳴翠柳。”

眼睛驀地被遮住。

俏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猜猜我是誰?”

“唉,”葉作舟嘆了口氣,“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師妹。”

花一流狠狠地錘了他一肩頭,坐在他身邊,問:“師兄,你在這研究什麽?”

“留影珠,”葉作舟将手中的珠子遞給她,“剛剛喝酒贏來的法寶。”

“留影珠。”花一流好奇地放在日光下,“聽說這珠子就像持有者的眼睛一樣,能記錄周邊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這要怎麽玩?”

“我教你怎麽玩。”葉作舟拿回手中,計從心來,将珠子藏在身後,然後兩只空空的手握拳放在花一流面前,“猜猜在哪只手裏?”

“師兄,你真幼稚。”花一流一邊嫌棄道,一邊趁他松懈,快速掰開他右手,“在這手裏對不對——居然沒有——”

“再來猜。”

“嗯,這次猜左手——啊、還是沒有——”

師兄妹樂此不疲地玩着,不知道猜了多少次,花一流仍然堅持不懈。

小師妹要是練劍時也這麽有耐心有毅力就好了。葉作舟正想着,忽然眉頭一皺,手掌在半空中停頓住:“師妹,你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

“什麽味道?”

葉作舟目光朝前望去,果然看到那個黑衣劍眉的男人。他不由自主地松開手,摸了摸鼻子,嚴肅認真道:“宿敵的味道。”

花一流探過腦袋,詫異十四公子真的請到了長月九疑,奇怪道:“長月侍神不是最不愛熱鬧嗎?他怎麽來了?”

“嘎嘎嘎。”草地裏有黃毛紅嘴的小鴨子,整齊劃一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到池塘邊上,“撲通”、“撲通”跳下水去。

長月九疑目不斜視,走在青石板上。整個栖霞山莊充斥着酒味、甜香味,歡聲笑語。

這副景象雖不至于使長月九疑反感,不過他不聞不問,面色平靜,腳步穩重,身上幾分冷意,确實有幾分格格不入。

一直走,繞過湖,經過湖邊八角亭,孤立清澈水面上。

別處熱鬧非凡,此處空無一人,

亭中石桌上擺滿了字畫、樂譜,以及女子釵環、镯子、珊瑚等飾物。

還有……珠花發簪。

各式各樣,顏色鮮豔華麗,生動而別致。

長月九疑猛然驚醒、頓住腳步。

他在做什麽?

從那個叫靈犀的出現,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頭頂的發簪上。

他為什麽會來?

“你還記得我呀,長月師兄。”腦海中,桃花紛落,少女抿唇一笑,蠻橫地坐在他腰上,俏皮地伸出手:“那你給我買新的簪子了嗎?”

長月九疑實事求是,為人從不說謊。此刻他垂了垂眸,卻突然想對自己說謊。

他為什麽會來?

因為在他的心底,存有那麽一點僥幸。希望那個人會來,希望能再遇到她。

他曾對她說過,酒是欲望,每多喝一口都是放縱。

那他呢。往前走的每一步,每多一步,都是如野草滋生在心底的渴欲。

風吹得長月九疑衣衫輕飄,眉目不動。

世人不知,所謂的天劍閣侍神,也不過是二十歲的少年人,也會控制不住心随風動。

可縱使最猛烈的酒會醒,最強烈的風會停。

他不知道那個重山派師妹的名字,日後也不會再見面。

……

長月九疑轉過身,往回走。腳步剛剛踏上青石板,一塊塊石磚縫裏長滿新綠的青苔。

身後突然傳來說話聲:

“長月侍神怎麽剛來就要走,難道我這栖霞山莊是什麽龍潭虎穴?”

長月九疑想,是山莊主人來了。

果然。黎瞳快走幾步,繞到他跟前。她俏俊粉面小生模樣,容光煥發,拱手道:“侍神賞光,真是榮幸。”

她快快吩咐道:“靈犀,去取我為侍神準備好的劍穗。”

“不必。”長月九疑心緒恢複如常,心頭的一絲酒氣早已經揮散幹淨。他淡漠道,“無名劍從不用劍穗。我這就走了。”

“侍神不問問我妖獸的事情麽,”黎瞳“咦”地一聲,笑盈盈奇怪道,“那侍神此來是為何?”

