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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那不對。”

“我喜歡你。”

夢中，長月九疑的聲音在漆黑中回蕩。音色如冷泉，卻充滿了小心與不舍……

窗口枝桠上，一聲鹧鸪聲響，喚醒了床上的少女。

黎瞳睜開眼，下意識伸手摸向枕頭下。她拿出絹布包裹的東西，一層層掀開，一支發簪映入眼簾。

這是那一日天劍山的陣法中，長月九疑在最後時刻鄭重放在她掌心的。

……

日頭漸盛，鹧鸪飛走，獨留樹枝輕顫。

看着鏡子，黎瞳稍作打扮，将發簪插在發中。靈犀上前，為桌上花瓶添些水，無意道：“大小姐，這茉莉花開了好久。”

确實很久。自她離開人間域，回到魔域已半年有餘。

瓶中的茉莉，花瓣白，香淡而不俗。

能開這麽久，大抵是因長月九疑施了術法。

原來在天劍峰，他不出現的那些日子，依然讓長廊上的這些花陪着她。

茉莉，莫離。

到底是對她的挽留，而是告訴她，他永遠不會離開呢？大小姐再一次感覺到這個人不動聲色的可愛，她撐着下巴問：“近日可有葉作舟，花一流，還有長月九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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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欲言又止。一道溫潤的聲音從門簾後響起來，“瞳妹。”

姜寒蘇撥開流蘇，走了進來。

看出妹妹眉宇間隐隐的愁緒，他并不多問，只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提議：“今天哥哥帶你去射水妄。”

水妄是海底深處一種巨大的九頭獸。它幽居深海從不現身，但常在海面上化出幻象，只要射中幻象裏的腦袋，就會變成漫天的泡沫，在陽光下五彩斑斓，很是好看。

黎瞳站起身來，系上披風，利落地接過靈犀遞過來的弓箭，一口答應：“好。”

兄長姜寒蘇原本是仙修大家之子，後家族遭人迫害慘遭屠戮，他無路可去，于雨夜投奔魔域，幸而被婆羅魔尊收養。

黎瞳知道，兄長最痛恨仙修，立誓此生絕不會再踏入人間域。所以有關葉花與長月九疑的事，她想暫時不與兄長知道，免使他傷心擔憂。

射水妄時，海面波光粼粼。九頭妖獸的巨大幻象虛虛實實，在半空中搖搖晃晃，面目可怖，魔域很多孩子小時候都會被帶來練膽。

黎瞳一眼閉上，手指勾起，專心拉弓。一箭射出，将九只腦袋一齊射中，數不勝數的彩色泡沫随之化成，在微風中輕輕飄動。

大小姐這才露出幾分笑顏，她下巴一擡，意氣風發：“兄長，該你了。”

“瞳妹技藝高超，哥哥要自愧不如了。”姜寒蘇衣衫飛揚，心裏則因妹妹這幾分笑顏而不由自主地開心，柔聲說道：“瞳妹可不能笑話哥哥。”

從小到大，在魔域與兄長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快樂無憂。這裏是她的家，她在家裏應當安心，沒什麽牽挂。

預知夢沒有發生，想要的神器她已經集齊。

只是日光之中，泡沫悄無聲息地破碎，華麗絢爛映入瞳孔。

黎瞳有幾分恍惚地想起，那一次天劍山上的白日焰火。高崖焰火下，站着沉默無言的少年侍神，如石如梅。以及那時候滿懷期待的她，期待與朋友在天劍山相聚。

她的朋友，當初為何沒有赴約？

酣暢淋漓地射過水妄，從海邊回來時已近傍晚。大小姐依然興致高漲，拉着姜寒蘇在魔域的大街小巷閑逛。路邊賣烈酒、賣衣服、賣妖獸的豪邁的聲音此起彼伏，各行各業的魔修似乎都與她相熟，笑臉相迎，“大小姐！”

“大小姐！”

