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進到山腹內,終于能面對面正式拜見主人家。
老祖宗圍着她一陣望聞問切,又摸她顱骨、正她脊柱與四肢筋理、小試她內力,最後下了結論——
“身強力壯,氣血充沛,脊骨正,骨盆有力,現在恰怡好生。”
惠羽賢憨了小半晌才聽懂老人家意指何事。
她都忘記要臉紅了,因為眼皮一抽再抽,抽完了換額角跟着鼓跳,內心卻隐隐覺得,倘若要生,她很願意的……無奈她看上的男人猶在他自己才知的地方求生,步步掙紮去求最後的步步生蓮,渡化滿身毒膽,渡化一己之身。
她被老人家“整”完後,換玄元被逮了去。
老祖完似乎對少年“懶得說話”的“病症”感到好奇,也對他天生為習武奇才的骨骼和筋絡十分有興趣。
玄元遭圍,她完全沒有出手救他一把的意圖,趁老祖宗轉移目标,她靜靜退出那間偌大的起居室。
雖一年後重返,她在山腹曲折且蜿延的石道中行走時,已無須巨蟒領路。
再次立在這一座晶石甕室門前,惠羽賢一顆心緊繃繃的,許多意緒交錯而起。
那些屬于思念的、疼痛的、惆悵的東西一直抑在心底,如今重回到這扇門前,與他僅在咫尺之間,欲忍已難忍,眸眶不禁有些熱燙。
她閉眸,額頭抵在石板門上,許是因石板門後的晶石能孕育源源不絕的能緣,她額面不覺冰冷,反倒是潤潤的暖意,引得她亦将雙掌輕輕貼上。
她低聲嘆息,“兄長走到哪裏了?是否快走回來了?”
沒有進會來回應,她卻還是跟人閑聊一般話起家常——
“娘要我也喊她阿娘,我原喊不出口,自個兒在心裏磨蹭好久,某天情急之下忽然喚出,她瞧起來好樂的模樣,我……我心裏也跟着好生快活,于是漸漸就喊慣了,所以如今你家阿娘也被我叫了聲娘,她可疼我了,如今我有你阿娘疼、有師父和師娘疼、有老祖宗疼,你吃味了吧?”
“吃味的話就趕緊回來,我等你來争寵。”道完,她笑出聲,拿額頭輕輕敲了石板門兩記,又嘆出一口氣。
“……兄長想要幾個孩子呢?我想要三個,你說好不好。”
“可是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等到已垂垂老去,兄長深眠不醒的外貌仍是水般澄澈、山般蔥籠,到得那時兄長若醒來,還能認出我嗎?”她又笑,輕輕兩聲卻令眸角染了濕氣。
“老祖宗說,睡得越久,沉得越深,忘卻的東西也就越多,兄長醒來之後,也許會把你我之間的事全忘了。”
“嗯……真有那麽一天,換我走得遠遠的,我們就不要再見吧,可好?”她回着,深深呼吸吐納,陡地擡起頭站直身軀。
她等他。
願花所有的青春年華等他一人,等到不能再等的那一日。
直到無情月爬滿她的皮膚,碾壓她的身軀,到了該放手時,她會潇酒遠去。但在這之前,且讓她心懷企盼,一直相伴。
真打算長期待下,惠羽賢才覺這谷中山腹裏的日子過起來亦挺有滋味。
她原在想跟乘清閣輪流駐守的衆人一樣,在谷地外搭間羊皮小帳蓬,且既得老祖宗應允,她每日可進山腹、隔着晶石甕室那一道石板門陪閣主大人閉關。但她所打算的完全遭老祖宗掐滅——
老人家給了她兩條路——
一是直接住進山腹,每日随他們三老習幻宗之術、練禦氣之法,得了零碎時間才能去晶石甕室前陪閣主大人。
二是直接在谷外随乘清閣與牧族的衆人駐紮,但也就甭進山腹了,省得他們三老還得天天開石門、關石門的,想着就累。
惠羽賢能選的,自然只有第一條路。
她沒想過有一日必須“被迫”跟随淩氏的幻宗老祖們學習武藝,但如此受到“迫害”,她眼界再開,那是完全超乎她所能想像的境地。