長月九疑:“……”

“靈犀腳力快,很快就會取來。侍神不必着急,不如移步亭中小飲一杯,我們邊飲邊談。”黎瞳不加任何掩飾直直看向他,“放心,聽說侍神從不飲酒,十四備下的是上好的碧螺春,花香果味。”

這個山莊主人光彩熠熠,話語極多,不愧是擅長做生意的,結交了這麽多的女修。

長月九疑莫名想。他雖然不近人情,但并不是傲慢無禮之人,不至于做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冒犯主人的無禮之事。

朝黎瞳微微點頭,長月九疑坐到亭畔石凳之上。

黎瞳也坐下。她叫人将桌子上的東西都收拾了,上好熱水,茶具。細心地卷起衣袖,開始沏茶。搖香、洗茶、沖泡、封壺。她做起來這些來,有條不紊,耐心細致,當真如一副賞心悅目的風景。

茶水順着壺嘴,在空氣中劃過優美的曲線,傾倒入雪色白釉的鬥笠盞中。上好的碧螺春銀白隐翠,條索細長,沖泡後湯色碧綠清澈。嫩芽舒展,如翡翠明亮,波光粼粼。

清香在一瞬間氤氲開來。

黎瞳擡頭看向對面人,若是一般人早該開口誇贊這茶水清亮醇香,或是奉承沏茶的主人手藝獨到。可長月九疑端坐不動,他只凝神望向湖面,眸子裏倒映着平靜湖水,偶有飛鳥“唰”地一聲展翅飛遠。

無論氣氛多麽沉默,他都不會覺得尴尬,不會多說一句話,不會給人面子。

這個人,該說他傲慢高冷,還是悶葫蘆無趣,又或者不懂人情世故呢。

黎瞳笑了笑,将茶盞遞與長月九疑:“侍神,請。”

長月九疑沒有任何懷疑地一飲而盡。

——然後猝不及防,“duang”地一聲栽倒在石桌上。

聲音響亮,将剛剛拿了劍穗過來的靈犀吓了一跳。她急走幾步到亭子中,詫異道:“大小姐,這?”

靈犀作為一個魔醫,自然明白毒倒一個十一境的修士有多難。

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一般的毒對十一境無用;而狠烈的毒一下就會被發現。

黎瞳探着身子,拿過傾倒在長月九疑面前的茶盞,他的長袖被沾濕了些,眼睛緊緊閉住。

她晃了晃茶盞,輕飄飄道:“碧螺春與娘親特制的口脂混合,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毒藥。”

這是娘親為了戲耍爹爹,花費大量時間而精心調制出來的。這種特制口脂只要接觸到肌膚的任何地方,就會滲入體內,再飲入碧螺春誘發,就算是十二境的爹爹也會被無知無覺地毒倒。

而這兩樣物品都絕不會讓人聯想察覺到是毒藥。

“可長月九疑如何會接觸到口脂?”靈犀不解。

婆羅魔尊與如棠夫人相“親”相愛,自然會主動沾染夫人塗在唇上的特制胭脂;而長月九疑對任何人都冷若冰霜,對任何物避而遠之,更別提是女子口脂這種東西。

以他現在趴在石桌上不省人事的樣子,這位十一境的侍神不僅接觸到了口脂,而且是大量接觸。

“是啊,他怎麽會呢?”黎瞳眨眨眼,視線落到長月九疑的唇上。他的唇偏白,還沾了幾滴晶瑩的茶水,讓她恍惚想起琅音秘境裏的風雪。

雪花落在長月九疑的額頭,融化成水,順着他的緊閉的眸,緊繃的嘴角,鋒利的下巴,鑽進黑色的寬大外袍,滴在她的額頭上。

冰涼的雪水,與他懷裏溫熱的氣息截然不同。

黎瞳縮在他懷裏,側過臉,極輕極輕地在他白色中衣上吻了吻,留下幾處淺淺的口脂痕跡。

那時她只是想,長月九疑每夜脫下中衣時,肢體或許會與這些口脂痕跡接觸到。

他太強,她為了浔也必須未雨綢缪,給長月九疑下點毒藥。日後若有需要,就将他毒倒。

沒想到真用上了。

只是,她留下的口脂并不多,他怎麽會大量接觸到呢?……

黎瞳愣了愣。

身側靈犀問道:“大小姐,接下來怎麽辦?”

