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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不知道葉作舟與花一流現在何處，有沒有啓程來天劍山。

黎瞳想。

天劍山下雨了。

雨聲淅淅瀝瀝，落在郁郁蔥蔥的樹林之中，在葉片之上彈跳幾下，墜入無聲的泥土。

大小姐披着薄薄的外衣，站在長廊上，向外伸出手掌，任由雨水從指尖濕潤地擦過。

時日變遷，此行已久，該回魔域了。

五件神器，她已得四件。

浔也的燕焦尾琴，天狐虞晚的眸中畫，天劍山的神墨，以及魔域的魔珠。

只剩一件，虞晚說是存于天地間神女女娲的一抹氣息。

但回魔域之前，黎瞳還想再見一次葉作舟與花一流。他們說好的。

在雪山上，他們曾意氣風發地相互許諾，要在天劍山再聚。

他們不在意她的魔修身份，而她也早就發現他們與她在魔域聽說的仙修虛僞狡詐不一樣。

她知道，長月九疑也不在意她是魔修。

他在意的是那一夜，她的話。她說“仙魔不兩立，”她說“人情世态倏忽萬端，侍神何必認得太真，”她說“魔修哪裏有什麽情緣，多的是一夜露水”，她還說了些什麽，她已經不記得了。

她始終淺笑盈盈，而他眸光漸漸黯淡。明明是人間至高的神像，喜怒哀樂早就消逝在漫漫歲月長河，她卻沒有一點猶豫地拿出匕首，利落劃破他的胸膛，剖開那顆沉寂已久的心髒，讓它嘗過牽挂與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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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又将那顆心棄如敝履。

雨水劃過黎瞳的手指，将茉莉的花葉打得有幾分衰敗，大小姐有些失神地想，很冷。

長月九疑那一夜的神情很冷。他的黑衣獵獵作響，像是懸崖邊上摔碎的神像。

自從那一夜，他再也沒有在她眼前出現，沒有出現在天劍山主峰的任何一處。只有石頭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劍痕在日光下沉默着，在雨水中沉默着。

也許他們再不會見面了吧。

他是天劍閣的侍神，而她是未來的魔尊。

黎瞳一思及魔域，心中又自然而然生出幾分傲嬌之情，暗想自己一定會擔好責任，絕不會負魔修們的期望。

她是衆人歡喜中長大的掌上明珠，她會戴着滿身的鈴铛，在魔域的街道上叮鈴地穿街而過，若是碰到那個老愛喝酒又沒有錢的老魔修，哈，她得要好好逗逗那個老頭，再請他喝很多酒……

“砰。”

小雨将青山洗的幽靜寒深，遠處幾片淡淡的雲閑來無事。就在這時候，一道煙花高高升騰，在幹淨的天空中綻放出五顏六色，格外璀璨好看。

白日焰火？哪裏來的白日焰火？

黎瞳回過神。長月九疑也不來了，她一個人正覺無聊，難得有熱鬧看，遂撐着手踮起腳尖，神搖目奪地望着。

遠處的山下，期明問：“侍神，還繼續試嗎？”

這些煙花是劍閣為了迎接天照大會準備的，今日燃放用于試驗效果。長月侍神向來不會過問這等瑣事，今日卻将煙花搬到主峰下，親自點燃。

長月九疑道：“再放一會。”

他兀自站着，在旁人眼中是孤傲峰岩，寒峭凜冽，仿若塵埃不可犯，無人知道他那顆被刀剖出來的心，多羨慕這些焰火。

焰火在空中一簇簇燃燒，熱烈而奮不顧身。

而他只是暗自落寞地後悔。如果那一夜，他裝作什麽都沒看到，他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不要像那般咄咄逼人，是不是這些天他還可以繼續留在她身邊。她可以再欺騙他再利用他，哪怕沒有一絲情意。而他可以再陪她安靜地看書賞月，陪她一起淋這場雨。