“大小姐，之前傳給您的蝶信，您收到了嗎？”嘈雜的聲音中，有人醉醺醺地問。

那是個臉上長滿絡腮胡子的魔修，相貌看上去很兇，面容卻因喝多了酒而漲得通紅，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紅。

黎瞳認得他。他是守城牆的魔修之一，今天是他的輪休日。

蝶信是修士之間通訊的方式之一，一只翩跹透明的蝴蝶，載滿無盡傾訴的言語。從人間域傳來的蝶信會被城牆上的咒術攔截，經由守城魔修檢查，沒有問題再放進來。

人間域的仙修與魔域的魔修仇恨怨怼，已許久不曾有過通信往來。因此那天絡腮胡子看到，撲騰着翅膀上、血跡斑斑的蝴蝶時吓了一跳，這像是誰臨死之前，拼盡修為發出的信。

他伸出手指，碰到蝶翼，腦海中立刻浮現這封蝶信的收信人，竟然是大小姐？！

黎瞳蹙了蹙眉，不解：“信？什麽信？”

絡腮胡子喝得太多，以至于忽略了姜寒蘇驟然陰冷的神情，口無遮掩一五一十道：“從人間域傳來給您的蝶信，我交給少尊殿下了。”

黎瞳沒有立刻扭頭看兄長，給他調整臉色的時間。她知道，治軍嚴明、殺伐果斷的少尊總是要将最溫柔脈脈的一面展示給自己。

她微微颔首，道：“我收到了。”

她神态自若，一路依然與兄長有說有笑，偶爾刁蠻任性，要買這買那，絕口未提蝶信的事。

直至回到魔宮，兩人停下腳步。

清冷的明月高懸，照着林深險水、陡山峭壁。鹧鸪聲聲聲劃破天際，顯得愈加寂寥。

姜寒蘇擡頭望月，側顏如玉，打破沉默解釋道：“我只是不願瞳妹再去犯險。”

“仙修向來狡詐虛僞，翻臉無情。”他想起幼時的經歷，寒冷的雨水好像又落在身上，冷得徹骨，“上一刻他們還自稱是你的朋友，下一刻因私欲刀劍相向。”

黎瞳知道姜寒蘇又想起了他的家人，走近一步抱住他，手臂摟着他腰間，帶來暖意。

“兄長，世間的确有很多種人。”

她像小貓一樣的腦袋埋在他的胸前，聲音卻是冷靜而堅定的，“可是，我的朋友們不是這樣人。”

“……瞳瞳上次去人間域，也交了一些朋友？”

他陰暗地打聽過，近來人間域唯一與魔修有關的，是長月九疑。

聽說最受仙修推崇景仰、守心素行的長月九疑，因包庇一個魔修，先天劍骨盡數全碎，被逐出天劍閣，受世人唾棄，從萬人之上跌落地底塵埃。

可他知道自己逾矩了，不該多問瞳妹的私事，低聲補充道：“你在人間域的那時候，兄長我很想你。”

黎瞳靜了靜，依然很果斷，“哥哥，那封信，是誰給我的？”

姜寒蘇垂了垂眸，森冷陰晦的眸光裏那場記憶中的雨水越來越大。

……瞳妹在人間域是不是遇到了喜歡的人？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半晌，他緩慢地伸出手。一只透明夢幻的蝴蝶輕顫着染血的翅膀，出現在食指指尖。

他擡起頭，語氣無虞，依然溫和寵溺：“發信者名為葉作舟。”

黎瞳接過蝶信。

匹配到收信人，月光下，蝴蝶翅膀上漸漸顯露出字跡。一字一字，是前因後果，是對無法赴約天劍山的歉意，是摯友生死訣別的不舍，是以命換命的灑脫。

花雨宗月亮山上，葉作舟背着花一流一步步往上走，魂骨一點點在夜風中消逝。這是他臨死前拼盡最後的修為，發出的遺言，給她。

一為告別；二是花一流情絲全斷，無人照拂；

三是葉作舟相信他的師姑絕不會無緣無故想殺師妹。背後似乎有人在攪動風雲。

最後一字現出又消失，蝴蝶“砰”地一聲，燃于白火焰中。

風無休止地拂動黎瞳額前的碎發。倏然，露出魔修大小姐下定決心的眼睛：“兄長。”

