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電話

電話

肖尚把最後一箱啤酒搬進庫房，手機在褲包裏震動很久，他懶得理，還有三天又要去野外，至少又是半年，他必須把便利店和家裏的事都處理完。

從庫房出來，母親莫莉正放下掃碼槍，小店裏回響着“支*寶收款12元”電子音。

“擦擦汗，吃早點。”

莫莉從貨架上取一瓶礦泉水遞過去，看兒子拿起包子三兩口就消滅一個，眼裏都是心疼。

肖尚一口氣喝了大半瓶，又消滅掉五個包子後，一邊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一邊掏出手機查看來電。

陌生號碼，不是推銷就是詐騙。

如果是工作電話，對方肯定會再打來。

收起手機，目光跟随母親一瘸一拐的背影，看她用毛巾擦着貨架上的灰，認真整理排面，不錯過任何一個角落。

肖尚工作以後想要母親退休，她腿腳不方便，他的工資足夠養活兩人。

母親不同意，說自己還年輕，憑什麽退休，她要工作，要掙錢，苦不動再休息。

“以後你孩子找我要零花錢，拿不出多丢人。”

母親說得激動，肖尚無奈，心想，哪來的孩子，這輩子能把母親照顧好就夠了，其他根本沒心思。

繞完所有貨架，莫莉來到冰櫃前，一手杵着左腿膝蓋，另一只手扶着冰櫃邊緣，殘疾的右腿向後撇，躬身緩慢下蹲，肖尚走過去，“我來吧。”

他一邊擦玻璃一邊想着那件事，斟酌如何開口。

“肖敬死了，車禍，大年三十死的，老天都不讓他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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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莉背靠着貨架，眼神跟随兒子手上地動作，口氣平淡得就像談論天氣。

肖尚回頭，“你知道了？”

莫莉睨兒子一眼，“你媽還是有幾個知心朋友的。”

肖尚去門口的水龍頭上沖洗，偷眼打量老娘臉上的表情，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也是，那麽多年過去，不值當的人，在意才是傷害自己。

肖尚是大年初一淩晨接到的電話，肖敬的朋友打來的，讓他到醫院看一眼，說是人在太平間。

肖尚回絕。

大年初五，再次接到來電，從殡儀館打來的，說是要火化了，讓他去看最後一眼。

還是拒絕。

活着都不見面的人，死都死了，還有什麽可看。

這個爹，當年走出家門那刻，肖尚就把他從心中劃掉，從此，他是他，肖敬是肖敬，肖敬的一切與肖尚無關。

***

在廚房準備晚飯的賀子君聽到門響，接着是肖露的聲音，女孩飛快說了一句“我回來了”，然後進門鎖門，一氣呵成。

賀子君從廚房探頭，只看到緊閉的卧室門。

吃飯的時候，賀子君發現肖露眼眶有些紅，雖然在笑，還極力誇東西好吃，可明顯和平時不同。

“怎麽了？”

賀子君盡量語氣平緩，面對青春期的小女孩，又是突然遭遇變故的孩子，她拿捏不好分寸。

“沒什麽呀，好困，姐姐，我今天想早點睡，能不能不洗碗？”

“當然可以。”

肖露來了一個月，只要在家，都會搶着洗碗，雖然偶爾會洗不幹淨，要賀子君返工，她還是很欣慰，覺得肖露是個懂事的孩子。

小姨說過，肖露原來什麽都不做。

收拾完廚房，賀子君抱着平板盤腿坐在沙發上，點開常用視頻軟件，想起充會員的事兒。

在平板上一通操作，直接充了一年的大會員。

打算小丫頭寫完作業就告訴她。

今天很奇怪，平時9點多一定會出來喝水，吃零食，看手機的人，快10點還沒動靜。

又等了半小時，房門還是緊閉，賀子君起身貼着門板，聽到房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肖露。”她輕敲兩下，奇怪的聲音沒了，又敲兩下，房間裏傳來甕聲甕氣地回答，“姐姐，我睡啦。”

