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06

轉眼，又一個三年。

莊加昀已經三歲，可以識得好些字，夫人請了師傅來教導他的武學文識。

這一年，将軍回來的較晚，臨近除夕，将軍才回，而清瑤并未回來，說是在圍剿昆侖山餘匪之時受了傷，不便長途跋涉，故而只有将軍一人回京述職。

入京便馬不停蹄的趕往皇宮，親自向陛下陳述近半年西部匪患的問題，請求陛下下旨大力清剿，并與皇帝商議對策，常常議至深夜，便得皇上特許，夜宿宮中。是以，直至将軍帶着清剿山匪的聖旨離開，夫妻二人都沒能好好聊聊體己話，也沒陪兒子好好玩兒一玩，不過，将軍臨走時，留下了吳戈，一方面是為了教導長子武功，另一方面是因為吳戈因為清姝的離世時常心不在焉，怕他出現致命錯誤，将他留在京城調整，誰知，竟是永別。

“将軍！！！”

玉龍山山腰，在将軍領兵沖進玉漆寨時，中了陷阱，為救措珲，将軍被利刃刺入咽喉，倒下之前，眼睛看着清瑤，似是有話要說。

“将軍放心，我會将情況向陛下如實彙報，然後留在将軍府，将您教給我的一切，全都教給少爺，傳承莊家使命。”清瑤語氣堅定，眼前卻逐漸模糊，她拼命眨眼，想要看清将軍，可等到水霧散去，将軍已安然的閉上了雙眼，嘴角帶笑，兩鬓斑白。

“平原軍聽令！踏平玉漆寨！”清瑤嘶吼着。

“是！！！”

所有人，眼含淚水，舉着武器，用沖鋒的號角，替将軍送行。

“清瑤統領，措珲統領他……”

清瑤看着措珲的營帳，沉默了些許，道：“讓他自己想想吧，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那将軍的遺體……”

“先好好保存着，怎麽也得讓措珲好好送将軍一程，将軍也不願看見自己帶出來的人像如今這般頹唐，此外，消息已快馬加鞭傳至京城，過幾日就能有回複，屆時，這裏，就勞煩諸位了。”

“統領放心，我等定會将餘匪盡除，了卻将軍所願。”

“平原軍，永遠是平原軍，無論下面将領是誰，各位都要為國盡忠。”

“将軍所願，末将等必将衆生奉首。”

“今日便到這裏吧，日常訓練不能停，我們好好地，将軍才安心。”

“是，末将等告退。”

等所有人離開，清瑤才卸掉一身盔甲，縮在牆角，雙手抱膝，無聲的哭泣。

清瑤手下的一個先鋒官似乎是不放心，又折回，剛要先開帳簾，就聽見小小的啜泣聲，悄悄放下簾子，站在賬外，靜靜地守在門口，不讓任何人打擾。

晚上。

清瑤掀開帳簾，讓先鋒官退下，自己去了措珲的營帳，手裏拿着一封信。

“措珲？我拿着的信是将軍留下的，只有這一封，上面寫着我收，但是，我覺着你也一起聽聽吧。”清瑤進入營帳，看了一眼胡子拉碴，滿臉頹廢的措珲，自顧自的坐在椅子上，打開信封，也不管措珲到底聽沒聽，念道：“阿瑤，此信寫于幼子誕生之際，而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吾已離世。若吾壽終正寝，則萬事皆安，若吾不幸殒身，則望君替吾完成心願。其一，若吾逝時，幼子尚不能堪事，則請君助吾妻教養幼子，忠君愛國。其二，軍中可接替我之人有你、吳戈、措珲，三擇其一。其三，屍體焚化，将骨灰撒向大漠，只立衣冠冢即可。記着，只要風還在吹，我會永遠守着你們。”

這是将軍遺書的總體部分，底下還有一行小字，筆墨尤新，像是新添上去的，寫的是：“吳戈因清姝的離世，久久難以釋懷，恐難堪大任，若吾死後有所好轉，依舊可以接替吾，望諸君，以邊關将士們為重，切莫耽于悲戚。”

除此之外，遺書還有一頁，以“吾妻”二字開頭，清瑤沒有念，也沒有繼續看下去。

清瑤讀完信就不再吱聲，靜靜地坐着，陪着措珲。将軍已然故去，而将軍帶出來的人，不可頹唐。

“阿瑤，再給我一個晚上吧，讓我……再陪陪将軍。”就這樣，清瑤等了措珲一炷香的時間，等來了措珲的回答。

“好。”說完，清瑤點了點頭，随後敲了敲桌子，接着說：“給你帶了你和将軍常喝的酒，今日許你放肆一回。”

