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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可惜，藏書閣裏的史書古籍雖浩如煙海，汗牛充棟，卻并沒有關于神器任何有關的記載。

黎瞳坐在閣樓中高高的螺旋式木梯上，頭頂上是一副巨大的女娲補天繪圖，身後的幽窗映着窗外的繁星。少女像星星一樣安靜與美好，讓人移不開目光。

她微微地蹙着眉，專心地翻看書籍，不放過任何可能有關的細節線索。

長月九疑不知道如何沒控制住自己的腳步，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樓梯到她身邊來，驚擾了星星。

黎瞳“啪”地一下就合上手中的書，仰起頭揚揚眉，傲嬌道：“師兄不是說不怕我偷學你們仙修的心法嗎？”

“我只是看星星。”長月九疑指了指幽窗外的夜空。

黎瞳不依不饒：“書閣那麽大，幽窗那麽多，師兄坐哪裏不能看星星。”

長月九疑頓了頓，面色無虞：“坐在你身邊，看的更清楚一些。”

他倒沒說謊話。

黎瞳坐的地方是木梯最高處，這裏的幽窗離天更近，也更靜。

“你在看什麽？”長月九疑輕聲問。

“我說了啊，老實書生俏狐仙嘛。”大小姐古靈精怪地眨眨眼，見他坐在自己身邊，便好似一片沉靜寡言的夜色落在身邊。他的背挺得很直，讓黎瞳想起一種孤傲的植物，龍柏。

長月九疑平心靜氣道：“這裏沒有那樣的書。”

“有啊。”黎瞳側過身來，臉往他眼前靠了靠，好像下一刻就會将俏下巴倚在長月九疑的肩膀上。

她停住了，在離他耳朵很近的地方，語氣既嗔怪又得意：“有這樣的書。是師兄你不會找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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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月九疑想了想，藏書閣的每一本書他都看過，而且不止一遍。

“書裏講了什麽？”

黎瞳有板有眼道：“書裏狐貍化成妙齡少女與書生一起坐船，書生悶悶的不說話。等船到湖中心的時候，狐貍少女就假裝失足落到水裏，等書生把她救上來，兩個人就可以借機說很多話啦。”

長月九疑扭頭看了她一眼：“狐貍會游泳，不必書生搭救。”

“狐貍少女要是自己游上來，就不會知道書生看不看重她咯，”黎瞳說，“師兄，你不懂，這叫試探。”

長月九疑不置可否。拿出一顆渾圓的脆桃，淡道：“你今夜沒用晚膳，吃些東西。”

黎瞳湊過臉去，随意咬了一口。繼續翻開書找她想找的東西。她知道長月九疑絕不會偷看她在找什麽。

厚厚的書壘在雙腿上。脆桃肉吃到嘴裏，有一股甜潤。

“很甜诶。”她看着長月九疑還保持着拿桃，一副準備喂她的姿勢，指了指笑問，“師兄要不要嘗一下？”

長月九疑嘴巴崩成一條線，看向被她的紅唇咬過的桃，還留着一圈朱紅的口脂顏色。

他低下頭，默默地咬過那裏，将她的唇齒香味無聲都吞入腹中。

偏偏桃清脆，咬起來總有聲音。

黎瞳頭也沒擡。理所當然地吩咐道：“師兄只準吃一口。我……”

閣樓下突然傳來幾聲雜亂不一的腳步聲。

黎瞳話還沒來得及說完，身側的長月九疑察覺到有人來了，下意識俯身向她，擡起手臂将她藏在他長長的黑色衣袖後。

赫然相對的胸膛，驟然拉近的距離，急促交融的呼吸。長月九疑低頭看向懷裏的人，剛要解釋有些弟子會提前從講習中溜出來。

大小姐卻盯着他鼻尖上那顆極清淺安靜的小痣，狡黠地翹起唇角，伸出雙手摟住長月九疑的脖子，背向後帶着他緩緩、緩緩倒在閣樓木梯之上。

長月九疑手臂撐着木梯，寬大的衣袖垂下。

在寂靜肅穆的藏書閣，在林立堆滿清規戒律的藏書架中間。

黎瞳在他身下，他俯着身正正好将她整個人都藏住了。

他們保持着這樣的姿勢。

樓梯下的書閣裏的弟子好像在找什麽書，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長月九疑喉結吞了吞，大小姐仿若未聞，調皮地沖他眨眨眼，小聲道：“這樣他們就不會發現我了。”