氣之于人,以氣宗而言,是人自內而外散發出來的一股力量。
氣之于人,以幻宗來說,不僅能發自內在,那四面八方所有圈圍的、包裹的,盡是流動的、活生生的氣,禦氣為己所用,只要掌控這無形的太能,天地萬物盡為囊中之物,想如何操縱,随心所欲。
之後她隐隐約約發覺,老祖宗似乎是将她當作“後補”,為防閣主大人沉眠不醒,無法履行之前所應下的承諾——那個要令淩氏嫡系弟子拜在幻宗習藝的承諾。
其實她不在意,能學便學,盡力跟上,老人家安心便好。
加上她後來越學越有心得,以南離一派和“邀濁引清訣”的內力為基底,再學淩氏幻宗的禦氣之術竟是進步神速,她心裏既驚且喜,鑽研起來便更有興趣。
但每晚夜半時分,她定然仍要去到閣主大人所在的甕室處,也許背靠着石板門,也許又拿額頭抵着門板,然後靜靜地,陪他待上許久。
喃喃自語說着心裏話,以為是跟他話家常,有時也哭哭笑笑的,越發像個瘋子,她這習慣越養越嚴重,當真難戒。
這一夜,她背靠着石板門席地而坐,在晶石甕室外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迷離幽夢中,她感覺巨蟒來過,頂着花兒慢條斯理地游到她身邊啊蹭的。
那朵大紅花也跳進她懷裏,很親昵地跟着再蹭一波,但……她好困啊,困到眼皮張不開,巨蟒與紅花後來像是放棄了,蹭不醒她只好慢吞吞走開,于是她無所顧忌,任由倦意襲來,再不去抵拒……
而她這一棄守,終于啊終于,等到主大人又來入夢。
噢,等等——不對!
那不是夢,是真真實實曾有過的場景!
她被拉回那段過往,恰如深藏在記憶中的某個點,徐徐為她展開——
那時閣主大人領着她摘得幻景花,她帶着花随他趕去綠竹廣居。
在那場景中,夜深人靜的大廣院回廊上,成排的灴籠燭火未熄,她與他并肩坐于廊,幻影花被她從晶石盒裏捧出來活動,躲進她懷中亂蹭,像個剛到異地、很是怕生的孩子般,直巴着她不放。
他瞧見了,淡笑嘆。“花兒真似孩子,這孩子雖是咱們倆一塊兒得的,可孩子只認娘,不認爹。”
當時他對她心意已定,她則裹足不前又難以把持,被他這麽似有若無地一撩,心尖直顫,紅着兩耳試圖轉開話題,遂問——
“就兄長所知,這世上可還有較幻影花更奇的花?”
他沉吟片刻,探指欲逼弄從她懷中探出“頭”的大紅花,卻被花兒的小綠葉很不給面子地甩了一下,惹得他唇角更深。
“就為兄所知,‘更奇’不敢說,但确也是‘一奇’。”
他說,蒼海連峰由數座高峰相連,峰首常見萬年之雪,那雪地裏會鑽出一種俗稱“還魂草”的青色小花,花朵小小的,莖卻呈人形,在萬年雪覆蓋的所在神出鬼沒,與其說是花草,更似吸取天地靈氣而成活物的精怪。
要說似精怪,她懷裏的幻影花何嘗不像?
她不由得回出口,他颔首笑答——
“所以才說是一‘奇’,而非‘更奇’,幻影花沁出的汁液可入藥救人,更添藥效,這是事實。卻聞牧族朋友口耳相傳,說這還魂草連花帶莖除有返老還童的療效,亦能讓失憶之人再複記憶,更甚者,能令人憶及前塵之事,還前世之魂。”再次伸手過來逗紅花,帶趣揶揄,“如若是真,花兒啊花兒,人家還魂草可就奇得更勝一籌了。”
她張眸醒來時,人仍在晶石甕室處。
貼着石板門的背部是暖的,但她心口卻一寸寸縮緊,氣息略紊亂。
睡得越久,沉得越深,忘卻的東西也就越多。
她想起老祖宗之前告知她的,仿佛欲讓她心裏先有個底。
閣主大人何時能醒?不知。
她可以等,也決心等到不能等為止。
可如果他某一天醒過來,卻不再識她……她能怎麽做?
她啊,還能為他們倆做些什麽?
