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暴雨

第20章 暴雨

極光沒看多久,阿赫就撤掉了它的領域,向餌的意識驟然從高空墜落,陷入昏迷。

冷風撲在臉頰,泛起細細的疼和酸。五感逐漸回歸,思維逐漸活躍,她控制着自己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老舊天花板。

和四五根熟悉的暗紅觸手。

那些觸手見她醒了,立刻搖晃着湊上前來,想鑽進她身下把她扶起來。

向餌卻馬上揮手:

“不用,我自己來。”

她撐着還有些發軟的手臂,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刻意讓自己完全沒碰到觸手。幾根觸手在旁邊輕輕擺動,倒也沒有強行幫忙,只是全方位地圍着她,似乎在提供保護。

向餌站起身,踉跄兩下才站穩,她吸一口氣,往前看去。

所有怪物的痕跡全都消失了,一切都幹淨、清爽,空氣也流通過了,完全沒有異常的氣息,地板幹淨得像是誰專門拖了一遍,別提那些髒污黑血,就連灰塵都沒了。

沙發上、抱枕上髒污的痕跡也都沒了,仿佛在她昏迷的時候,有誰給家裏叫了個家政,處處打掃得閃閃發光。

向餌有些驚訝,她想了許久,轉過頭看向觸手:

“是你打掃的嗎?”

觸手……觸手一動不動,連尖尖都不搖晃了,看起來端莊威嚴,似乎在說:怎麽可能?

也對,觸手是神又不是家政阿姨。

但是這裏除了自己就是觸手了啊……

算了算了,向餌決定不想這個問題。

她翻出手機,給李婉打電話,打過去卻成了空號。機械的女聲說着“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難道是手機號記錯了?她有點傷腦筋,想了想,給房東阿姨發去短信,謊稱自己忘帶鑰匙了,讓她幫忙打一下李婉的電話,問問對方現在在哪裏。

短信發出去,立刻顯示已送達,看來很順利。

向餌坐在書桌前,心神不寧。她不是很會處理這些事情,一個大男人就這樣消失在她家裏,到時候要是有人追究,她到底怎麽給人家交代?李婉還跑了,也不知道她能跑哪裏去,按理說這些事全都應該讓李婉去處理。

想不明白,她視線自然而然又轉向了那尊雕塑。

蛇一樣攀爬延伸的軀體,纏繞在木柱上,頂着一個不方不圓的大眼睛,看着向餌,眼睛後方那些木頭雕刻出的細長須須,正像是美杜莎的蛇形長發一樣,在空中柔軟地飄動、纏繞。

向餌看得心裏發毛,她知道這雕塑裏頭寄居着邪神,但她也不想天天從早到晚都看到這些亂飄的觸手啊,好不正常的視覺體驗。

她輕聲問:

“你能把這些觸手收回去麽?”

話音剛落,觸手們頓時僵住,眨眼間,觸手全都變回了木頭,和雕塑原本的樣子一模一樣。

向餌有點兒受寵若驚。阿赫居然這麽聽她的話麽?

雕塑變回了真正的木質雕塑,看起來就像個普通小擺件,房間和客廳裏一塵不染,蘑菇什麽的也都消失了。

快傍晚了,陰雲終于散開,露出一絲陽光,在龐大陰雲的邊緣上染出一片彩霞。

一切看起來都在變好,陽光甚至毫不吝啬地,照在那尊雕塑身上,折射出一片小小的彩虹。向餌輕輕地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雕塑頭頂的彩虹。

她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手機傳來短信提示音。打開一看,是房東阿姨回複了信息。

一眼掃過那信息內容,向餌頓時眯起眼睛,後背一陣發涼。

“李婉是誰?我不認識,你發錯人了吧。”

向餌忍住後頸的涼意,立刻打字:

“李婉是您房子的租客,我還是她介紹的合租人,您不記得了嗎?”

房東阿姨這次回複很快:

“沒有啊,我房子租客只有你一個人,這半年多一直都是,上一個租客是一對小夫妻兩個,沒有誰姓李的,你肯定記錯了。”

向餌看着這些信息,手指開始顫抖,臉上血色驟然褪去,涼意順着脊背攀爬上來,吹拂着她的後頸。

她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李婉……李婉怎麽了?她怎麽就在房東阿姨這裏……消失了?

不可能啊,明明李婉才是和房東阿姨簽訂租房合同的,算是她的二房東,房東阿姨怎麽可能不記得李婉?

向餌抖着手,跑去書桌,開始翻箱倒櫃,尋找她的租房合同。上面有李婉的簽名!

她打開租房合同,仔細翻了好幾遍,卻……什麽也沒找到。

向餌的名字,房東阿姨的名字,身份證信息都在上面,卻沒有李婉的簽名,哪裏都沒有。

向餌額角冒出冷汗,這怎麽可能?她甚至記得李婉簽名時用的什麽筆!她記得清清楚楚啊!

她再去問房東阿姨,對方卻一直堅持說沒有這個人,最後還被問煩了,不回複了。

向餌腿都軟了,她跑去隔壁。打不開隔壁房間的門鎖,她就暴力破壞,拿小錘子砸門把手!

李婉的東西,她男友的東西,還都在這間房間裏,全都是證據才對!