她慵懶無所畏懼地躺在木梯上，漫無邊際柔軟的頭發鋪在地上，也撩撥着侍神的手指。

眼裏泛着深亮的光，笑意盈盈地注視着他，勝過了千言萬語。

長月九疑想，他沉入了她的眼睛。

又好像她是從他心裏長出來的某樣東西。

黎瞳想，長月九疑真是比話本裏的書生還要沉悶。

這位人間至高平日裏寡言少語，誰也少搭理，原來不是傲慢，就是悶葫蘆。

她微微仰起頭，柔滑的臉輕輕從他的額頭，鼻尖和唇前一一擦過，最後，停在他另一只手拿着的脆桃前，在他咬過的地方吞吃了一口。

——

重峰聳峙，千山競秀。重山派的山不似天劍閣險陡，而是連綿起伏的山，是和煦茂盛的山。

葉作舟和花一流自雪山下，一路上嘻嘻鬧鬧，你追我跑，嘗美食，聽說書，不緊不慢才到重山派。拜過了師尊上岳真人，花一流拿出幾提精致的點心。

葉作舟幸災樂禍地在一旁看着剛才還欣慰高興，合不攏嘴的師尊臉色驟變。

直到花一流假裝委屈生氣道：“師尊這是我買的，不是我自己做的”，上岳真人才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撚了一小塊。

“……好吃！果然不是我愛徒自己做的。”

花一流：“師尊你什麽意思……”

葉作舟：“哈哈哈哈哈。”

上岳真人已經很老了，耄耋之年對自己的兩位弟子沒有什麽要求，将他們養成随心所欲的性子，又随他們天高海闊。

近年來，重山派漸漸也有些“卷”的趨勢。從前天還沒亮，睡不着的上岳真人起床散步時，山中空無一人，只有鳥鳴。現在漫山遍野都能聽到弟子練劍的聲音，吓了老頭一跳。

其他真人曾有意無意向上岳道：“作舟是重山派第一大弟子，又是年輕中修為佼佼者，不該天南海北地四處亂跑。多少叫他對自己宗門的事情上點心。”

白發蒼蒼的上岳老頭笑眯眯問道：“點心，什麽點心？”

上岳真人樂呵呵地品嘗糕點，對正給自己捏肩的乖巧孝順小徒弟說：“你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得空去看看小師姑吧！”

花一流：“得令！現在馬上就去！”

葉作舟跟在她身後，朝重峰更深處的林間走去。

上岳真人看着一對徒弟親密無間的背影，不由想起他的師兄和師妹扶瑤，也就是葉花兩人的大師叔和小師姑。本也是一對神仙眷侶，可惜師兄年輕時為除一只百腳毒蜘蛛，中了蛛毒，生命危在旦夕。

所有人都知道，大師兄活不了了。可小師妹扶瑤不願放棄，尋了一座冰蠶吐絲織就的冰棺，将師兄放在冰棺之中，毒素會慢慢從師兄體內排出。

但毒素排出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也許需要幾十年，也許需要幾百年。上岳已修煉成重山派的真人，而扶瑤也已經等得滿頭白發，師兄還是沒有醒。

他靜靜地躺在冰棺裏，唇上蒙上一層薄冰，緊閉着雙眼。依然是少時模樣，不老不死。

花一流看着冰棺裏的人，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見過大師叔。”

“好孩子。”扶瑤聲音蒼老得已經像破敗的風車。她的目光長久地落在愛人身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問葉作舟此次下山有何收獲。