“多謝。”

清瑤出了營帳，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今日沒有黃沙，只有在空中不斷閃爍的星星。只見她坐在将軍常坐的小丘上，吹起了将軍常吹的曲子。

悠揚的笛聲漸漸傳遍了整座大營，巡邏的将士們知道将軍陪了他們整夜，熟睡的将士們夢中出現了将軍的臉，嘴角揚起了笑容，緊閉的雙眼流下了淚水。

幾日後，将軍頭七已至，傳信回京的人不知跑死了幾匹馬，也終于在将軍火化這天将消息傳至京城。

剎那間，舉國哀戚，火光沖天，将軍的骨灰在将士們的一聲聲“末将恭送将軍”中飄向大漠，清瑤将荷包拆下，将姐姐的骨灰也撒向大漠，悄悄說了句：“姐姐，将軍又要由你守護着了。”

與此同時，将軍府已挂滿了白幡，平日莊重肅穆的将軍府，今日多了些寂寥，路過的百姓總會沖着緊閉的将軍府大門鞠一躬，将軍府內的人穿着喪服，可祭奠的人卻不會再回來了。

此後，将軍府的大門再也沒有開過，府中人進出都走小門。

此後，坊間總會流傳着将軍的美名。

年末，被任命為将軍的“措珲”請旨，準許清瑤回京述職。

除夕前夜，清瑤入京，直奔皇宮。

“臣參見陛下。”

“莊統領舟車勞頓，辛苦了。”

“陛下言重，為陛下盡忠，為大舜效命，是我等的職責所在。”

“莊統領起身吧。”

“謝陛下。”

“莊統領可回過将軍府了？”

“尚未。”

“回去看看吧，有事明日早朝再議。”

“謝陛下隆恩，臣告退。”

幾番不痛不癢的對話卻讓清瑤冷汗不斷，生怕一個不對便毀了将軍府百年基業，從前不知，如今輪到了自己，終于體會到将軍為何無事不願回京。

清瑤将随行軍士留在城外校場，自己一人騎馬回到将軍府。

此時，天色已晚，将軍府大門緊閉，只有門上的兩只大紅燈籠，顯示着将軍府仍有人存在。

“砰砰砰。”清瑤敲響了門環，沒過多久，旁邊的小門打開了，探出一人，看見清瑤，面露欣喜，連忙将人迎入府中，夫人坐在正堂，顯然已等候多時。

“夫人。”

聽見清瑤的聲音，夫人眼中終于有了光亮，顫聲道：“清瑤，你回來了。”

“嗯。”

“将軍呢？”

“是屬下失職，沒能保護好将軍。”

“我知道，你們死後大都會選擇火化，将軍那麽堅韌的人，肯定不願腐爛着回來，所以，骨灰呢？你帶回來了是嗎？清姝的骨灰都帶回來了，将軍的呢？”

清瑤動了動嘴，還是沒能說出口。

“啊？将軍呢？你把将軍還給我好不好？”

清瑤只是站着，心疼的看着夫人，扶着夫人的身體。

“清瑤，我只是想讓他陪着我的後半生，你能不能把他帶回來，求你了，我求你。”夫人越說越激動，無論是清瑤還是茹安，都不曾見過夫人如此失态。

為了防止夫人情緒過激，清瑤一個手刀将夫人劈暈，和茹安一起将夫人扶回房間，随後，兩人在屋外并身而立，月色如水，灑滿庭院。

“清瑤，你喜歡将軍嗎？”茹安問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疑問。

“我喜歡将軍，但這種喜歡，不是愛。”

“不是愛？”

“将軍，永遠是将軍，是恩人，是不可亵渎的神，我敬佩将軍，想守護将軍，我與姐姐，只是将軍的下屬，永遠都是。”

“我相信你。”

“謝謝你，茹安。”

“不客氣，二小姐。”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兩個女孩子，從彼此的眼中看見了真誠。

“明日還要早朝，夫人醒了讓她情緒不要太激動，等我回來，她想問什麽我都告訴她。”

“好。夫人替你建了個院子，就是之前發現袍子的那間。”茹安輕聲答應。

“好，那……晚安。”

“安。”