自憶起那段關于還魂草的事,惠羽賢出谷的次數變多。
她出谷所為何事,不可能不跟老祖宗坦白,就為一探蒼海連峰的每座峰頂,去尋找那可遇不可求的還魂草。
許是她杞人憂天,但她寧可未綢缪,希望尋得一株還魂草。
或者最終派不上用場,或者還魂草可念人“再複記憶”,“還前世之魂”僅是毫無根據的傳言,不能作信,她卻仍執意去尋。
老祖宗不阻止她,亦無任何建言,似乎知道若不讓她出去徹底奔走、将自個兒弄個精疲力盡,她浮動的意緒無法平複。
于是她開始一次又一次的峰頂行。
由近而遠,一開始出谷去尋,三、五日便會返回谷中山腹,後來越探越遠,一旬變成半月,半月又拉長成一整個月。
從這座峰頂到另一座峰頂,放眼看去盡是萬年不化的白雪。她蟄伏着、尋覓着,常會忘卻時間的流逝,憑靠的僅剩內心那一點固執。
這一次從峰頂下來,才發覺蒼海連峰原來已是春天時候。如此算來,她此次出谷,在外邊晃蕩了近兩個月。
返回谷中山腹的路上,蜿蜓的山徑兩旁開着無數小花,白的、黃的、紅的、紫的,被綠草和青葉襯托得格外可愛。
她策馬快蹄,遠遠便嗅到谷地裏繁花盛開時散發出來的濃馨,以往聞起來覺得奇詭,覺得香氣太甚,如今濃香随風撲來,拂了滿面滿身,只覺親切心暖。
但,她沒料到會被團團包圍,且是被乘清閣的人馬在半道上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
“回來了回來了!不用再找啦!”、“把信鴿放出去,說找着了,讓幾批人馬全回來”、“謝天謝地,終于回來啦!”、“快!讓玄元快去喜報老祖宗,說人回來了!”、“玄元又不說話,怎麽禀報嘛?”、“這都什麽時候,你還跟咱嗆這個?”“玄元早跑了好不好!閣主突然跑掉,玄元小子哪可能不跟着跑?”
……閣主跑掉?
閣主……突然跑掉?!
惠羽賢原是被圍上來的衆人弄得一頭霧水,驟然聽到那一句,臉色大變。
“他、他……兄長……閣主他……”她欲問,然喉頭繃緊,舌根發僵,哪裏還能鎮靜定?
什麽都不管,腦子也使不動,她只能揮動手裏馬鞭,“駕”地一聲,策馬沖出一條道來,風馳電掣般往谷中山腹趕回。
将她拉進晶石甕室中,三位老祖宗一起暴怒了。
“你瞧瞧、瞧瞧!明明好好的一道門就在這兒,他偏不開!”
“他不開就算了,乖乖待着也不會有誰嫌他礙事、礙眼,但他偏偏又不!”
“他不開門,也不肯乖乖待着,他、他一飛沖天是哪招?!”
她擡頭仰望,晶石甕室的頂端硬生生被破一個洞,因甕室位在山腹深處,那個破洞黑黝黝的,極深、極為筆直,仔細再看意有細小的一點亮光。
這一沖竟然直接沖破峰頂,不僅甕室被破,連山腹也被破,莫怪老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須發亂飄胡揚,氣到罵聲都發抖。
但這瞬間能沖天破峰的勁道實是可怖,如此外顯的悍勁,與她心中所熟悉的、那舉重若輕的男子似不相符。
老祖宗罵到沒詞了,最後沖着她道。
“快去!去把他找回來!告訴他,他這下子賠大了,不先生出個三男三女送進我幻宗謝罪,咱三個天涯海角追殺他!”
惠羽賢被淩氏老祖宗賦予大任,既要把“不孝子孫”找回來,還得“督饬”對方謝罪事宜——
需上交氏嫡系子孫男女各三名,非此不能平息老人家心頭之火。
辟榖閉關兩年有餘,閣主大人終于出關。
他醒來已有大半個月,她全然錯過,為尋還魂草,在一座又一座的峰頂流轉蟄伏,而乘清閣衆人則是尋她尋到焦頭爛額,陰錯陽差,一次又一次撲空。
她有些小落寞,因為他清醒時,她沒能伴在他身邊。
但更多的是雀躍歡喜。五年為期不用等足五個年頭,他用了一半不到的時日,讓自己重回她身邊。
她一離開谷中山腹,乘清閣的人馬随即跟上,絕不讓她離開視線處。
她問及閣主大人之事,衆人面色怪異,只道閣主吩咐務必找到她,還道他若收到飛鴿傳書,定然會在乘清閣位在西疆的那處別業等她。
那地方她知道,離武林盟的大西分舵不遠,位在她熟知的地盤上,說是別業,亦是他乘清閣的“分舵”之一。
只是當她快馬踏進那裏,竟遇武林盟的人迎将過來,且還是她以往在大西分航裏熟識的人。
帶頭者是老成穩重的卓義大叔,奇的是連身為大管事的安姑姑也一并來了。應是一直留意着她或乘清閣的動靜,才會她甫現身,武林盟便趕至。
可是她疑惑了,不懂大夥兒為何拿那般眼神真盯着她……竟發生何事?她一臉愣怔與無辜,才回出,立時就被安姑姑噴了——
“你自個兒幹過什麽都忘了,還敢問出什麽事?以往不都跟你千叮咛萬交代過,莫要招惹姑娘家啊,你都生得這模樣了,還敢對着人家姑娘笑了三回!三回啊,這是要逼死誰?!”
