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一城一魔
一城一魔
江夏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個星期太累,在椅子上坐着就打起了瞌睡。
睜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朦胧狀态下,去望了眼窗外。
沒雨、沒風、還是悶熱。
“爸?”
轉回頭才發現江華早已醒來,那眼睛一直盯着他,像是在看某個陌生人或者怪物,因為裏面含着害怕,還有憤恨。
“醫生怎麽說?”
江華眼珠子轉了轉,不再去看他,望向天花板。
“說縫合好了,過兩天出院。”
“好了?”
像是種絕望地确定。
“好…了。”
江夏也知道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你來,”江華偏過頭喚他,“過來,離我進點兒。”
他知道過去肯定不是罵就是打,結果沒想到是啐了他一口唾沫。
坐回椅子上,拿紙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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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說過,讓你不要管!”
“不是我管,他們送你進的醫院。”
“意思我錯怪你了?你只需要跟他們打聲招呼,我現在早就去見你媽了!”
“怎麽打招呼?”江夏低頭垂目,盯着床沿,“就算你在街上暈倒都會有人救你,更不要說療養院,爸,就算你讓我決定,我也不忍心…”
“我知道了,你還是想看我要死不活,生不如死是不是?我欠你什麽了?”
江華口吻忽地又沒了怨氣,開始怨天尤人:
“這種日子,算是我活該,但是我想知道盡頭在哪裏,幾天、幾個月?幾年,只要你能告訴我,我能堅持。”
堅持活,确實是種折磨。
江夏緩緩擡眼去看江華的眸子,心被揪起。
可我能怎麽辦?難道丢你在路旁,自身自滅嗎?
“天堂應該是不會收我了,地獄也不要我嗎?”
江華開始胡言亂語:
“其實那天我看準了一切,他們都忙,都去了飯堂,腦子裏暗示我是時候了,我瞧了眼那樓梯,就那麽倒下去,這次我把手捆在一起,這樣就不會本能地去護頭,就那麽摔下去,樓梯再高點兒就好了,我當時心裏就只這麽一個念頭…”
說着瞧見了一只蛾子,它正撲扇着翅膀朝頂上的白色燈管撲騰,發出些碰撞聲響,江華嘻嘻笑很大聲:
“這次我不怕了,終于,終于在心裏面高興地呼喊:死吧!我能死!哪知道那個殺千刀的護工上樓拿東西,他一邊轉頭跟人笑說自己是個馬大哈,東西忘拿了,就看見我摔下來,媽的!做事就不能細心點兒嗎?就因為他的粗心,讓老子又回到這裏。這裏是哪裏?啊?”
“醫院…”
“去你娘的醫院!這裏才是地獄!”
江華停止抱怨,開始浮想聯翩,漸漸嘴唇翕動起來,嘴角開始往上彎,聲音變得溫柔:
“清河…再等等,我就來,你瞧瞧,這就是你想要的兒子,拼了命把他生下來,結果呢?”
笑沒了,沉默替代了他的瘋癫,好一會兒,聲音才繼續:
“你走就走,帶我走不就好了,為什麽要囑咐我好好養大他。他就是個災星,你看看我現在,都是他心裏的那份虛僞的責任心導致我現在人不像人,他還是你想要的兒子嗎?”
江夏知道他爸爸已經被這種痛苦折磨得神智不清,想起他帶自己去打獵那段日子。
教他的快準狠,學會了,就百發百中。
驀地,腦子裏想象出一場面。
江華在從林裏走動,他拿着他給的獵槍在找尋他。
找着後,他顫抖着手舉起槍來對準了他,可扣動扳機的手指頭不聽話,一直按不下去,
江華出現在自己身邊,沉着聲音在他耳邊:
“開槍啊,朝着他的脖子,就像殺那只野雞一樣簡單。”
他大口喘氣,滿頭是汗,手還是沒能扣動扳機。
江華又在他旁邊狠狠罵他:“懦夫!還虛僞!沒用!”
搖了搖頭,就見江華雙手緩緩擡起,吃力地将枕頭從腦袋後面拿了,蓋在自己臉上,慢慢開始用力。
求死的信念和求生的本能再次在江華的身上呈現。
慢慢手變得顫抖,接着身體跟着顫抖,一切都跟着他周身顫抖。
被捂着的嘴此時發出很大的吶喊,像是希望死神能聽見。
“讓我死!讓我死——!”
但是求生的本能還是打敗了求死的信念,慢慢顫抖沒了,枕頭的褶皺慢慢變平緩。
江華躲在枕頭背後,默然開始哭泣,肩膀哆嗦。
“你對媽媽的愛,為什麽就不能分點給我…”
江夏目睹這一切,除了不知道怎麽辦以外,還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你真的一點也不想我出生在這個世上?就那麽恨我…愛我…哪怕一點點…就那麽難嗎?”
