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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黎瞳已記不清有多久沒像現在這樣，睡得安穩。到昆吾城之後連日的跋涉與思考，她從不曾松懈，就連夢中都常常在緊張不自覺地分析情勢，籌謀計劃。

琅音鎮雲霞如練，天山落雪皚皚，又如何能比得上魔域鹧鸪聲聲？

她也曾經策馬縱橫魔域，是最神采飛揚的大小姐，是萬千人嬌慣的掌上明珠，世間最冷血兇狠的魔見到她都會輕聲細語，手足無措。

自從馬車鈴響，将她帶離魔域來到人間域，她便只是喜笑不形于色的生意人，童十四。

她失去了身份，也失去了姓名，話總要三思才會說出口，三分真，七分假。唯獨沒有忘記肩頭職責，大小姐時時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務必要改變夢中未來。

只是此刻，溫暖的體溫，淡淡的梅花香都讓人不由自主地心搖神馳，意酣魂醉。

耳邊似有人在低聲渴求着喚她的真名：瞳瞳。

迷糊中，黎瞳忍不住悶哼出聲。

就算化為男相，她的面容依然豔如海棠、紅暈雙頰，加之年齡尚稚，常給人一種雌雄莫辨之感，悶哼出聲時更有幾分女兒家情态。

長月九疑垂眸看了一眼躺在膝蓋上的人，俯身低頭，聞到她發間一股清如幽蘭般的甜香，面不改色地将她的悶哼聲一點點納入耳膜，感受妙音在腦海中激蕩，叫人全身情熱如沸。

侍神鎮靜自持，端坐如松，眸色如深潭沉靜，而神識之中又如癡如醉，心癢骨軟。

竟不知到底是享受，還是煎熬。

黎瞳一時松懶貪暖，又怕這熱源同剛才一樣，半道不講理地無情脫離，遂緊緊攥住身邊人的衣袖。溫軟嫩滑、柔若無骨的手指捏着衣袖一角，用力攥成一團。

天劍山懸崖峭壁上曾有生長筆直的高松，長月九疑總是冷漠地擦身而過，如今慌知那棵松的心境。

道心懸在一線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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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瞳手指越攥越緊，忽而有一張寬厚的手掌遲疑着，終于隔着衣袖覆住了她的整個手。隔着衣料，他的掌心發熱，挲着她每一根手根，力道很輕，耐心溫柔地猶似安慰，叫她整個放松下來。

他的掌心有繭，卻實在厚實暖和，将溫度絲絲縷縷、源源不斷地順着黎瞳的手指，傳入她體內。只是衣料實在粗糙，不是大小姐平時慣用的光滑絲綢料子。

這種粗糙感摩挲着肌膚，動作輕輕慢慢，使每一絲觸感都格外清晰躁動，在寂靜空洞的冰洞之中莫名添了幾分情欲。

有雪水滴落下來，滴答、滴答，不急不緩。

待身體徹底暖和下來，黎瞳想，她這是做了個奇怪的夢？不過她到底是不循禮法之人，只覺這夢毫無道理。

魔域中人愛憎分明，特別是在情欲表達上更為直接大膽。這種隔着衣料一本正經的摩挲，更像是被重重規矩束縛。而依大小姐的性格，她若是喜歡，好容易放松一回，那便會肆意，定要盡興才好。

