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沈家詭跡

第3章 沈家詭跡

“正東頭那間已被越捕頭選下,這幾日他雖不在,但房間須得為他留着。是以各位俠士可随意選擇除此之外的其他房間,每個房間裏面都有隔間,足夠寬敞。”

家仆将衆人帶至西園後,指着面前的一排排屋宇如是道。

“我要位于正中的那間吧,那間出入沒有臺階,木輪比較方便。”

自從進了沈家後就一直寡言沉思的寧遠,率先開口。

“那我們少涯派就住西頭第一間吧。”

江湖人士一向不喜與廟堂有所牽扯。

雖不知在沈家并未向官府報案的情況下,為何會有捕頭接這種江湖懸賞的活計來此,但保持些距離總歸是沒錯的。

華焉考慮過後,選定了廂房。

“那我們不真樓要西頭第二間。”

顧笙連忙出聲跟上。

整日板着臉一本正經的少涯首徒,居然就是和沈家聯姻的弟子,這戲可太好看了。

所以說得住近點,這才能看的真切、熱乎。

“我就順着住第三間吧。”

楚夢對住處向來不挑揀,選定了便推門入房,準備稍事歇息。

寧遠瞧着楚夢消失的身影,又瞧瞧自己選定的房間,估量了一下距離。

他略一思索,笑眯眯招呼長纓俯身附耳。

-----

幾日後,傍晚。

經過連日休憩,大家逐漸開始着手查案的正事。

少涯派和不真樓弟子陸續出了廂房熟悉沈家環境。

楚夢不想湊熱鬧,一般都是待夜深人靜了自己去探。

她伸手準備先把床鋪理好。

沒想到被褥一掀,幾只老鼠赫然鑽出在床上亂竄。

“呀——”

楚夢吓得手一抖,立馬飛身撤出房間。

她眉頭蹙成一個疙瘩,呆立在園中不知所措。

這房間,有老鼠,肯定不能再住了。

“楚姑娘,怎麽了?”

正中間的廂房門猛地被推開,只見寧遠轉動木輪趕了過來。

“出什麽事了嗎?”

寧遠烏黑晶亮的眸子裏充滿了關切。

“房裏有老鼠。”

楚夢一臉愁容,杏眼都黯淡了。

“想是客房許久沒人住了,這幾日突然有了飯菜香,這才把這老鼠勾了出來。”

“不必怕,再換一間便是了。長纓正好有驅蟲草藥,我隔壁那間……”

不待寧遠說完,楚夢點點頭。

确實,有老鼠換一間就是了,江湖兒女,不應該畏手畏腳。

要是換一間還有……那便打死好了。

楚夢點點頭。

“換一間吧。也沒什麽可怕的。”

想好了,楚夢就要往自己隔壁的房間走去。

“啊?”

寧遠傻眼,這跟計劃的不太一樣啊。

換到楚夢隔壁那間,那和自己的廂房還是隔了一間。

距離怕是不夠。

寧遠暗道不妙。

此時身後的長纓突然怔怔開口。

“……真的不可怕嗎?那些老鼠明明大的很。”

說到這裏,他還忍不住皺眉打了個哆嗦。

楚夢聞言停下腳步,回身道:“你也見着了?”

“呃……”

長纓自知失言,連忙噤了聲。

“是這樣,長纓之前在房間放驅蟲草藥的時候,順便在隔壁那間也放了些。”

“然後他發現隔壁的隔壁,裏面居然也有好大的老鼠。”

說到此處,寧遠誇張的比劃了一個圈兒,然後擡手指向廂房。

寧遠房間隔壁的隔壁?

楚夢快被繞暈了。

她順着寧遠擡手的方向望去,發現正是自己準備新換的那間。

一時間,楚夢又有些踟蹰了。

沒想到那間竟也有老鼠。

“這樣吧,反正之前長纓将我隔壁那間房也順手放了些驅蟲草藥,不如直接住那間好了。”

寧遠趁熱打鐵,并舉起三根手指眨眼推薦道:“保管和我那間一樣幹幹淨淨,沒有老鼠。”

楚夢被他這副認真中略帶滑稽的模樣逗得有點樂。

“好。”

她一側頭應下了。

“就那間吧。”

楚夢搬到了寧遠隔壁,二人相鄰,只一牆之隔。

寧遠得願以償,放下心來。

這位楚姑娘,笑起來可真好看,而且是帶着些許清淡稚氣的好看。

可惜……

寧遠擡手撓了撓眉骨,移開視線。

可惜遇到了少爺啊。

長纓站在身後頻頻搖頭,默默在心裏煞有其事的感慨。

“發的什麽呆?我說回房了。”

寧遠回身,見長纓出神的傻站着,不知在瞎琢磨些啥。

重新回到房間後,長纓給寧遠端上杯茶。

寧遠接過茶提點他道:“你呀你,今日差點說漏了嘴。”

長纓自知自己有所纰漏,也不敢辯駁。

但心裏又着實委屈。

“可是少爺,抓那些老鼠真的很可怕的,放的位置還不能糟蹋楚姑娘的東西,麻煩的很……這些天長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你還敢說?”