惠羽賢繼續愣怔與無辜,還舉起馬鞭把手挲挲額角,表示用力在想,想過又想,卻想不明白。
卓義大叔出面解釋。“一年前的某夜,你在江邊吹簫,恰遇?花淫賊笑笑生做案,你不僅從笑笑生手中救下兩名女子,還将此惡徒制得動彈不得。”
“……是有此事。”她點點頭。
卓義大叔再道:“那兩名姑娘頗有來頭,一名是出身于綠柳山莊,人稱琴想書畫冠江湖的‘第一才女’柳知靜,另一名則是金刀歐陽家的大小姐,豔冠中原武林的‘第一美人’歐陽玥。你救下她們兩人未留姓名,潇灑就走,嗯咳咳……”
假咳兩清清喉嚨,似乎說起這樣的事挺不好意思。“兩女卻是芳心暗許,查得你的身份底細之後,據說還備上厚禮去訪南離山,一次較一次盛大,兩女還相互比拚,最後是南離一派的女老前輩一展獅吼功,才把柳家和歐陽家的人馬全轟走。”
卓義大叔口中所說的“女老前輩”,指的自然是她家師娘……能令師娘展出獅吼功,可見當時狀況之嚴峻,
惠羽賢的臉魚先是發白,跟着又泛青。
安姑姑沒站在她身邊,要不纖指肯定朝她腦門戳過來。“你啊,躲得不見人影,兩女争你一個的事兒,江湖上都瘋傳一整年,現下你可名滿江湖啦。”
“我沒有躲啊…………”
惠羽賢有當氣弱,不由得瞥向跟了她一路的乘清閣衆位,驚覺有好幾個竟紛紛撇開臉,別開目光!
絕對還有事!
她嘆氣道:“說吧,拜托別再瞞了。”真出事,總得讓她心裏有個底。
乘清閣衆位你看我、我看你的,領頭的大哥硬着頭皮,終于出聲。
“這一年來,綠柳山莊與金刀歐陽家派人鋪天蓋地般尋你蹤跡,皆被乘清閣明裏暗裏地擋将回去,加上姑娘人一直留在蒼海連峰,不是在老祖宗的谷中山腹便是在各峰峰頂流轉,更不易被尋到,然後……”
“然後?”語氣的轉折全惠羽賢心胃糾結。
領頭大哥頭一甩,拳頭陡握,說了。“然後閣主那一日沖破峰頂突然出現,人瞧起來很是古怪,模樣沒變,但神态不太一樣,好似……人确是醒了,能走能動,也識得所有人、記得所有事,但三魂七魄似未完全歸位,欸,該怎麽說好呢?反正……就是……好像他身上某一塊什麽的還沒醒,但這一塊什麽究竟是什麽,咱們也說不上來啊。”
惠羽賢聽到閣主大人識得所有人、記得所有事,心窩似遭重重一掐之後倏又放松,一緊一馳間,心緒幾多起伏。
然而心未及太定,再聽領頭大哥後頭所述,驚得她額與背都隐隐滲汗。
豈知,這世上沒有最驚,只有驚上加驚!
領頭大哥躊躇了一會兒道:“再然後,咱們盡職地把這兩年多來江湖上發生的要事約略禀報,有人一時嘴快,口齒伶俐兼之口若懸河,便把‘江湖第一才女’與‘江湖第一美人’相争之事…………钜細靡遺全交代了。”
惠羽賢還沒反應過來事态之嚴重,安姑姑已搶了發言。
“你跟男人好上,那很好,要跟姑娘家好上,也随你開心便好,但不能踏多條船啊,鬧得武林盟都得跳出來主持公道,害咱們都擔心極了,怕他們為省去麻煩,把你暗中了結了。”
她這話一出,卓義大叔趕忙重咳。
安姑姑卻罵:“咳啥咳?我說錯了嗎?還是我說得太對,聽不得真話?哼,那我還偏要說了!乘清閣閣主把柳家的‘第一才女’和歐陽家的‘第一美人’都擄了去,三邊人馬都快打起來,始作俑者就在眼前,武林盟若為了什麽狗屁的武林正義,想抓小賢兒逼那個乘清公子交人,我第一個不答應!感情這檔子事,誰對誰錯誰說得清?武林盟跟着哪門子渾水啊!”