江華右手扯着枕頭慢慢移動,露出半張臉瞧着他。
江夏擡眼就瞧了那麽一眼,頓時覺得自己問這個話實在可笑,那眸子裏什麽也沒有,冷得可怕。
這種心底裏一直糾纏着他的問題在他那裏什麽都不是。
他再次垂下頭,不敢去看,也不想去聽他接下來想說的話。
但是他還是說了,還是說了:
“愛?你配嗎?當年你媽媽非要你。她懷孕很難,生孩子很可能要她的命,但是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執念說非給我生個孩子不可。我原以為是怕村裏人閑言碎語,安慰她不要在意,結果她還是要生。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你非得來,你這個魔鬼非得通過她的肚子過來…”
“你說我非得過來?”江夏心裏沸騰起一絲苦楚和嘲笑,“那是我決定的嗎?如果媽媽非要我,那不該是媽媽的錯!為什麽全怪我頭上。”
“你住口!”江華憤恨瞪他,“你媽媽就是太軟弱,意志力不夠才讓你這個魔鬼有機可趁!”
“你說的什麽話!我怎麽是魔鬼?我明明…”
“你那雙眼睛就是證明!”
“什麽?!”
“你是不是不記得了,”江華哈哈笑幾聲,笑他的不自知,“山林裏有一座破廟,年久失修,被人遺忘在那裏。我帶你進去過,你當時害怕,是不是不敢睜眼睛?”
“破廟?”
他想起那個可怕的屋子,門窗破損,一地狼藉。
走進後散開一群老鼠,梁上挂着蝙蝠,牆上的畫觸目,他不敢去看,只希望快點離開。
“那牆上,寫着的、畫着的、清清楚楚。全是你們這種魔鬼!一城一魔,他們眼睛赤紅,隐藏在人群裏,借着意志力薄弱的人來到這世間,就為帶走身邊人的性命!”
“你胡說!”江夏霍地站起身,椅子哐當倒在地上,“你胡說!這不可能,你騙我!”
“你想想,從小到大,你身邊死去的人,是不是很多?跟你說過話的,望了你一眼的…李家兒子、江家阿婆、塗家女兒、黃家女子…”江華轉頭細數,“來栔城了,你想想,王強、周哥、小林…”
“他們跟我有什麽關系?!”
“沒人知道有什麽關系,只有我知道,他們死的時候,你那眼珠子就會變成赤紅色,就連跟了你幾年的狗,也是因為你,對了…”
江華将枕頭全從他臉上拿下來,緩緩塞在他手裏:
“這種魔鬼,就喜歡折磨一種人,就是看破他們本來面目的人,他能帶走周圍所有的人,就是不帶走他。來,這個枕頭給你,往我臉上一使勁,就再也沒人知道你來的目的了,人本來就要死,是不是你帶走的,根本無所謂對不對?來…拿好,放這裏…”
這根本…就是他的計謀!
江夏反應過來,他特地編了個故事,就為讓自己這麽去要他的性命?
他拿着那枕頭,去望江華的眼睛,那裏面對死的渴望變成了一種狂熱。
就那麽想死嗎?
想得要通過這種方法來刺激我。
江夏哆嗦着閉眼,不甘心地問他:“你既然那麽恨我,為什麽不在我小時候殺了我,你也怕,也是個懦夫!你還教我你最拿手的射擊,你當時不是還摸我頭誇我有你的好基因?你給我做了那麽多年的飯…”
“你以為…”江華聲音冷冽得可怕,“我帶你去山野,真的只為打獵嗎?”
“不然…”
江夏突然停止了說話,一種久久不散、兇狠的憤懑悄然在心裏積聚。
他依稀記得,好幾次,本來倆個人往前走尋找獵物,走着走着江華久不見了。
他慌張極了,在山林裏四處叫喊。
四周靜得可怕,偶爾有鳥叫聲和其它動物,他都能吓得一哆嗦,最後哭出聲來…
“你當時,”江夏難以置信張大了眼,“是想把我扔在山林裏?”
“誰知道你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江華嘲諷他,“平時傻得很,找路倒是很有一手。”
他那幾次哭着找回家,江華正蹲在門口喝酒。
他跑過去問:“爸爸,你怎麽自己回來不管我?”
他當時是怎麽回的?
他說:“小獵手不是得學會自己尋找回家的路嗎?”
不…不…你騙我,你騙我!
江夏手拿着枕頭,那心裏的憤懑開始沸騰,促使他哆嗦的手緩緩往江華那邊移動。
“對…就是這麽回事,”江華想再澆點油,點把火,“你記不記得,有一回,你蹲在林子裏撿蘑菇?還問我有沒有毒?回頭發現找不見我?”
“……”
“我正在不遠處蹲着拿槍指着你呢,對準了你的心髒,心裏想,殺了你這個小惡魔,一切就會歸于平靜。我也就不需要再把你養大,自己早點兒去見你媽媽。結果你眼睛果然尖,瞧見了我…還跑過來說這個蘑菇…”
江夏已經将枕頭捂在了江華的臉上,後面的話漸漸甕起聲,聽不清了。
但是江夏耳朵好,最後關頭,聽江華含糊說:
“你這種…惡魔,還想有人…愛你…你注定孤獨一輩子…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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