未及葉作舟開口，花一流已經迫不及待地說起她遇到一個有趣的“生意人”的經歷，她快嘴快舌，将童十四的絕世容貌和無雙智慧說得繪聲繪色，誇張地加了許多傳奇色彩。

扶遙笑道：“你說得太快，把師姑都弄糊塗了，搞不清你說的這個人到底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葉作舟正雙手抱劍靠在一旁，腦海中浮現小十四的音容，想了想道：“她呀，是像小師妹一樣可愛的女孩子。”

花一流永遠抓不住重點：“對！小十四她非常可愛！”

扶遙看着這一對嘻嘻鬧鬧的師兄妹，心中羨慕之餘忽然生出幾分悲涼害怕之感。

等她的大師兄從冰棺中醒來時，會發現她早已經銀發蒼蒼、容顏枯萎，到時候師兄還會誇自己可愛嗎？

又甚至，她等不到師兄醒來就已經不甘地死去，離開世間。

“生命是最可貴也最短暫之物。”幾日前，曾有人對她說，“人人都想永享仙壽，可惜世間并無長生不死之術。”

“但是可以靈魂入體……将你的靈魂進入他人的身體。此後一直循環，就能在世間永遠停留，陪伴你所愛之人。”

——

從藏書閣出來，長月九疑就注意到，黎瞳有些精神不振，右手握住左臂，額頭上不知不覺也滲出了一層密汗。

他先是默默用無聲劍氣巡走了一遍天劍山，确認所有的符咒都被牢牢壓制住。于是開口問：“怎麽了？”

黎瞳也不跟他客氣，如實道：“師兄，手臂好疼。可是我偷偷看過，什麽也沒有。”

“我看看。”

“噢。”黎瞳慢條斯理地向上卷起長袖，漸漸露出月光下玉潔纖細的手臂，她順便欣賞長月侍神的耳朵同步慢慢變紅的過程。

“是尋魔咒在反抗天劍山的壓制。”長月九疑收回目光，“我能看到你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白色符文在掙紮。”

“想來是因為我是魔修，所以看不到。”大小姐猜測，這個答案得到了長月九疑的肯定，“你随我來。”

一道幾乎從天而降的瀑布在月光下盡顯壯觀。等及水流流入湖泊，又變得輕緩柔和起來，清澈遼闊，波光粼粼。

“這是天劍山的藥湖。瀑布自天劍閣石壁拂過，彙入此湖，被發現有療傷靜心之用。你将手臂放在湖裏，能減輕疼痛感。”長月九疑蹲下身去，先試了試，“水有些涼。”

黎瞳點點頭，将手臂沒入湖水，剛才那種鑽心的疼痛感果然在慢慢消逝。

不僅如此！

舒适輕松的同時，大小姐有了某種感應，與神器的感應。

她遍尋天劍山而不得，難道神器在此藥湖之中？

手臂浸在湖水之中，漾起一圈圈漣漪。漣漪中倒映着大小姐素淨仍不失明美的臉，和長月九疑轉過身去沉洌而緘默的背影。

今夜的風如此輕柔，他站在那裏，只有衣衫在微微動。

“長月侍神，我知道你們仙修都讨厭我們魔修。你帶我來天劍山也是迫不得已對麽？”黎瞳望着水中倒影，忽然道，“你怕我逃回魔域，尋魔咒一旦顯現，仙修界衆人就會明白有魔修曾闖入了人間域，于是便有了仙魔開戰的理由，對不對？”

“不對。”

她沒想到，長月九疑會如此毫不猶豫地否認。他背着身看不見表情，只是語氣依然平靜，沒什麽起伏。

過了很久，他聲音低了低：“這是試探麽？”

“不是。”

身後傳來一聲“撲通”的跳水聲。

長月九疑回過身來，少女跳入湖中。在月光下，她衣衫盡濕，美得活色生香。露出來的手臂理了理長發，發上的水滑過她的臉龐，又一顆顆滴落在湖裏。

黎瞳直直地看向他，梨渦乍現，紅唇微啓：“師兄，這才是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