寧遠扶額嘆氣:“那先前在窄巷口,我差點撞牆不也是你的疏忽?”

“是……也不是。”

“少爺,雖然當時忘記給你控繩是長纓的疏忽,但是撞牆這事真的冤枉。”

長纓重新挺起了胸膛。

“我已經飛身過去了,只不過楚姑娘更快一步罷了,不過即便沒有她,小的也會将木輪攔住的。”

說到這裏他又驕傲的補充一句:“老爺教給我的功夫可不是白練的,不然少爺這兩年行走江湖,是靠誰的保護?”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寧遠将桌上的瓜子捏起,手指一動,彈了長纓一個腦嘣兒。

“這幾日交代你的另一件事辦好了嗎?”

“辦好了。”

見寧遠問起了正事,長纓朝門窗處緊了兩眼。

然後俯身過來,小聲道:“果然如少爺所料,楚姑娘的鴛鴦钺上,确實有蹑空草母種的氣息。”

寧遠斂眉點頭。

“少爺,咱們運氣真好。”

長纓似乎對這個發現也十分高興。

他摸摸腦袋,給茶杯續上水繼續道:“少爺,小的還有個問題一直想問。”

“說。”

寧遠将得到的消息迅速整合起來,待心中的思量重新勾畫妥善之後,複又放松下來。

不知這傻随從又要問什麽。

他一面漫不經心的聽着,一面随手摘下長纓的錢袋,将兩枚金葉子放了進去。

“遇見楚姑娘時,你怎麽知道她要來沈家?還有,你是怎麽篤定楚姑娘怕老鼠的?”

“這還不簡單。”

果然是個傻問題。

寧遠将錢袋系好,放在長纓耳邊晃了兩晃道:“遇見楚姑娘時,她一身江湖人打扮,不僅功夫很好,而且交談間目光一直關注着沈家門前的動向。”

“這麽漂亮的姑娘走在街上既不流連脂粉攤販,也不關注成衣門房,便說明她走那條街并非閑逛,而是另有目的。”

“那條街直通之處又只有沈家,所以一猜便知。”

長纓聽着錢袋裏銅錢和金葉子碰撞的聲音佩服的點頭。

“至于怕老鼠,你忘了當初她在來西園的路上被兔子吓到的情境了嗎?”

“這說明她易受到這一類帶毛亂竄之物的驚吓。”

“賭一把,也便八九不離十。”

“萬一賭錯了,那就另想法子呗。”

寧遠眼一眨說的很是悠哉。

“好了,本少爺要歇着了。”

思量雖已妥當,但能不能謀成,還需謹慎經營。

邊走邊看吧。

寧遠将錢袋子往長纓手裏一放,伸個懶腰道:“本少爺的家當,收好了。”

長纓接過錢袋,感覺不對。

他連忙打開。

長纓霎時瞪大了雙眼:“少爺,你的家當沒了!”

長纓恨不得将腦袋鑽進錢袋裏去尋找。

“這是怎麽變的?還能變回來嗎?”

“這可是小的給你攢的娶媳婦兒的錢啊。”

“老爺交代過,要為少爺的未來盡心力。”

“光長得好看沒用的,少爺。”

“你心思這麽深,又有病。”

“愛算計,脾氣還一般般。”

“再是個窮光蛋的話,你說哪家姑娘……”

“沒完了是吧?”

寧遠彈他個腦嘣兒打斷了他無厘頭的碎碎念。

瞧着長纓委屈的噤聲和擔憂的眼神,寧遠不禁搖搖頭。

這随從,真真兒是個傻的。

此行如此兇險,怎的老爹偏塞給自己這麽個傻長纓。

-----

少涯派和不真樓探了沈家大院幾天,除了了解了沈家後院的地形之外,其他的一無所獲。

楚夢亦是。

只是摸清了沈家還住着大伯一家人,也就是沈穆英的哥哥和侄兒。

但因他們都和沈夫人等住在前院,是以也未曾得見。

這日,顧笙敲響了楚夢的房門。

“楚姑娘,要不要去街上轉一轉呀?”

