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六十三章

劍沖九霄，衆弟子駐足仰敬；只有黎瞳在兢兢業業地漫山找尋。

大小姐手指拈着一朵白色茉莉花，心情很好，一路沿着石階，邊走邊看。在這座威嚴寂靜的主峰，從未有過的鮮活的少女衣衫拂過石頭，拂過草地。

怪石嶙峋，萬壑藏幽。流水飛落三千丈，千年樹下遍布蘑菇。

大小姐自在地張開雙臂，感受撲面而來的潮濕雲霧。

只是依然沒有感應到任何神器的動靜。

不是說天劍山上有許多仙修設下的古法咒文麽？怎麽她只覺得自由無阻。倒是一處上了鎖的幽靜八角亭引起了大小姐的注意。

這八角亭似乎年久失修，常年受勁風暴雨，已是搖搖欲墜。

就連走向八角亭的路都是雜草遍布，狹窄難行。

黎瞳正好奇張望，身後忽傳來一陣“窸窣”踩在雜草裏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笑眯眯脫口而出：“盲叔。”

盲叔第一次見除了侍神在外的別人在主峰閑逛，他蹙眉：“你是？”

黎瞳：呀，心情太好，忘了她現在是“不便見人的客”。

她清脆地解釋：“噢，我是新進天劍閣的一名小弟子。長月侍神此次下山，好不容易才回來，長老們讓我來收拾收拾，看看侍神有沒有什麽需要的。”

盲叔好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卻笑了笑，誇道：“雖然老頭子眼睛看不見，但我想姑娘一定很是聰明伶俐。。”

黎瞳料想他對主峰應當非常熟悉：“盲叔，這亭子是什麽地方？”

盲叔想起往事：“天氣晴朗無雲時，站在這亭子裏能看到山下一片梅花林，林間有一座土墳。很多年前，有個男孩剛上天劍山，每日都要偷偷來這裏，向下張望。”

Advertisement

黎瞳奇怪：“那為什麽要上鎖呢？難道那個男孩後來不來了嗎？”

盲叔又笑了笑，指着胸口：“鎖在心，不在亭。”

——

長月九疑自議事堂出來時，石階上已經站滿了年輕弟子，有男有女，每隔三步臺階，便有一人持劍。看到侍神出來，便一個個劍氣橫生，擺出劍招。

長月九疑腳步沉穩地自上而下，平靜地一個接一個地指導。

“劍穩後快。”

“劍氣要幹淨。”

他寥寥數語淡然。對每人指導一招，悟性太差的他也沒興趣多說。

如此不知不覺中，自臺階而下，過千人。身影漸漸拉長，已至黃昏。直到最後一位弟子，長庚。長月九疑記得他，是陪自己去琅音鎮的弟子，因此按住他手腕，多指導了三招。

長庚收劍，誠心彎腰拜禮。道：“多謝侍神教導。我一定要向您一樣，日夜勤勉，早日修成大道。”

落日西沉，霞光萬丈，露出從未有過的柔美溫情。

長月九疑遙遙望向天邊景色，忽然輕聲問道：“何為大道？”

長庚愣了一愣，以為長月侍神在考自己。他想起書上的話，對答如流：“天地合，乾坤定，知倫理，順自然，君子當內修其身，外助于民，行善德，平天下，斬妖魔！”

他将“斬妖魔”三個字說得分外堅定響亮。他又紅着臉道：“侍神，我等不知你仍留在山下，是以獨自提前回了劍閣。”

長月九疑收回目光，淡淡道：“勿怪你們。是我自己受困。”

臺階上的年輕弟子皆露出疑惑之色。他們不明白，長月侍神人間至高，天下之大來去自如，孤傲而獨立，怎麽會受困。

長庚鼓起勇氣：“侍神困于何物？”

“困于一盞碧螺春。”

長月九疑腳步已移開。逐個指導中他的衣裳難免被劍氣劃傷幾道，因此去衣閣換了一件新衣。

衣閣的婆婆見侍神來了，恭敬拿出幾件平整幹淨的衣裳。侍神極少裁制新衣，且都是一個顏色一個款式，向來是拿了衣服就走。

今日，長月九疑卻道：“我記得唯有一件衣領與袖口都紋繡臘梅，與我拿那一件。”

——

袖口的臘梅寥寥幾筆，寫盡疏雅，飄過主峰石路，轉過幾道溪流。月華如水，照着千峰重重。

長月九疑對月站定，感受到整座主峰上各處的符咒正因感受到魔修的氣息而忽隐忽現。

他早上離開時已鎮壓過一次，此時又持劍向地，念動咒術，一波接一波的劍氣揚起衣衫。

除魔符咒盡皆安靜下來。

一抹血從長月九疑唇邊溢出。今日動用了太多的修為劍氣，胸腔骨頭都在隐隐作痛。他平淡地拭去血痕，整理好衣衫，向半空中的木閣走去。

等到了木閣，長廊的茉莉花籠罩在朦胧的月光下，愈顯皎潔無暇。感受到她的氣息在卧室，長月九疑腳步輕了輕，隔着床帷，見黎瞳捧着臉趴在床上，雙腿翹起一前一後的晃動。清澈的眼睛透過窗像是在看茉莉花，又像是在看月亮。