遇見她之後，侍神才發現自己後悔的事情太多。後悔自己話太少，讓她無所可憶、無所可想；又後悔自己話太多，讓她不願要他了，連敷衍都不願。

雨水不大，長月九疑整個人卻都被淋濕了。烏黑的頭發濕漉漉的，水珠落在睫毛上眨了眨，又從鼻尖的小痣滑過，淌過刀鋒般的臉頰，順着下巴一顆顆落在地上。

少年人吶，像一只失落的，無人要的黑色小狗。

長月九疑想，她既然拿到了想要的東西，為什麽還不離開，是因為這些雨在阻攔嗎？天劍山下了許多天的雨水，好像很久沒有天晴了。

于是他一面暗鄙自己的糾纏，一面想，如果可以，

別下完這場雨。

——

可惜，再漫長的雨會下完。

放晴的那一日，天劍閣迎來了天照大會。許多門派的弟子提前幾日已經到了，黎瞳暗暗觀察過，人群中仍沒有葉作舟與花一流。

那兩個朋友，一個游歷天南地北無拘無束，一個天真爛漫對什麽都感興趣，絕不會無緣無故不來天照大會湊熱鬧。

但大小姐無法再等待下去了，她已經傳出消息，讓靈犀先帶魔侍們以及她的馬回魔域，她随後就跟上。

清晨，曦光尚未穿透雲層，白霧籠罩着在高聳山峰上漆黑的林木。屏風後的黎瞳倏然睜開眼。

有人來了。

隔着屏風，她看不見他。但那熟悉的十一境氣息，除了長月九疑，沒有別人。

黎瞳忽然沒來由地屏住呼吸，遙遙地看向黑暗中的屏風。

長月九疑站在長廊之上，肅顏漠情，兩手交錯，周身運轉起靈氣，衣袍被穿廊而過的晨風吹起翻飛，白色的茉莉小花飄進他的袖子裏。

天劍山上的符文，以及黎瞳手臂上的尋魔咒，都需要每日壓制着。如今，天照大會仙修齊聚一堂，山上的符文會越來越厲害。

符文術法威嚴霸道直逼髒腑，他淡淡地擡眸，無聲之中以修為相抵，将一切躁動歸于平靜。深山之中，雲海翻滾，唯有空曠與寂寥。

又過了許久，長月九疑确認一切妥當，才收了修為。拭去唇角的血跡，他本該直接走的。

黑暗之中，男子的腳步回轉，轉過身來。

長月九疑默默地看向面前的屏風。

尋魔咒已經消了。如果他沒有猜錯，她大概這幾日便要走了吧。

“別走。”他情不自禁地動了動唇，無聲道，“別走。”

一朵茉莉花從侍神的袖子中飄出，越過屏風，黎瞳伸出手，将它接在掌心。

原來茉莉，是莫離。

風吹過，黎瞳從屏風後繞出，長廊已空無一人，她俯下身去，将纏繞在欄杆上的茉莉花小心采摘幾朵，放進手帕，藏進心口。淡淡花香萦繞，好像在不舍她的離去，但這世間沒有任何人能擋住大小姐的腳步。

長月九疑也不能。

道不同，不相為謀。黎瞳清醒地知道這一點。她認真系好額帶，幻化為男相童十四，雲淡風輕地順着石階往下走。

走過雲海，便是奇峰怪石映入眼簾，兩邊削壁如利劍劈開，下臨絕壑，險峻異常，再接着往下，又見滿山青色森木高高低低，崖邊有七八層木亭閣，閣角挂着古老的飛鈴。

飛鈴幽遠作響。

今日天照大會，不僅各門各派都會來劍閣景仰，敬拜天陽神君的牌位，世間熱衷修真養體的達官貴人或是信仰神君的散修亦可前來。是以，黎瞳打算借童十四的身份先打探一二，葉作舟與花一流緣何遲遲未見。

只是她第一個遇見的卻是個鬼鬼祟祟的少女。說她鬼鬼祟祟，她又一臉坦然，明目張膽、腳步沉穩地在石峰之中轉悠。

可若說她坦蕩，她又暗自在經過的每一塊巨石上下蠱。

奇形怪狀的蟲子從徐青珏的指尖冒出，在石頭上留下獨一無二的紋路。她摸着這紋路，心中郁悶，怎麽轉了兩圈又回到原路了……等等，有人。

她一瞬回身，長長的冰藍鳳凰狀耳墜揚起，眸光警惕，說話聲亦像鳳凰一般清亮無懼：“來者何人？做什麽？”

黎瞳本想悄無聲息地繞過她，沒想到這少女實在機警。她笑眯眯地察言觀色，盡管少女有意掩飾，但十境的修為世間屈指可數，再看她這身裝扮，雖然換了身素衣，但兩根簪花長辮，發上的鳳凰銀釵，耳朵上的銀墜，必然是花雨宗的小符神徐青珏。

“在下童十四，”黎瞳大方介紹自己，語氣親近地拱手道，“有道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幸會姑娘。”

“你并非天劍閣弟子，”徐青珏疑惑，“你跟長月侍神什麽關系？”

“姑娘此話何意？”

“天劍山主峰除了長月侍神，從未出現過其他人。”

徐青珏相信自己打探到的消息。

劍閣的主門現在門庭若市，人來人往，她不便出現。只能從鮮有人跡的天劍山主峰偷偷溜進來，才有可能接近師尊。

她想問清楚，師尊為什麽要趕她出花雨宗。那一日，她将九鳳冠留在橋邊，聽說師尊只是從邊上走過，衣裳飄蕩，沒有一絲猶豫與動容。

全世界唯一會對她好的師尊，為什麽會變得如此絕情。

“在下與長月侍神，”黎瞳眨了眨眼睛，“算得上是投緣的朋友吧。”

長月侍神會有朋友？會跟這樣唇紅齒白，笑起來就現梨渦的小公子做朋友？

這兩個人實在天差地別。侍神孤冷傲慢，連笑都從不曾笑一聲。

直腸子的徐青珏感覺奇怪，來不及問出口，已聽黎瞳問道：“那姑娘呢，怎麽會出現在此地？”

“我想去天照大會，一時迷路走到此處。”她微紅了臉，心虛地壓低聲音，“你知道怎麽去五指峰的天照大會嗎？”

黎瞳看着石頭上的蠱蟲留下的紋路，恍然。原來小符神是個路癡。

徐青珏是想從天劍山主峰偷偷溜進來，再去五指峰參加天照大會？只是她身為花雨宗的大師姐，何需這般曲折繞路。

“正好我也要去，”黎瞳笑道，“你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