黎瞳回過神來,伸出手捏住長月九疑的下巴,拇指指腹一路向上,劃過男人的唇,慢條斯理地将茶水抹去。

她狡黠一笑,仰臉說道:“送到我房間裏,藏起來。”

長月九疑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很深的夜,明月隐去,山河深眠,鳥蟲噤聲。

他捧起一件中衣,靜靜地看着幾處淺色的唇脂。慢慢地,唇脂在他眼中忽然變得極鮮豔起來。

長月侍神沉默地伸出手,觸摸到那鮮豔之處。

明月隐去,山河深眠,鳥蟲噤聲。

天上地下,無人知曉。

夢中的人不知今夕何夕。夢外,浔也推開門,感受到晨光剎那落到臉上,溫暖得像爹娘的手掌。花樹清香,妹妹一定會在這樣的天氣,在草地上打滾,為她在耳畔戴上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盲眼的女子穿着自己最莊重的衣衫,清洗地一塵不染。她抱着燕尾焦琴,一步步向議事廳走去。

她知道,遲到了十幾年的春天終于來了。

議事廳的門口,青蒼玄律的十名弟子,世人美譽的“琅音十才子”焦慮等待着,他們互相鄙夷地睥了幾眼,心中盤算着,拿到燕尾焦琴,不僅能受天下音修景仰,那位趙宴禮還盛情相邀為友,那可就能倚靠天劍閣的勢力。

李鑼越等越急,終于不耐煩嚷嚷道:“二夫人怎麽還沒到?”

“我說過了,她不再是二夫人。”

天空不知何時浮上一片厚雲,青蒼淮冷冷的聲音響起。他邁步走來,這幾日似乎睡得不好,眼窩更深,膚色蒼白,臉色陰晴莫測,顯得尤為可怖。

在他的身後,浔也怯怯地福了福身子。

“是,是,是。”李鑼連忙應道。

段簫饒有興致地看熱鬧。心想,這位浔也姑娘盲眼怯弱,既無顯赫家族權勢,又無半分修為境界,青蒼淮估計早就看不上她,怎麽會讓這種人做自己的後母,恨不得趕緊将她掃地出門。

這姑娘倒也是個聰明人,青蒼玄律一死,她拿着燕尾焦琴,正如三歲小孩抱金。她若是能将琴送給自己,自己倒也能發發慈悲,好心叫她至少不會餓死。

他精明打算,往前走幾步,就要攙扶住浔也:“姑娘,臺階小心。”

身畔空氣驟冷。

浔也連連拒絕。她往青蒼淮身後縮了縮。低聲道:“燕尾焦琴畢竟是老爺的貴重物,浔也想請各位孤身前往議事廳,不攜弟子不帶法器。議事廳中擺放了老爺的畫像,浔也會在老爺的見證下,将琴交給諸位中的一人。”

不攜弟子不帶法器?段簫點點頭,這姑娘思慮周全,倘若她将琴給出去後,其他沒得到琴的人惱羞成怒,鬧起事來,将琴弄壞了可就不好。

說起來,若是長月侍神在此,請他見證是最好,不怕有人鬧事。可聽說長月侍神已獨自回天劍山去了。

“一切都聽二夫……都聽浔姑娘的。”李鑼迫不及待地想讨好,他将一對銅鑼交給弟子保管,緊接着橫眉冷對,吆喝道,“所有人還不快點,趕緊的。”

等拿到琴,還有什麽浔姑娘,不過是個沒用的瞎眼婆娘罷了。

曲笛平時畏縮,此刻也壯起膽子示好:“對對對,都聽浔姑娘的。”

琅音十才子急不可耐地随着步履輕慢的浔也前往議事廳,其餘衆弟子被吩咐絕不可靠近。

青蒼淮死死地望向那道清瘦的背影,轉身回自己的書房,只等此事了結。

等此事了結,這府中唯一一件與老頭有關的物件都不會再有。

——

早起還好好的天氣,驟然陰雲密布,像是預示着這不同尋常的一天。

屋內胭脂香味缭繞,黎瞳只同往日一般,坐于窗邊,眼角微垂,素手撫琴。妙音瞬間傾瀉而出。有時柔婉動聽如清泉潺潺流淌,有時瑟音沉穩如松飒崖;有時空濛飄渺,有時似激蕩強流。

世人說,聽琴音而知心境。那這位彈琴人的心境,可謂是舒闊變化、深不可測。

靈犀走上前,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長月九疑,對彈琴人道:“公子,浔也那邊開始了。”

琴音驟停。

下一刻眉勒朱紅額帶的小公子已經出現在牆外。

黎瞳閑适地靠在琅音府議事廳外的一棵古樹上,看向廳內的十一人,百無聊賴地轉動着手中的白玉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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