顧笙期待的柳葉眉揚起。

這些日子大家互相之間都熟悉了不少。

“也好探查一下沈家外圍的環境。”

楚夢本想拒絕,聽到補充的這句,猶疑一下開了門:“好。”

顧笙樂的一跳。

在不真樓的時候,她最愛的就是去繁華的軟夢街上閑逛。

只是礙于大師姐的身份,每次都只能自己悄悄的溜出去。

一個人逛街總是少了許多樂趣的。

這次有人陪了,倒要瞧瞧這落雲城的街道有沒有不真樓繁華。

然而,顧笙快樂的嘴角還沒有維持多久,很快便不滿的鼓了起來。

這次是有人陪了,可是也沒想有這麽多人陪呀。

她瞧瞧自己左邊的華焉,再瞧瞧楚夢右邊的寧遠長纓,氣鼓鼓将挂在手臂上的薄紗披帛甩的亂飛。

她不明白,為啥自從來了沈家,幾乎每次行動都和這些人撞在一起。

居然連逛街也是。

這怎能不叫人郁悶。

“你這女子,當真是絲毫不知禮數。”

當顧笙甩起的披帛再次飄到華焉臉上的時候,華焉終于忍無可忍的開口了。

“聖人有雲,女子走路,須得矩步引頸,束帶矜莊,怎可如你這般随意跳踏。”

華焉用劍柄将披帛嫌棄的往顧笙腰間一送,飛速挪開眼睛道:“況且你們不真樓女子的穿着,實在不成體統!”

以熟悉地形為幌子的逛街變成了真的查探地形,本來顧笙就一肚子不樂。

聽得華焉此番發言更是氣的眉眼豎起:“我走路怎麽了,我穿着怎麽了?”

顧笙叉着腰逼向華焉:“我看你們少涯派才是些假正經的老古板,迂腐,冥頑!”

“女子如何穿衣走路,什麽時候輪到你們這群臭男人來管了?”

“你們是獨立完整可以掌控自己人生一切的個體,女子亦是!少在那兒瞧不起人了。”

顧笙越說越氣。

不真樓作為江湖上少有的女子門派,從立派之初便遭遇了不少這種窩囊氣。

好似其他什麽門派——只要是男子立派的——就都可以居高臨下的對不真樓指指點點一樣。

不真樓要付出比其他門派更多七分的努力,才能被承認實力,才能在這偌大的江湖站穩腳跟。

“不走了不走了!”

顧笙索性直接攤牌。

“看地形看累了,接下來我要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她朝四周張望了一下,指着旁邊的面攤破罐破摔道:“我餓了,要吃面。”

她早就聞得這面攤香氣四溢了,并且放眼望去,這是顧客最多的一家,一定好吃。

“好,吃面。”

顧笙話音還沒落地,楚夢便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說在面攤坐了下來。

“先吃點小菜。”

面攤每桌前有可免費挑選的小菜。

楚夢邊盛小菜邊想,顧笙這麽生氣,一定也有餓壞了的緣故。

她拿了筷子在衣袖上擦拭幹淨,遞給顧笙認真道:“怪我,只顧着記地形,忘了飯時。”

楚夢的舉動惹得顧笙心裏暖和和的。

她瞅着楚夢忽閃忽閃的一雙杏眼,竟覺得眼前這人認真的甚至都有些呆氣了。

寧遠瞧着楚夢笨拙又認真的模樣,也挑了下眉。

顧笙忍不住撲哧一笑,接了筷子。

先前的煩悶也随之一掃而空。

看到顧笙真的發起飙來,華焉本是有些緊張的抿起了嘴角。

見顧笙重又眉眼彎彎,這才放松嘴角松了口氣。

他自己也意識到,方才那些話好像說的過分了。

這些日子他沒少在言語上惹的顧笙不悅。

但這次是顧笙最生氣的一次。

回想剛才自己說的話,華焉微微蹙眉。

作為少涯派首徒,華焉自小便接受了傳統的大家教育,經史子集無一不讀。

又有弟子尊敬掌門疼愛,再加上少涯派女弟子并不多,且他也從未接觸過,是以難免總是站在他所認知的視角一隅看待問題。

再想想顧笙反駁的話語,華焉繼續沉思。

聖人的經史子集雖為經典,但确實也全為男子撰寫。

這樣想來,自己好像真的對一切現象都是從男子視角出發去評判的。

自己認知中女子該有的言行舉止,也都是聖人筆下規定的。

似乎真的從沒考慮到過到底什麽是從女子本身出發該有的思想言行。

華焉本就是個聰慧的,突然之間意識到這些之後,他腦袋一陣混亂。

紛亂之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愧疚之感。

因此在掌櫃端上面來的時候,華焉主動接過面碗放在了顧笙面前。

因了人多,他們一行人只能和一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莽漢坐在一桌。

只見這莽漢約莫三十來歲,将面吸的呼嚕呼嚕作響,吃的滿頭是汗。

楚夢打量一番,發現這莽漢并未有什麽危險氣息。

相反地,反而因為眉眼濃粗而顯得十分憨厚。

于是便放下心來。

衆人吃了幾口面後,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瞬間空氣似乎也變得和之前有些不同。

好像原本松弛的一根弦被猛然間拉緊了一樣。

這是……

“少爺,有殺氣!”