周遭,一片靜。
但惠羽賢想,在場那麽多人,哪可能真安靜?
是她神思頓凝、耳鼓發懵了吧?
什麽聲音都進不了腦子,丁點聲響都聽不見了。
他把“第一才女”和“第二美人”都擄了去,是嗎?
這行徑跟當日她在江上所遇的采花淫魔有何不同?
這位閣主大人究竟還是不是她所熟悉的、心心念念的那一個?
一場“對峙”,武林盟的衆人被安姑姑一番太過直白的話說得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尴尬僵持。
而乘清閣衆好手們反正是将人護到底。
在他們眼中,惠羽賢老早是自己人,即便自己人“踏多條船”、“拈花惹草”到讓閣主發了瘋,那也是自己人,不問對錯,對外一律護短。
解鈴還須系鈴人。武林盟知道,乘清閣知道,惠羽賢自己亦知。
最後卓義大叔的人馬仍是讓出一條道來,且還随在乘清閣馬隊後頭,一起将她這個“系鈴人”送至乘清閣位在西疆的別業。
惠羽賢想像過許多種場景。
許多種她與閣主大人重逢再見時,該會如何又如何的場景。
但任她如何天馬行空,也絕想不到會是眼前這般場景——
別業寬敞的迎客廳裏,地上鋪着夏毯,淩淵然與兩名女子一同席地面坐,三人坐得甚近,他只需展臂就能左擁右抱。
他的一件處袍披在右側那名女子肩上。
惠羽賢定睛去看,認出那女子是當初在蓬船裏撥琴求援的那一位。按大夥兒所說的推敲,應是“江湖第一才女”柳家小姐柳知靜。
而坐在他左側的,是後來才被淫賊劫來的勁裝姑娘,如此看來,那便是“江湖第一美人”歐陽家的小姐歐陽玥。
此時“第一美人”正癡癡瞅着他笑,嬌聲道:“我也冷啊。”
聽到此話,“第一才女”柳知靜立時揪緊男子外袍,怕誰來奪似,一邊還微傾身子往淩淵然身側傾靠過去,有意無意般投懷送抱。
男人冷若冰霜卻俊美無俦的面龐無絲毫動靜,僅淡淡問歐陽玥。“你冷?那她也為你披上袍子了?可你們不是說,她包袱裏僅帶一件外袍,哪來第二件為你披上?”
歐陽玥嬌嬌笑着。“你啊,怎忘了呢?你後來脫下身上的袍子給了我啊。”
“是嗎?”
“是的是的。”歐陽玥紅着嬌顏點頭如搗蒜。“你脫衣時還手忙腳亂呢,嘻嘻,對付笑笑生那惡賊時是那樣明快利落,脫個外袍卻脫得那般淩亂,把挂在脖子上的羊脂白玉都給拽掉了,玉好生可愛,圓潤潤的半邊月兒,還是我給你拾起的呢……啊!”她的一只秀腕忽被男人的鐵指緊扣。
一旁的柳知靜突然扯他衣袖,欲博取注意般細聲急道——
“我也幫公子拾東西的,我也有啊……那根洞簫,公子在江邊吹簫,才令我拔琴求救,那根金絲竹制成的洞簫落在江邊草地上了……公子為救人,情急之下把那般金貴之物抛在地上,我見着很是心疼啊,是我拾起給你的……啊!”她的一只皓腕一樣落進男人五指中。
該是相當疼痛的,兩女疼到精致五官不自覺扭曲,仰望閣主大人的眸光依然帶着癡迷,嘴角甚至還翹起。
采花淫魔将兩女劫了去,那是要強迫姑娘家屈從。
堂堂乘清閣閣主把兩女擄了來,不僅強迫姑娘家,還要人家心甘情願受着。
随淩氏老祖宗習了幻宗之術,雖僅是幻宗入門,但惠羽賢若再看不出閣主大人使的是什麽招,那當真對不住三位者祖宗的親傳。
他這是以氣入魂,似操作亦似誘引,讓兩女的神識回溯到他欲探知的某一段時候,再以言語穿插誘導,令對方乖乖吐露。
“淩淵然!”她沉聲一喝,青白臉色此刻更是白慘慘。
惠羽賢敢用項上人頭作賭,賭他老早就聽到動靜,察覺到她的到來,他卻依舊從容不迫地想從兩名姑娘口中逼問出什麽。
人來了他無所謂,誰來了他都不驚,一副“即便綠柳山莊、金刀歐陽家與武林盟全趕來,他眉照樣擡都不會擡”的姿态,非常嚣張。
此際她跨進廳堂,雙眸直視,連名帶姓的斥喝終于讓他擡頭。
惠羽賢聽到身後一堆腳步聲,沖了來卻紛紛止在門邊。
想必乘清閣的衆位對如此異狀的閣主大人也頭疼得很,不認同強淩弱的行徑,可一時間卻也不敢以下犯上。
那就讓她來!