道了晚安的清瑤并未回自己院子，而是去了少爺的院子，果不其然，在少爺的院子找到了吳戈，他正指導少爺練基本功，年僅4歲的莊加昀滿臉是汗，雙腿顫抖，卻不言累，不流淚。而此時的吳戈，也沒了姐姐離開後的頹廢，又重新變成了那個不茍言笑，練起兵來毫不留情的吳統領。

“阿瑤？”吳戈聽到動靜，轉身看見老熟人，喚道。

清瑤走近，笑道：“可以啊，吳統領。”

“阿瑤別再打趣我了。”

“好了好了，我來是找你說正事的，明日我彙報完事物就會向陛下請辭，到時候，你帶着皇命去邊關吧，少爺有我，你放心。”

“好。”相識多年，雖分離已久，但二人的默契依舊。

“清姝的骨灰……”吳戈看着清瑤腰間沒了那寸步不離的荷包，了然一笑，道：“正好，我去陪着她。”

“嗯，姐夫？”清瑤猶豫喊道。

“诶！”吳戈瞬間濕了眼眶。

“我們姐妹，能有将軍相教，能遇你們這樣的戰友，很幸運。”

“我也是，說起來遺憾，還沒和你好好并肩作戰一回。”

“總有機會的，将軍十四歲上戰場，年少有為，少爺雖不一定為武将，但定不會比将軍差，邊疆，才是我的歸途。”清瑤堅定的說。

“是啊，小少爺堅強的很。”吳戈看着院子裏紮着馬步，不喊苦累的小孩，點了點頭。

“行，我先回去了，明日還要早朝。”

“嗯，晚安。”

“安。”

第二日，天還未亮，清瑤便收拾好自己，準備入宮，臨走前，茹安叫住了她，遞給她一碗甜粥，讓她喝了再走，清瑤笑着接過，道了聲謝，一口飲盡，便匆忙離開。

早朝。

“啓禀陛下，經過一年的努力，邊境山匪已盡數清剿，經調查，這些山匪是匈國的軍人，他們想從內部瓦解我國的防禦，怎奈，由于動作太大，被平原将軍察覺，極速鎮壓，并未造成大禍，如今，措珲将軍每日都會分出一部分兵力巡山，加強防禦，避免匈國軍人偷渡，重現山匪之事，至于是否對匈國動兵，還請陛下決斷。”清瑤跪于殿中，彙報着近一年的成果。

“衆卿如何看？”

“啓禀陛下，臣以為，匈國欺人太甚，從未将我大舜置于眼中，如今，平原将軍又因匈國而死，實在可恨，理應誅之。”

“啓禀陛下，臣有不同意見，平原将軍剛逝不久，軍心恐怕不穩，臣以為，不宜開戰。”

“非也，平原将軍因匈國而死，将士們均十分悲憤，此時出兵，或許能獲得不一樣的效果。”

“齊大人，此言差矣，戰争并非兒戲，若無必勝把握，怎可将将士們和百姓的生命置于并不穩定的情緒之中？”

“你怎知是不穩定？”

說着，二人便要争吵起來。

“夠了！”皇帝及時制止。

“莊統領，你怎麽看？”

“啓禀陛下，我等皆為武夫，不懂朝堂之事，但憑陛下吩咐。”清瑤低着頭。

“你倒是同你們将軍一樣。”

“罷了，平原将軍以身殉國，将士們心情悲戚，朕十分理解，攻打匈國之事，便暫緩吧。”

“陛下聖明。”

“衆卿可還有本啓奏？”

大殿之上無人開口，見此，清瑤喊道：“啓禀陛下，臣有本奏。”

“說來聽聽。”

“陛下，臣請辭去統領一職，留在将軍府，教導小公子，将将軍教給臣的，全部授予小公子，以全将軍撫救之恩，同時，準許吳戈統領官複原職，協助措珲将軍，替陛下守護邊關，了卻将軍遺願。”

“莊統領之請，合情合理，朕準了，只是，統領之職仍舊保留，莊氏加昀成才之日，汝若想回到戰場，可随時上奏。”

“臣，謝陛下隆恩。”

“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下了早朝的清瑤立刻趕回将軍府，夫人坐在正堂，喝着熱茶，等着清瑤。

見清瑤進門，夫人放下茶盞，眼神淩冽，茹安一臉擔憂的看着她。

“你回來了。”

“嗯。”

“我昨天問你的話你還沒回我呢？将軍呢？”

“将軍的骨灰已經按照将軍的遺願，撒向大漠，将軍回不來了。”

“遺願？我怎知是不是你為一己之私私自決定？你對将軍之心真的清白嗎？”

