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五年為期?
惠羽賢忘記自己是怎麽回答的。
她應了嗎?抑或仍然不管不顧,熱意要等?
仿佛在一陣混亂迷茫中,心思與神識蕩遠了,再次醒來,是真的清醒,她不在那個幻陣中,也不在煙霧密林中那座洞窟裏,甚至已不在南蠻地界。
她醒來在一間擺設間雅、令她有些熟悉的房室中。
有一面大大窗欄,低欄處是金粉般燦爛的天光,明明是隆冬時分,敞開大窗卻無絲毫寒意,因她所在的地方是蒼海連峰的谷中山腹之內,所有的天光、雲彩或雪色皆是穿透山壁上的晶石灑蕩進來,山腹外盡管白雪皚皚,寒風刺骨,山腹內卻是另一番暖色光景。
她被帶回蒼海連峰,與閣主大人一起。
醒來後才從淩氏三位老祖宗口中得知,她當時傷得可不輕,除體內有餘毒未清,閣主大人與蟲族族後最後短兵相接時,強強相碰,那太過強大的氣勁已非她能抵抗或承接的,致使五髒六腑與內息皆有損。
她不知,在幻宗老祖們的眼裏,她“金貴”的程度堪比閣主大人,老人家是絕對不容她有損,才會令乘清閣馬隊将她一并帶回來,為她驅毒診治。
她在回到蒼海連峰後的第三日清醒過來,毒素盡驅,內傷亦有好轉。
醒來後最想見的自然是閣主大人,但無法得見。
幻宗老祖們說,當日在洞窟中,淩淵然以自身鎖住蟲族毒膽,他們三人則是聯手将他的神識困鎖,先拘在一個安全所在,再由他徐徐內觀,從內到外、由心外到血肉,一點一滴化掉那股驚天之毒。
旁人能幫的有限,須靠他自己步步掙紮,方能寸寸解脫。
他如今被自家老祖宗安置在山腹中的晶石甕室,狀态宛若閉關入定,戰場在心,在虛無缥缈的意志中,在氣的運行與吞吐裏。
哪天晶石甕室被人從裏邊打開,即是他得勝歸來。
如若沒有,他與那股活化近妖的蟲族毒膽便一直困在裏邊,相互消耗,直至同歸于盡之期。
在老祖宗的默許下,惠羽賢在山腹深處的晶石甕室前守了好幾天。
知道是進不去,也不可踏進的,卻覺得與閣主大人相隔一道厚厚的晶石板門,浮蕩的心緒如下重錨,終能穩心下來。
她練起“激濁引清訣”,以為……也許自個兒造出個他所熟悉的氣場,能引他來與她氣息相通,若她足夠專注,或者能進到某個境界,與他同處。
但未曾。
許是她心有旁骛,許是她異想天開,她在氣場裏感應不到他絲毫氣息。
後來外邊來人了。
向來只會“放蟒駭人”、“六親不認”的老祖宗在放縱她來來去去之後,這一回竟也允了其它人進谷中山腹。
來的是綠竹廣居的主人、淩淵然的娘親,盛岩蘭。
她讓乘清閣的馬隊接了來,抱着幻景花獨自進入山腹。
惠羽賢是被她帶着,恍惚地跟随她的腳步,這才沒繼續守在晶石甕室前。
開始盛岩蘭跟她說什麽,惠羽賢總覺得聲音是飄的,每個字都順順地從耳際飄掠過去,她突然連點頭和搖頭都不知道該怎麽做。
接着那朵大紅花,連花帶盒塞進她懷中
她下意識打開晶石盒,睡在盒中的幻影花緩緩來,兩片如手的綠吐扭啊動的,驀地重瓣花輪大張,像是嗅到氣味,躍起便往她懷裏撲将過來。
花若有聲,肯定是要嗚嗚泣訴她這個主人對它的“丢棄”。
“沒有,不是抛下啊,不會的……”她輕撫着顫抖的大紅花,終于回神,不住安撫。“我知曉被丢棄會有多難受,有人棄我,可我、我誰也不棄,我喜歡阿花,好喜歡,絕對沒有讨厭,也絕對不會抛下不理……”
幻影花窩進她襟口裏撒嬌,當真抵死不出來,而被依賴的滋味莫名讓她心暖,這時有聲音低柔回:“可好些了?”
她循聲望去,見盛岩蘭那張半邊紅印的鵝蛋臉神态寧常,眸底有着溫情,她不知因何眼眶就熱了,鼻腔發酸。
甫張口欲言,話還沒出,目中已流出兩行淚來。
兩人原是面對面坐在廣榻軟墊上,盛岩蘭見此狀,忙傾前将她攬進懷裏。
柔軟溫暖的香懷,清雅迷人的氣味,如春風拂身,似甘霖滋養。
惠羽賢本沒想到自己會哭,更沒想到她會哭得一發不可收拾,像受盡天大委屈,比懷裏的幻影花還能撒嬌。
“他……他……”她欲抱怨什麽呢?
