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生
出生
如果說新生命的落地給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帶來的都是新的美好、新的祝願、新的希望,而有百分之一的家庭裏,帶來的是苦難、是悔恨。
那麽,那百分之一裏,就有江夏他們一家。
因為他的落地,帶去的是他媽媽夏清河的去世,是他爸爸失去最愛人的悲切,還有周圍的人言。
他常常聽見的就是:他的到來,代表了不幸。
鄉親們說的:克命。
“哭什麽哭!”
伴随着一甕聲咆哮,“啪”地一聲響,江夏捂着灼熱發燙的左臉。
江華又喝了酒,巴掌比平時揮得都要重。
江夏雖然知道自己不能哭,但是眼淚依然止不住,因為一直陪着他6年的狗狗被拖拉機給撞死,死狀慘烈 。
“給我閉嘴!閉嘴!”
江華捂着頭,他聽不得江夏的哭聲。
猛灌了一口酒,将酒瓶子摔在他面前大吼:“我讓你不要再哭了!”
“啪!”
江夏右臉又被一巴掌打得發木,似是沒有了知覺。
“你知不知道!別人都說你什麽!啊?”
江華上前扯起他的頭發,往一旁牆上一撞。
貼在牆上的玻璃鏡子脆生生響成一張銀色蜘蛛網。
好痛…
江華依然不管不顧,将說不出痛的人臉往那蜘蛛網上一按,繼續咆哮:
“你看看!我讓你不要哭,你難道不知道你一哭,眼珠子會變成那要命的顏色嗎?你知道你這樣子別人都說你什麽?啊?!說你就是地獄來的!來要人命的!”
說完,扯住頭發的手一松。
江夏身體軟在了地上,他将那狗狗的屍體抱緊,身上沾滿了血,已經幹了變得暗紅。
擡眼去看鏡子裏泣不成聲的自己,那紅色的瞳孔顯眼,比起他額頭流下來的,嘴角被咬破流出的,更讓人覺得可怕。
這暗示着他自己就是個禍害,不該來這世界,不該來這家庭。
他似乎是沒了力氣,低頭看向懷裏沒有了生命的狗狗,再去看那邊躁動不安快要再次發狂的江華。
心底有個聲音不停地在問:
那…是我自己要來的嗎?
是我自己想來的嗎?
你們…問我了嗎?
問完後,江夏止住了哭聲,眸子由鮮紅漸漸恢複到了冷黑,冷着聲音乖巧地說了句:“爸爸,對不起。”
從那以後,江夏就再也沒有哭過,那天他将狗狗的屍體埋在了一棵樹下,悄悄哭了一個晚上。
從淚流不止到泣不成聲,再到漠然哭泣,最後眼淚象征着某種訣別,再也沒有從那眼眶裏出現過。
像是埋葬了狗狗的同時,也埋葬了自己本來該有的情緒。
……
“江夏!”
有人喊他。
“诶。”
他停下手中的活。
“吃飯了。”
“好。”
江夏将手裏的膩子刀和和好的膩子膏輕輕地擱在一旁,走到做工房子中間的大廳。
有人遞給他一份碗飯,他客氣地接過,大口開吃。
“今天你怕是要加會兒班了,膩子必須明天就要刮好,等它幹,一星期以後就得刷漆。”
“嗯…”江夏點頭:“知道了。”
跟他交代事情的是帶着他做了幾年漆工的師傅謝英。
他18歲從村裏出來打工,先跟着江華在工地搬磚、砌牆、擰鋼筋、灌水泥。
後來因為江華在工地出了事故,現住在一家療養院,就開始自己找活做,遇見了謝英,帶着他一起做漆工。
謝英是栔城裏漆工做得好的師傅之一,所以不缺活路,就看你肯幹不肯幹。
“江夏跟着我們已經幾年了?”
師娘白琴給他夾肉,眼裏裝滿了關愛。
“三年了,謝謝。”
江夏一邊回她的問題,一邊接着那肉,笑着感謝。
“喲,那你今年得有…”
“23了。”
“23就長那麽高,還那麽壯,”白琴捏了捏他結實的手臂,“那等你再長點兒歲數,不得變成巨人啊。”
“應該不會再長了吧。”
江夏将碗裏的飯趕緊吃完,起身去加油刮膩子去了。
“三年就蹦跶那麽高,看着得有一米九了吧?”
“嗯嗯~沒那麽高,”謝英嘴裏包着飯,“估計就一米八----九。”
“你這是故意找茬兒呢,一米八---九和一米九有區別嗎?”
“哈哈,細節決定成敗撒,做我們漆工的,就得是細節見功夫,不然我能在這圈子裏混得好?全靠什麽?細節!”