“我要再去人間域一趟了。”

朋友有難，獨善其身；朋友有托，棄之不顧——非魔修十四瞳所為。

十四瞳，縱然身份有別，千山萬水，生死相隔，有諾必踐。

姜寒蘇忍了忍，終于道：“……那這次，讓兄長陪你一起吧。”

黎瞳詫異：“哥哥不是說過，此生不願再踏入人間域一步……”

姜寒蘇摸了摸少女的額頭：“為了你，哥哥什麽都願意。”

——

再一次回到人間域，黎瞳坐在馬車裏，心情已然大不相同。

她輕撩開簾子。第一次來時春和景明，熱鬧非凡。那種目不暇接和新奇的感覺恍如隔世。

如今已經是冬日，氣溫驟降。人群都裹上厚厚的衣物，急匆匆地在凜風中穿梭，人來人往，少有言語。

街邊有許多吆喝着賣取暖物件的，若是花一流見到了，一定會開開心心蹦跳着各買一件。

葉作舟在信裏說，花雨宗複活秘術，會使花一流情絲盡斷，不再留戀這世間任何一人一物。往事于她而言，真如雲煙。

黎瞳忽然有幾分忐忑，不知道小師妹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她還會笑，會鬧嗎？

姜寒蘇開口打斷她的沉思：“瞳妹在想什麽？”

黎瞳回過神，調皮道：“只是在想，我的哥哥什麽樣子，都最好看。”

姜寒蘇用幻術遮掩了原本的模樣，如今的容貌不過普普通通，只是氣質卓然，實非常人所及。

長身玉立，溫文爾雅中，又透着幾分魔域少尊主耳濡目染的霸道與果敢。

他笑着刮了刮黎瞳的鼻子，伸手扶她走出馬車車廂，駐足在一家旅館門口。

“到了。今夜我們暫且在此處留宿一夜。”他柔聲道。黎瞳點點頭。

靈犀笑容嫣然，少尊主每次同大小姐說話就像是哄小女孩一樣。

童十四的身份已經不能用了。

黎瞳此次便索性用女兒身，只在臉上覆上淺白色面紗。長發如瀑，少女眼眉宛如遠山含黛，靈動而神韻，舉手擡足之中愈發顯得神秘而美麗。輕輕一瞥，又有幾分華貴的慵懶感。

旁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多看幾眼，低聲細語道：

“不知是哪裏來的貴人……倒真是神仙眷侶。”

“好一對璧人。”

幾人沒有反駁，徑直走上石階。

只是在遠處的巷口，有人隐在帷帽之下，眸光寒默。這半年來，他始終冷漠地接受一切改變，不言不語獨自行走世間，好像什麽都不會觸動他，依然是高嶺的梅。

可此刻，眸光深處，是無人見過，如琉璃般清冽易碎的冷傷。

胸腔處見到少女時那股巨大的驚喜一瞬被淋濕。

世界變得安靜透徹，泯滅了一切的光芒。

他不自覺地伸手撫摸上自己的臉。

她曾誇他“先天貌美”，她說“世人多愛貌美者，十四也不例外”。

時移世易。

如今他劍骨盡碎，那張她最喜歡的臉傷痕累累、滿目瘡痍。他還有什麽值得她喜歡？

他再也拿不出什麽，什麽也拿不出跟別人比，能夠讓她喜歡的了。

巷子角的蠟梅落了，花瓣跌落進河中，随着潺潺流水，悠悠向前，順流而下。巷口的人轉身離去，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