賀子君終于确定，肖露是躲在房間裏哭。

在房門前站了好一會兒，賀子君很擔心，也很遲疑，是讓孩子出來說清楚，還是任她發洩，自己裝不知道。

失去父母的孩子不哭才是不正常，可又怕是肖露在學校遇到麻煩不敢說。

賀子君回到沙發躺下，說不出什麽感覺。

隔了一天，周一，賀子君終于知道肖露為什麽哭。

學校預備給初三畢業班的孩子搞一次家長孩子背對背交流會，讓面臨人生第一次選拔的孩子們，有一個可以和家長深度溝通的機會。

賀子君是在班級群裏看到這個消息。

她也徹底明白了肖露這兩天傷心失落的原因。

主任走進辦公室叫了賀子君好幾聲，失神中的她完全沒聽到，旁人拍她一下，才回過神。

市裏即将啓動新一輪創衛工作，主任挨個辦公室做動員，鼓舞士氣。

想到又要開始不分工作休息上街撿垃圾，還不能落下本職工作的日子，賀子君癱坐在椅子上，心頭念叨一萬遍草泥馬。

和賀子君一樣念叨一萬遍草泥馬的還有肖尚。

出野外的前一天，肖尚接到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電話裏自稱是他妹妹的老師，讓他務必參加學校的家長座談會。

老師在電話裏極其懇切，先是對雙親遭遇意外表示悲痛，話鋒一轉，聊到中考，說一堆人生重大轉折雲雲，聽得肖尚眉頭皺成一團，又不好挂電話。

肖尚搪塞個理由，說自己實在沒空，讓老師找其他親戚。

老師有些生氣，說，你不是孩子爸爸留的緊急聯系人嗎，現在孩子父母雙亡，還能找哪個親戚，然後又開始新一輪的循循善誘。

挂了電話，肖尚很意外自己居然耐着性子聽那麽久。

妹妹？

關他什麽事，肖敬和他沒有關系，肖敬的女兒更和他無關。

死都死了，還給他找麻煩，他居然是肖敬女兒的緊急聯系人，這就有點魔幻了。

***

賀子君告訴肖露，自己會準時參加交流會，讓她不要擔心，好好準備中考，總是笑盈盈的少女埋在姐姐肩頭，哭的稀裏嘩啦，怎麽安撫都停不下來。

這是父母離開後，肖露第一次在人前哭，假裝堅強，假裝勇敢，可她才十五歲，頭天在視頻裏還和她有說有笑，要給她帶禮物的爸爸媽媽，轉眼就不存在了。

小姨怕她承受不了，沒讓她見最後一面，火化完才告訴她父母出車禍死了，她只看到兩個盒子。

最愛她的爸爸媽媽變成兩個盒子。

還沒喘過氣，小姨又告訴她，姐姐賀子君願意照顧她，姐姐家就在學校旁邊，上學很方便，小姨家又擠又遠，實在不合适。

肖露說可以一個人住，小姨不同意，說和姐姐商量好了。

一直以來，她只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早就沒了，外公外婆年紀很大，很少見面，除此之外，就是小姨。

哥哥姐姐偶爾分別從父母嘴裏聽到，大都一筆帶過，恍惚是有這兩個人，卻幾乎沒見過。

和姐姐見面的前一天很惶恐，卻也很期待，她告訴自己，一定要笑，沒人會喜歡熊孩子，她要懂事，不能讓姐姐認為，爸爸媽媽養了個熊孩子。

那天晚上，肖露說想和姐姐一起睡，賀子君同意了。

姐妹倆躺在被窩裏，大部分時間都是肖露在說，說同學，說學校，還說自己喜歡的Idol，小姑娘靠在姐姐肩頭，不再那麽孤單，也不再那麽恐懼。

“姐姐，哥哥還是不接電話嗎？”

“不接。”

肖露嘆口氣，賀子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燈，猛地坐起身，抓過床頭櫃上的手機，再次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