“轟隆”的巨響之後,主卧門鎖終于砸出一個大洞。

房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傍晚的金黃光線照射進來,灰塵在光線中自顧自地舞蹈。

地上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灰塵,床架、書桌、穿衣鏡全都很舊,床墊上沒有床單,只有遮蓋的油布,衣櫃兩扇門都打開着,裏面一件衣服也沒有,底板也積滿灰塵。

錘子掉在地上,向餌随之跌坐在地。

為……為什麽?屋子裏空空蕩蕩,連一絲人生活過的痕跡,都沒有?

到底……李婉和她男友的東西,去哪裏了?

還是說……李婉的男友,甚至李婉,從來,不存在?

*

周一早上,氣候逐漸變得冷起來,空氣愈發濕潤黏稠,天空陰郁不安。

手機上說,今年的氣候異常比往年更加嚴重,請廣大市民注意穿衣,避免去荒涼的地方。

一家大超市發布聲明,請大家理性購物,不要哄搶,物資充足。一家連鎖餐飲店大規模倒閉,原因不明。一位健身名人去世,傳說死亡前突然暴起傷人。某明星離婚後迅速衰老,狀似鬼魅,只在夜間出行。

世界似乎在發生許多奇怪的變化,但向餌并不在意。

她現在什麽都不在意了,周末這兩天,她就在家裏躺着,一口飯都沒吃。

家裏安靜得出奇。牆壁從四面壓過來,将向餌壓在中間,喘不過氣。

這兩天裏,只有她和雕塑相對,但雕塑大概是發現她狀态不對,意外地沒有做什麽事,甚至連觸手都只偶爾出現一下,很快就又消失了。

向餌這兩天一直在思考,她意識到了一些問題……比如,邪神可以修改人的認知,那麽她,在邪神的包圍中,所思所想、所見所聞,都是真實的嗎?

會不會她到現在為止,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什麽觸手啊,怪物啊,室友啊……都并不存在,都是她被邪神污染後的一場幻夢?

但從另一個角度想,如果相信自己的認知,相信李婉等人是真實存在的,她和她男友是被邪神吞噬,連同存在痕跡都被邪神消除。

可這樣,她更不能接受了。是她求着邪神幫忙殺死怪物的,也正是為了救她,邪神殺死了怪物,也許順手也殺死了李婉。

哪怕李婉性格确實很有問題,哪怕李婉帶來的男友有問題,可李婉本人并沒有作惡,也沒有變成怪物,她罪不至死啊!

如果相信這個可能,那麽向餌覺得自己手上都沾上了李婉的鮮血!

她已經沒辦法和邪神相處了,雖然身體虛軟無力,好幾天沒吃沒睡,她還是套上衣服,去上班。

開門出去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雕塑,微妙地笑了一下。那是她在嘲笑自己,居然對邪神有過一瞬間的幻想,期待以後能和邪神……好好相處。

怎麽可能呢?她真是太天真了。

她緊緊關上門,走出去,在凜冽的寒風裏裹緊衣服,埋頭離開。

窗邊,一根暗紅色的纖細觸手挂在窗框上,遠遠朝向她的方向伸展出去,卻又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猶豫停頓,最終返回屋內。

夢游一樣上完了一整天的班,下班時,天際陰雲翻滾,居然開始下暴雨。

她又沒帶傘。她走下樓,看着三三兩兩打傘離開的人,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歇斯底裏,笑得發瘋發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路人全都從她身邊退開,向餌看到他們異樣的眼神,但她不在乎,她渾身冰涼裹着雨水,但她感覺很是暢快。在這片天地之間,她暫且是自由的,是認知清醒的!

她打車回了家,剛回來,就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身體像是被烈火炙烤一般滾燙。

暴雨聲音越來越大,雷雲暴怒地翻滾,風雨摧殘着世間的一切,香樟樹瘋了一樣在窗前搖晃,樹枝狠狠拍打窗戶,發出“哐哐哐”的響聲。

向餌在煎熬和噩夢之中,聽到敲門聲。她想,不會是李婉回來了吧?

她起身,搖晃着走到大門跟前,伸出手。門把手自己打開了,但她沒注意。

混沌之間,天地傾盆的雨聲之中,一道紅裙身影,正站在門口,路燈光茸茸地為她鍍上一層金色毛邊,風雨狂亂地掀起她的長發,陰影在她身後的走廊地板上徘徊來去。

走廊裏全是黑暗的雨水,爆裂的雨水,在雨水中她身段妖嬈飄搖,可那一盞金黃路燈恰好照在她臉上,為她兢兢業業鍍着金邊,為她照徹那雙水波般的眼睛,那雙帶着情意望過來、比全世界所有湖泊更深更美的眼睛。

這雙眼的主人正渾身濕透,發梢、眉毛和耳畔都在滴水,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暗光下隐約的曲線,水流從衣服上流淌而過,雪白的胴體幾乎要穿透衣服發出光來,雨水和深紅近黑的布料,溝壑縱橫,在她身上形成油畫般的明暗區分,像文藝複興的美神雕像活了過來。

女人站着,微微彎着腰,玉白手臂停在向餌臉前,近在咫尺,卻又停滞不前,她血色的紅唇微微張開,卻又沒說出什麽。

向餌睜大眼睛,一個在她喉嚨裏滾過無數次的名字脫口而出:

“沈遇鶴?”

但她燒得過分,話音含混,幾乎像是一句愛意的呢喃。

“轟隆隆——”一道響雷滾過雲層,大地震顫,雨水潑灑在向餌臉上,視野扭曲,世界也消失。

向餌倒下去,直挺挺地,倒進面前女人冰冷綿軟的懷抱裏。

她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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