閣主大人并未欺她、負她,更從未辱她、害她。
相反的,他總是替她斟酌思量,只是思量太多,舍不得她涉險,舍不得她空望,因為舍不得,所以要她來舍他。
最後,她在盛岩蘭的懷中搖頭更搖頭。
閣主大人說五年為期,她就給他五年吧。
若然不醒,五年後的年月是她給自己的,用來等誰,已是她自個兒的事。
想明白,定了念頭,她才在長輩憐惜的眸光下腼腆止淚,振作精神正式拜見。
“孩子,你要對他有些信心啊。知你我在等着他,他會醒的。”
聽到感岩蘭這麽說,她內心不禁慚愧。
在她心目中,他是最最厲害的,又得老祖宗們妥善的安置,有那間布滿晶石能量的甕室得以閉關內觀,豈能不勝?豈會不勝?
她要信他,必須去信。
于是在谷中山腹又待過兩日,她再次跪拜老祖宗作別。
她帶着幻影花,帶着盟主老大人遣人送還給她的精剛玄劊和軟鞭,應盛岩蘭之邀,随她回到綠竹廣居。
因此次深入南蠻地界追查“赤煉豔絕”與蟲族毒膽之事,共傷了武林盟與乘清閣不少人,傷損中,十有八九皆因中毒,而解藥與解毒之法均出自乘清閣綠竹廣居,如今,廣居中的大廣院裏不僅收進一堆自家患者,亦住進不少身中劇毒的武林盟同道。
盟主老大人雖遣了一批下屬前去綠竹廣居相幫,但解藥的煉制和拔毒的療治,過程本就繁複,遇到急症還得騰出手先治,所以大廣院裏最缺的還是人手。
惠羽賢在綠竹廣居裏的“差事”,最主要是“養花”。
幻影花認她為主,嗅到她的氣味或感領了她的氣息便活蹦亂跳,以往她不在花身邊,花被安靜地養在晶石盒內,如今主人歸來,花能日日“放風”,能時不時往那熟悉好聞的懷裏鑽,花心大喜,不僅每日沁出的汁液較以前多出一倍有餘,用那汁液煉出的解藥效果竟出奇大好。
所以她的“養花差事”,确實是重責大任。
在綠竹廣居時,她才從幾位被送來拔毒的武林盟人士口中探得,關于南蠻密林中的那座洞窟,之後是如何處理。
淩氏老祖宗當時一出手,盟主老大人乘機裏應外合,淩淵然與她在千鈞一發間被帶出洞窟,同時,布置在四邊的特殊火油被點燃,熊熊大火由外往內迅速延燒,眨眼間整座藏污納垢的洞窟如同巨大火爐。
視作命脈的毒膽被收,試圖作最後一擊的蟲族族後更被淩氏老祖宗打進幻陣裏。
在幻陣中,族後石化,在真實之中,她跟着定住不動。
直到火油滿地流淌,狂焰一路瘋燒,徹徹底底将她吞噬了,她才從劇痛中駭然醒覺,但即使破陣而出,卻為時已?。
大火燒足三天三夜,将那座洞廊連帶整片煙霧密林全部燒作灰燼。
待兩日之後高溫降下,衆人又在燒焦的土地上撒下乘清閣所煉制的驅毒粉,盡一切力氣扼阻毒物再生。
如此,算是大功告成。
不管是乘清閣或是武林盟,衆人肩上的擔子是能暫且放下了,唯獨閣主大人……他以血肉作戰場,一場相争相耗的拼比,尚未終結。
她必須信他,如此才有盼頭。
在綠竹廣居待了大半年,來到大廣院的蟲毒者已被治愈大半,用幻影花汁液所制的解藥也儲存得夠多,惠羽賢重拜別綠竹廣居的主人,帶着她的“阿花”啓程往南方走。
她很想念自家的師父和師娘,猜想她被“賭輸”出去的事,師娘該不那樣氣師父了,所以應該可以回去承歡膝下了。
她要離開綠竹廣居,原以為拜別之後可以從容離去,豈料是高看了自己的潇灑,也小瞧了盛岩蘭的“糾纏”。
她着實愕然,沒想到閣主大人家的娘親瞧起來溫良恭儉讓,柔得能掐出水,暖得讓人疼愛,但卯起來留人時,什麽招數都使得出。
“我頭疼,渾身都疼啊……”
“竈上炖着湯呢,藥膳壯身,娘特意幫你炖的,你不吃嗎?”