“夫人慎言。這是将軍的遺書，夫人看過，便都知曉了。”

夫人将信将疑，接過已經有些發黃的信紙，打開，上面寫着：

吾妻：

展信安。

自夫人嫁與吾之日起，吾與夫人便夫妻一體，怎奈，吾乃武将，駐守邊關乃吾之職，負汝，非吾所願。吾逝去後，請夫人珍重自身，清瑤一身的文學武識，皆乃吾親授，吾令其擔任子加昀之師，将畢生所學親授，日後，望你二人相互扶持，将骨灰留在邊關，是吾的決定，莫怪他人，來世，願仍與夫人榮辱一生，相濡以沫。

夫喚歸

讀完信，夫人崩潰大哭，哭完，她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将軍夫人，将軍府大門重新打開，煥發出新的生機。

八年後。

将軍府長子莊加昀十二歲，天資聰穎，武學造詣驚人，文學造詣亦然，然世人只知，加昀公子武功高強，頗有将軍當年之風。

又過了兩年。

将軍夫人郁郁而終，長子加昀處理完母親的後世，與清瑤奔赴戰場，同其父一般，遣散所有仆從，此後，将軍府的大門再也沒有敞開過。

景和51年。

先帝駕崩，新帝即位。

昭和3年。

帝下令，與匈國開戰，一雪當年之恥。

…………………………………………

“殺————”莊加昀帶着将士們，與匈國鐵騎厮殺。

交戰持續了兩個時辰，匈國落敗，窮寇莫追。

“擺一字長蛇陣！”莊加昀下令，沖鋒的號角響起。

“二龍出水陣！”

“換天地三才陣！”

“五虎群羊陣！”

“四門兜底陣！”

………………………………

“八門金鎖陣！！！”

“啊————————！！！！！”百萬雄師發出嘶吼聲，使匈國士兵內心震顫，在強大的威亞下，匈國節節敗退，城門攻破，平原軍入駐主城，更改法度，安撫百姓。

至此，這場持續一年的複仇之戰落下帷幕，大舜一統天下，匈國百廢待興。

昭和28年。

清瑤躺在床上，身邊是已經成為将軍的莊加昀。

這一年，她送走了措珲，送走了吳戈，如今也終于輪到她自己，她閉着眼睛，拉着莊加昀的手，蒼老的聲音在安靜的營帳中響起。

“昀兒，看到你如今的成就，我很開心，就算死了，我也能和将軍有個交代了。我老了，也該走了，我的那些戰友們等我好久了，你看，他們在向我招手呢，可以再給我吹一次我教你的那首曲子嗎？”

“好。”莊加昀迅速拿出随身攜帶的短笛，熟悉的曲子立刻飄進了清瑤的心裏。

“把我的骨灰也撒向大漠吧。”

“嗯。”莊加昀停止吹奏，應了一聲，随後又繼續。

躺在床上，伴着笛聲，清瑤想着自己活過的幾十年，當真是十分值得。

少時遇良師，教她讀書習字，兵法武功，讓她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将軍。中年得恩師賞識，将畢生所學教予恩師之子，如今将死，又有人送終，她這一生再無遺憾，只是将軍之恩，還願來世再報。

清瑤偏頭，眼含熱淚，莊加昀跪于床前，只是她看不清他的面容，是太暗了嗎？應該不是，因為燭火還在搖曳着，那是什麽呢？哦，是她該走了，她試着擡起手，想像從前一樣拍一拍他的肩，告訴他他很好，咦？那是什麽？

最後，只聽她說：“姐姐，你在等我嗎？将軍和夫人還好嗎？他們一定相見了吧。”說着，清瑤的聲音逐漸微弱，手錘了下去，眼角淚水落下，嘴角含笑，在這首曲子中，離開了。

風從窗戶吹進來，搖曳的燭火只剩下空蕩蕩的蠟燭，潔白的月光灑在院子裏，有一對姐妹手牽着手，姐姐貌平，妹妹貌美，但笑起來，都是那樣的好看。

“姑姑，師傅，加昀定不負所學。”莊加昀重新執起清瑤的手，三十多歲的人了，哭的像個孩子。

昭和57年。

帝駕崩，新帝即位，莊加昀辭去職務，安度晚年。

羲和11年。

莊加昀駕鶴，年63。一生無子，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如今天下太平，無需培養死士。”遂，将畢生所學編制成冊，供學子學習。

從此。

再無莊氏。

從此。

又多了許許多多的莊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