她握着拳頭大步朝他走去,直勾勾的眸光瞬也不瞬,見他徐徐挑起眉尾,她很唇瞪得更狠。
去到他面前,她半句話不吭。
他雙手分別扣住兩家姑娘,大有瞬息間便要把兩只細腕捏斷的态勢。
她便也用兩只手去扣他的腕,一只對付一只。
她力氣大,握住他時更是用力,臉對住臉,眼盯住眼,誰眨一下就不是好漢,惠羽賢當然清楚他可以運氣将她的箍制震松,但他沒有這麽做,這讓她心裏不由得一軟,長而不狹的丹風眸不小小眨了眨,因眸底有點潤潤燙燙。
她一眨動雙眸,幾是同時,淩淵然松開鐵指放了兩女。
她沒有停留,立即一手揪一個,把柳知靜和歐陽玥從地毯上拉起來。
以氣入魂,只要盡快離開施術者所造出的氣場,氣無法再續,神魂便不再受控,狀況自會好轉。
所以當務之急就是把兩姑娘趕緊帶開送走。
憑着力大剽悍,她把猶賴着不肯離開的柳知靜打上肩,把癡迷哭喊着不要走的歐陽玥挾在身側,就這麽直進直出地把兩女帶到廳堂外,交給乘清閣的衆位。
“姑娘請放心,武林盟的人還保在外頭,咱們這就帶着人随他們走,将柳家小姐和歐陽小姐護送回去,有武林盟出面緩頰,事情會好辦許多。只是……”
領頭大哥迅速觑了廳堂裏的主子一眼,低聲再道,“請小賢姑娘再勸勸,倘是可以,還得請閣主親自登門賠禮才好。”
惠羽賢點點頭。“我明白。”
可她想了想,覺得還是先去請候在外邊的卓義大叔多幫襯些。
武林盟同氣連枝,綠柳山莊與金刀歐陽家皆是武林盟友,若乘清閣與之交惡,實為大損。
她遂道:“我跟你們一起出去。”
豈料她才起腳,被置身後的男人忽然陰恻恻啓聲——
“惠羽賢,你如此就走嗎?”
不生氣。惠羽賢告訴自己,她不跟一個兩年多來沒使過腦子的男人生氣。
待把事情交代完,她再來好好對付他。
她踏出第一步,再踏出第二步,身後那陰沉冷洌的男嗓又響——
“你對她們笑,連笑三回,對我卻不笑了,可是把我淡了?”
惠羽賢頓住腳步,一息、兩息、三息……她驀地輾轉回身。
廳堂裏的男人此刻已立起,長袍下身骨清逸,谪仙般出塵的氣質冠天下,俊麗容顏有股姿姿的很戾亦有抹太過冷然的顏色。
惠羽賢不管。
反正她還是不說話,還是瞬也不瞬直視他,還是筆直走到他面前。
她在離他極近的地方停下,近到她的腳側與他的都快相貼,她的右肩幾要靠到他的肩頭。
他細細眯起美目,側首看她。
下一瞬——
砰!
“哼……”他禁不住悶哼了聲,昂揚而立的身姿跟着瑟縮了縮。
堵在門邊的衆位乘清閣好漢驚得臉都鐵青了,全瞠目結舌望着那彪悍姑娘慢悠悠地把一只漂亮有力的拳頭從閣主大人的肚腹上收回。
這一記重拳,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