“你就吹吧。”
江夏一邊繼續往牆上刮着膩子,一邊聽他們說笑。
在他眼裏,謝英更像是他的父親,雖然他已經有了兩個兒子,都讀了大學,也找到了好的工作。
可能僅僅是因為自己從小到大感受到的關愛太少太稀薄,甚至可以說是沒有。
所以教他生存的技巧、給他提供一個住處、做飯給他吃,這些做學徒本該就有的待遇都成了他對關愛的一種理解。
盡管從他跟着做活路以來,謝英給他結算的工資都是別人的一半,他也已經很滿意了。
“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就辛苦些,今天把這面牆刮完吧。”
謝英收了工具,帶着白琴準備下班。
“好。”
江夏回頭跟他們說再見,見他們出了這別墅,回頭繼續工作。
他見桶子裏膩子用完,從腳手架爬下來,在地上又和了些膩子粉。
栔城春天的溫度趕上別地方的夏天,悶熱得很,盡管別墅裏放了兩臺電扇,降溫用,但是依然有止不住的汗往外湧。
他身上的白色t恤衫已經濕透,貼在身上有些難受。
望了眼窗外漸冉的餘晖,将衣服一脫,挂在腳手架上,繼續往牆上敷膩子。
刮刀一刮,膩子變得平整,反着一層光亮。
此時的房間除了風扇和風散在空氣裏的聲音,別無其它。
江夏甚至都聽不見自己的心跳,只有刮刀在牆上刮出了痕跡帶出的聲響。
他覺得這種聲音很好聽。
讓他沒了煩惱,在一片草地上奔跑,跑幾步,退一步。像是要用這種幹淨純粹的節奏,丈量着目之所及的草原。
那裏風日和暖,味道清新,自由自在。
“還沒下班呢?”
一清亮的聲音傳來,打擾了他正在丈量的腳步。
江夏轉身,低頭看見一男子站在腳手架下面仰頭看他,問他:
“你是…這房子的主人?”
“是我,我剛下班,過來看看。”
“你好,我刮完這面牆就走。”
“你好…”
男子手機響起,終止了對話。
江夏繼續工作,去聽他的聲音在這空蕩的空間裏回響。
“羅遠,怎麽了?對啊,剛下班…你也下班了?呵,等不及什麽?”
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是某種舒緩的田園牧歌,悅耳靜心;也像極了夏夜裏吹入耳畔的暖風,溫柔舒适;還像是郁郁蔥蔥的山間從上蜿蜒流下來的山泉水聲,清透明淨。
“恩…還行…我過來看看,沒有,今天和那玩具廠商吵了一架,質量不過關…讓他重新做…結果跟我發火……也不能這麽說,畢竟小孩子玩的,質量更要把控好……對啊…想我?你也想來?好…那我等你。”
江夏聽他講話,手上工作繼續,看樣子,還得花兩個小時才能做完。
“要不要休息一下?”
男子挂了電話,笑着問他。
“不用…還得…”
江夏想着趕工,低頭見他遞過來一罐啤酒,一副不好拒絕的面容,只好将工具放好,從腳手架上下來,接過啤酒:“謝謝。”
“你叫什麽?”
易拉罐被拉開,噗哧一聲響。
“江夏。”
他手裏也複制出了與之相同的聲音。
“江夏…夏天生的?”
男子輕笑,猜測他名字的由來。
“不…我媽媽姓夏…”
“你媽媽叫什麽?”
“夏清河…”
江夏不知他為什麽問他這麽多,卻還是乖乖地在回應。
“原來如此…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發現自己不小心問多了,也覺得不太好,帶着點歉意,“我叫仲季常。”
“季常…四季…常常…”
江夏也去猜測這名字的意義。
“呵,是很容易聯想到四季,你猜得不錯,四季常在,歲歲平安。”
江夏對他報之以微笑,見他直直地注視着自己,有些不敢觀他的面貌,垂了頸。
不知道怎麽辦,捏了捏易拉罐,想着一口喝完繼續工作,聽他又問:
“你們這行應該很累吧?不戴口罩嗎?每天粉塵什麽的,對肺不好。”
“還好…敷膩子不用戴,砂灰的時候是要戴的…”
江夏認真回答他的問題,卻聽見他笑出聲,像是在笑他的局促和不自然。
眼,就那麽擡向了他。
他的笑很好看,想不出來怎麽去形容,只感覺他的笑像極了仲夏時節,一池子翠綠肆意伸展的荷葉裏盛放出的耀眼荷花。
讓人難以挪開注視的雙眼,只好愣愣地注視了半天。
仲季常對于他的目光倒是習以為常,淡淡沖他一笑。
酒喝完,江夏就趕忙繼續工作。
仲季常站在下面,點了根煙。
手指夾着煙,指尖在嘴上抹了一道,眼神看不出好壞,擡眼去瞧站在腳手架上的人。
膚色健康,背上有些傷痕,汗附着在那結實肌肉上,像是油畫裏圓潤飽滿的水果上面添上的一筆高光,讓物體更加立體。
肩寬腿直,人還高挑,比例堪稱完美。
讓他想起了文藝複興那時候的雕塑。
那種美不是你随意在大自然裏走着,就能遇見瞧見的。
它不能一蹴而就,是需要經過精細的雕琢,才能創造出的一件稀世珍寶。
仲季常對于美的東西,總是挪不開欣賞的眼。
有一回去參觀一畫展,那畫看的人少,他也覺得沒什麽意思,臨走的時候卻無意瞧見一幅畫。
畫裏面是一塊石頭,他先是好奇,一塊石頭能有什麽好畫的?
好奇驅使他駐足看了好久。
漸漸地,從那筆觸裏看出來畫畫人的張狂與對抗。
怎麽說呢…
就像是自己知道自己是個愚笨的石頭,沒有反抗的力氣,只能在形成這塊石頭的筆觸上去張揚,去吶喊。
當時他覺得有趣,掏錢買下了它,挂在了自己公寓的書房裏,閑了就去看一眼那不安分的石頭。
他回過神繼續欣賞那裸着的上身。
不知道為什麽,那線條讓他想到了畫上張狂的筆觸,随着他的動作,更是較一動不動的石頭雕塑,更有生命力。
嘴角扯出一抹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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