長月九疑別過眼過，側身立在床帷邊，緘默地與黎瞳同呼吸茉莉的清香。花香沁人心脾，不自覺中使人安靜而輕松。

黎瞳知道他進來了，卻不看他，依然我行我素地晃着腳。

一天的散漫尋找但一無所獲，并沒有讓大小姐灰心喪氣。

過了許久，她才轉過臉來，“呀，侍神回來了，怎麽也不說話。讓你等很久了嗎？”

“今日你等很久了嗎？”長月九疑走到桌邊，倒了一盞茶遞給她。

黎瞳坐起來，穿好衣服拂開床帷，笑意盈盈地接過清茶，“我從來不等人。不過誰讓我現在是個可憐兮兮來天劍閣避難的魔修。”

“抱歉，為弟子們指導劍術，耽擱了時間。”長月九疑垂眸。

耽擱了什麽時間？他也不明白，與她獨處的時間嗎？他很清楚，獨處時間再多一刻，便是放任自己随心所欲下去再多一分。

“你們天劍閣的師弟師妹很多嗎？”

“嗯，有上千人。”

“那他們的劍術怎麽樣？”

長月九疑如實道：“未曾與我留下什麽印象。”

“那就是都很一般咯。又或者是，侍神你太強了。”黎瞳向後別起一縷碎發，眉眼彎彎：“侍神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招人記恨的。”

四目對視。長月九疑忽然有句話在心中想問很久，此刻不留神脫口而出，卻是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只動了動唇：“你不是不稱呼我侍神麽？”

他的眉眼在寂夜中愈顯倨傲高涼，無聲之問又盡顯卑微。

寂靜中他看着黎瞳。黎瞳目光灼灼，分毫不後退。

她明豔地露出兩只梨渦：“師兄——原來你喜歡我騙你。”

長月九疑靜了靜，待耳尖的紅熱都褪去，才如尋常淡道：“我教你練劍吧。”

“好，長夜漫漫，反正也無事消遣。”黎瞳眨了下眼，“不過我的劍術很爛，要師兄多擔待些了。”

天劍閣上水流自上而下，聲音潺潺。有男女對劍，她一聲又聲“師兄”，他一點一滴，從未有過的耐心。

劍光照水白，而在暗處隐藏了一切不能說出口的情愫。

黎瞳心想，沒想到她真的會到天劍山。果然景色明秀，天高地闊，仰觀霞光，俯視群峰。只是不知道神器究竟在哪裏。

長月九疑想，原來，這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真的會因她而不一樣。

連續練了十日的劍術，且找尋無果，大小姐難免手腳酸痛，心中漸生郁悶。她雙手覆面，望着十一日初升的朝陽，向長月九疑提出，她不要學劍了，她要去藏書閣看故事書。

“你想看什麽，我去拿了，帶給你。”長月九疑依然冷靜得像他那塊磨劍的大黑石頭。

天天練劍，煩不煩。他怎麽都不煩，他還是人嗎？

黎瞳轉了轉眼睛：“我想看怪談異聞。”

“比如？”

“風流書生俏狐仙，老實書生俏狐仙。”

“你什麽時候喜歡的書生？”他坐着，語氣無虞地問，卻像是要把天下讀書人都殺了，而且毫無疑問他有這樣的實力。然後又一板一眼地笨拙安慰她，“只是藏書閣中沒有你說的這種怪談異聞。都是天地法則、修士史冊、符文心法。況且藏書閣人多眼雜。”

修士史冊？說不定有對神器的記錄。黎瞳打定主意，“難道師兄是怕我一個魔修偷學你們仙修的心法？”

“你不會。”長月九疑頓了頓，道，“你的實力深不可測，甚至在我之上。”

黎瞳了然。

她雖然并未在長月九疑面前展露過修為，但幾次練劍過招，靈氣交融，兩人對彼此的境界都有深一步的認識。

她走近幾步到他跟前，伸出食指認真恍然：“噢——原來師兄堅持要帶我上天劍山，是想把我困在這裏，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

她巧笑嫣然，壓低聲音，“好日日只與師兄一人相對。只是不知師兄要做什麽呢？”

呸，她是要看老實書生俏狐仙，怎麽倒自己演起來了。

大小姐正懊悔中，端坐如松的長月九疑擡頭，幾乎與她貼面。一身黑衣相襯，眉目更加嚴肅清明，只有喉結忽然上下滾動。那雙向來傲慢的眼睛盯向她說個不停好不容易停下來的丹唇。

丹唇紅潤。

他道：“……今日卯時，弟子們會聆聽長老講習。藏書閣無人，我帶你去。”

直到卯時。黎瞳做好準備，斂了一切氣息，離開天劍山主峰，第一次到另一座峰巒。

長月九疑為她帶了一件天劍閣弟子的衣裳，略略寬松些，顯得大小姐有幾分單薄。長發規規矩矩地束起來，仍掩飾不住一身的貴氣。

長月九疑在暮色中等她。

她究竟是什麽人。見她氣質，顯然非尋常魔修，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讓她離開魔域來到人間域？他看得出，她一路僞裝，一路堅定前行。

她很聰明......也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