長纓握住腰間短刀,謹慎的護在寧遠面前。

“什麽?殺氣!”

還不待大家有所反應,旁邊埋頭吃面的莽漢忽的停下了動作。

只見他憨厚的神情收起,面色一霎變得鐵青。

他提起身旁的重柄刀,腳在桌上猛地一踏,整個人像圓滾滾的長尾山雀一樣彈射了出去。

他沒吃完的那碗面在桌上禿嚕嚕打着璇兒,還沒等停下來,這人已然消失在桌邊。

衆人驚呆。

華焉更是在驚呆之餘多了一層惱怒。

因為那碗面裏剩餘的面條,全都被莽漢的蠻力震蕩而起,挂在了離莽漢最近的華焉頭上。

一襲白衣,一柄長劍,氣宇軒昂,身若游龍。

這是華焉自進入江湖以來最為引以為傲的标志。

少涯派的首徒,永遠都是腰杆挺直,如仙鶴般優雅驕傲的。

而如今,他的腦袋上挂滿了面條。

甚至還有一根搭在了他的白玉簪上,順着腦門垂到眼角,随風恣意晃蕩,絲毫不懂主人的羞惱狼狽。

華焉漲紅了臉,氣的;

顧笙也漲紅了臉,樂的。

“噗哈哈哈哈!”

“你,你可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倒黴蛋!”

一桌子這麽些人,其他人甚至連一滴面湯都沒被沾上。

楚夢見狀也忍不住彎了嘴角。

華焉臉色越來越差。

楚夢連忙出口安慰道:“沒關系,有面條,也是好看的。”

說罷,還鄭重的點了點頭。

可她越是認真的說出這句話,場面越是好笑。

華焉這輩子不想再聽到“面條”二字。

他又氣又惱,忽地有種想哭的感覺。

楚夢見華焉窘迫非常,趕快擡起另一只衣袖對他道:“我幫你擦。”

“別——”

衣袖還未伸到華焉眼前,楚夢的手肘便被擋回去了。

她詫異的瞧着阻攔自己的寧遠,解釋道:“這只衣袖,是幹淨的。”

寧遠擰了擰眉啼笑皆非。

楚夢以為他不信,有些着急起來:“真的,我每日換洗,不信你聞,有皂角香氣。”

她很認真的蹙眉,将手腕伸到寧遠鼻子前。

寧遠拉下她的手腕。

可惜,他聞不到。

不過他還是佯裝嗅了嗅鼻子,沖楚夢笑眯眯點頭道:“很香,我信。”

他将楚夢的手腕放回到她身側,開口道:“我是說,我來幫他擦。”

“少涯派尤為注重禮教之大防,楚姑娘動手,怕是不妥當。”

說罷,便伸手在華焉臉上擦将起來。

楚夢恍然點頭:“是我考慮不周了。”

觀華焉與顧笙鬥氣時的言行便可知,少涯派确實注重這些所謂傳統。

自己雖心若無塵,可難免少涯派不會覺得唐突。

幸好寧遠将自己攔下,不然豈不是魯莽了首徒。

“多謝寧兄。”

思及此,楚夢驀地鄭重起身,向寧遠抱拳道謝。

寧遠揮着衣袖擦拭,俊俏的眉眼直蹙起。

這面條上既有油又有湯,說不定還沾上了莽漢的口水。

他很嫌棄。

“那人去哪兒了?”

華焉顯然不需要別人幫忙,他拿開寧遠的手,鶴袖一蕩掃清了頭上狼狽的挂面。

寧遠順勢嗖的一下将手臂收回,松口氣在長纓衣角上蹭了又蹭。

華焉已從剛才的窘境中緩了過來。

他咬牙握劍,一副要找莽漢戰一場的模樣。

“你這莽漢,有病吧!”

聽得叫聲,衆人回過神來向莽漢消失的方向尋去。

只見幾個着墨色華衫的男子正站立在人群中,其中一個正捂着腦袋對莽漢責罵。

而莽漢卻一改先前的鐵青臉龐,拖着厚大的身軀迷迷蒙蒙在人群中蹦蹦跳跳起來。

這幾個人的墨色衣衫上大筆書着暗金色的行楷,細看來是句詩: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難怪如此。

原來是空魂谷的弟子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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