因此，黎瞳迷糊之中，不由得扭了扭頭，嗤之以鼻輕哼了一聲。

大小姐扭頭露出溫香的脖頸，頃刻之間，她脖頸上被赤煉紅蛇纏繞過的痕跡印入長月九疑的雙眸，雖知剛才那不過是妖蛇為主人取暖，卻莫名叫侍神頓了頓。

更何況這一聲輕蔑哼聲。

曾經日複一日的長久無妄的思念，夜夜只敢對月問月，沉默無聲的情感，被妒之一字輕而易舉地點燃，在這一刻似是火山噴發。

他在她心中是不通情欲之人，難道還不如一條妖蛇？

隔着衣料的厚實手掌倏而加重力量，顯得有幾分霸道粗魯，大小姐睡夢之中微微蹙眉。長月九疑一念生，欲俯下身去，冷靜的白唇輕顫動着，想在黎瞳的脖頸之上也留下自己的痕跡。

修行者束起的發帶不知何時松開飄落，墨發披散下來，平日整齊的黑衣也被黎瞳抓得淩亂。

……可終是不敢冒犯。

光擁她入懷已經用光了長月九疑所有的勇氣。

放在一旁沉黑的長劍與劍上紅綢互相博弈，互相吞噬。

——

黎瞳難得惬意松弛，不過一刻鐘時間，卻覺已過了許久。久到她舒服溫暖地醒來睜眼，一眼看到長月九疑的臉，竟有兩分遲凝。

長月九疑閉着眸，從眼角到臉，到白玉般的脖頸，此刻都鮮紅得像沁出血，滾燙得像能冒出熱氣。

黎瞳很快就自洽：

彼時在琅音秘境，長月九疑為護她一個“重山派女弟子”，都能不顧男女大防，将人抱在懷中。此刻面對她一個“普通的生意人”，他自然更會擔起保護世人之職。

身為長月侍神，責無旁貸。

感受到枕在膝蓋上的人醒了，兀自站起身來。長月九疑卻不敢睜眼。

明明兩次風雪之中，都是為了護人，才擁她入懷。第一次琅音秘境，他尚可掙紮地相信，無論是哪門哪派的師妹師弟陷入迷障，他都不會舍下。

這一次亦是情有可原。侍神卻深覺自己舉動逾矩，心不靜意不寧。

面對她時，他早就變得不像自己，不像天劍閣無情無欲的侍神，沖動與妒怒，幾乎于大道之途一落千丈。

可那一刻的他，卻又像是尋回了自己。

他能忍住酒欲，忍住情欲、貪欲、物欲，可當天上的月亮落到他懷中，他如何能克制自己的本心？

就在此時，幾十聲尖銳的妖獸鳴叫聲打破了寧靜。緊接着，似乎有妖獸撞擊上冰洞，四周冰塊開始搖搖欲墜，巨大的冰錐眼看着就要落下。

長月九疑一瞬睜眼，将黎瞳護在身後，同時萬道凜冽劍氣齊發，将冰錐震成碎塊，以迅疾之勢向外齊刷刷飛去。

兩人也緊随其後從冰洞中出來。

碎冰如利箭朝向半空中的妖獸，妖獸發出似嬰兒的哭啼聲。黎瞳這才看清，頭頂之上盤旋着密密麻麻的蠱雕，張開的黑翼大得遮天蔽日，雙眸呈血月之形。

“它們被喂了曹家的藥物。”黎瞳容色嚴肅，散落在赤色額帶上的碎發被寒風吹動，襯出幾分不羁不懼之色。

“方才的雪崩亦是遭妖獸攻擊，氣味聞起來是獓狠，應當也被喂了藥。”長月九疑自小訓練除妖，對何種妖獸的氣味習性都了如指掌，冷冷道，“重山派葉作舟與花一流，對付區區獓狠，必不在話下。”

最後一句似乎是在寬慰黎瞳，靈犀和虞晚跟在葉花兩人身邊不會有事。

長月九疑目光堅定，劍氣磅礴，只中傷蠱雕的翅膀而不傷其性命，大概是憐它們受藥物所控，并非真心想害人。

他的墨發高高飛揚，與劍眉星目相襯。語氣與神色都寒峭冷靜，只是衣裳卻皺巴巴的。黎瞳有一瞬失神，難道夢中長月九疑真的隔着衣裳，撫過她手指？

大小姐來自不及多想，因為一聲慘弱的狐貍叫聲從遠處穿過狂烈風雪，徑直鑽入黎瞳的耳朵。

虞晚？！

她沒有跟在葉花二人的身邊嗎？！

黎瞳臉色為之一變，将折扇扔到空中，随着幾聲嬰兒啼，砸下幾只蠱雕，朝着叫聲的方向開出一片空地。她腳尖輕點，向外躍出，同時道：“長月侍神，勞您給我開個路。”

“好。”

長月九疑毫不遲疑地出鞘。

鋒利黑劍萦繞着漫天殺意與毀滅之力，持劍者揮劍如練，似乎體內蘊藏與翻滾着更深更可怕的力量。

天上蠱雕凄厲的叫聲刺破耳膜，一個接一個地墜落在地，染血的羽毛紛落，将雪沾成觸目的紅色。

只是侍神剛劈開一段路，護黎瞳出去，自己剛想跟随其後，又有更兇猛的蠱雕群俯沖而來。

衣袍與黑發齊飛。長月九疑喊她的名字：“十四……我很快過來。”

黎瞳回過頭朝他颔首。

很快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山。

晶瑩的六瓣雪花落在黎瞳的眉心，悄無聲息地融化。她突然想到，娘親曾抱着她看魔域裏的雪，娘親說，雪花又叫未央花。

未央，沒有結束沒有盡頭，就像雪花飄落。

幼時的大小姐咿咿呀呀地學話：“未央未央。”

只是，曹家與虞晚的事情，該結束了。

眉心的雪花融化成水，沿着黎瞳秀翹的鼻尖滴落下來。印入眼簾的是曹靖元居高臨下，朝着一只白色小狐貍打去的雷霆鞭。

神鞭迅長如蛇，電光火石。小狐貍似乎是被符咒困住，滿眼驚恐，呲着牙卻無法動作，無法逃跑。

“放心，有同心契約在。老朽暫時還不會殺了你這個小畜生。只是先斷了你四條腿，免得你再亂跑。”曹靖元眯着眼，眸光陰冷地讓人不寒而栗。

身後曹萬石只一個勁地張望嘟囔：“長月九疑呢，怎麽沒和這個小畜生在一起？”

曹靖元勢在必得，長鞭落下，猶似一道殺人不眨眼的閃電——

小狐貍低吼着，無法動彈——

一剎之間——

堂主臉色驟變。

“砰”得一聲巨響，無數由雷霆鞭碎裂成的鐵塊從他臉側極速擦過，在臉上劃過幾道傷口，沁出細細鮮血。

曹萬石捂着臉，幾乎要跳起來：“爹，怎麽回事？”

曹靖元眼睛冷瞥過去，看到不遠處的女子。

靈犀一襲青衫飄動，眉橫翠岫，清華而立。手中拎着一把碧綠長弓。

小狐貍嚎出聲來。

是師父的長弓。

“哼，我以為是什麽人。”曹靖元不愧是堂主，一眼看出靈犀不過是個醫修。醫修縱使境界修為為九、十境，也僅能療愈而無攻擊之力。她能擊碎他的雷霆鞭，不過是因手中那把碧綠長弓實在厲害。

不知道這弓是什麽神器。不過以醫修的力量，拉動一次已是不易。

靈犀的手臂幾乎要斷了，她卻清清冷冷，目不躲閃步不躲移。直到聽到腳步聲，她往後看。

順着她的目光往後看，曹萬石詫異又兇狠：“是那個生意人童十四，他怎麽也在這裏？好，都到齊了，正好都弄死。”

曹靖元也看過去：緩步走來一個拿白玉折扇的普通人，境界不過三四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