“腰不舒服,昨兒個彎着身子揉了太多藥丸,你給娘槌槌再走吧。”
“乖孩子、好孩子,別理娘,你欲上哪兒去,迳自離去便是,別牽挂不放。”
“真要離去,就穿娘替你的那套春櫻衫子吧……那身衣衫好看,你走時,娘瞅着你離去的身影,有那一身青櫻顏色慰藉,我這心裏興許就不會太難受。”
盛岩蘭自帶她回綠竹廣居,便把她當成自家孩子照看,她完全能感受到。
朝夕相處大半年,她一邊養着“阿花”,一邊随着盛岩蘭習得針灸整脊之術,甚至也學了撫琴吹蕭的截門。
待要離開,實不舍離開。
然後再見長輩不是病痛模樣便是源源不絕的送懷叮囑,就算明白長輩最終的意圖為何,她仍然欲走還留,一次又一次的,到得真能忍下心咬牙離去時,又已在綠竹廣居多待了一個季節。
回到南離山腳下時,正值秋收時分。
她跟着師父下裏收割、上山砍柴、在山溪裏設網捕魚,跟着師娘一塊兒養蠶織布、采果釀酒,她過着夢寐以求的小日子,仿佛心不在焉般靜靜等待着……她以為日子就是這樣了。
不會一直想着某人,不會動不動就牽挂不已。
不會這一顆心明明長在她胸窩裏,卻時不時疼得她幾難喘息。
就在這一個隆冬,在她離開蒼海連峰已屆滿一年的時日裏,她在南離山腳下小小的屋房裏睡下,窗外滿天星鬥,她的夢中亦點點星辰。
在那一片璀璨之後,她見到閣主大人身着一襲藕色淡襯終來入夢——
“賢弟的‘激濁引清訣’已練得頗有火候,吾心甚慰也。我這一門功法單傳于你,見你争氣,為兄很是放心。”
……怎能放心呢?
她絕不要他對她放心啊!
放下心、放下她,他要去哪裏?
是否鬥志已滅,不再想着勝出醒覺了?!
她奔向他,緊緊抱住他,想着只要将他抱牢,他便哪裏也去不了。
“我不練了,我也不要争氣,兄長再不醒來,獨門功法就此失傳,我必令它失傳,你、你就看着吧。”
她難得地使起性子,總歸是夢中,她再也裝不了平靜。
“賢弟已然長大,沒有為兄照看,也能過得好。”
“不好!不會好的……”
他嘆息了,撫摸她的頭、她的發,一下摩挲她的肩膀和背脊。
她昏昏沉沉着,既歡喜又傷心,靜靜之間将他念得太深,念念之間又把心思藏得太遠……醒來時,沮流滿面,不知自己思了多久,而師娘就坐在榻邊,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原來還是讓師父和師娘擔心上了。
她裝得一點都不好,兩老早早已留意到,僅是不戳破罷了。
這一次回到南離山腳下,她自是把在南蠻的所遇所聞跟師父和師娘禀報過,也把淩淵然将蟲族毒膽收入體內、被老祖宗們及時控住之事一一道明,卻獨缺她與他之間的情感糾葛。
這回哭着醒來,再難裝作若無其事。
她若堅決不說,師父和師娘絕不會逼她,卻知兩老定會為她更加憂心。
她對着師娘緩緩說起心裏事,說起她與淩淵然之間的事,說起自個兒的女兒家心意,說起兩人的情盟,還有那個仿佛生離亦若死別的五年之期。
“那就去做些什麽吧!”師娘後來這麽對她說。“也許回他所在的地方探探,即使僅能隔着一道門陪他虛空行走,那亦可行,總比成天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來得好,你覺如何?”
師娘摸摸她的臉,微微笑道:“當年緣起,如今情長,緣分總歸天生,順着去走,一切會好的。”
于是她又一一拜別師父和師娘,離開南離山腳下,往蒼海連峰而去。
她出門向來輕囊從簡,此次随身之物仍少,卻帶着幻景花和一根洞簫。
金絲竹洞簫,是當年閣主大人硬要認她當“賢弟”時,贈給她的見面禮。
她對音律的領恒并不高,淩淵然雖曾指點過她,但她一直沒能潛心去學,是後來在綠竹廣居日子過得安生了些,她才又随盛岩蘭學習,漸漸有些進展,亦習出一些心得。
往蒼海連峰這一路上,她在夜深寂靜之時,常借簫聲遣懷。
某夜野宿江邊,打算隐天一早搭船渡江,她又将洞簫吹得嗚嗚響。
她亦有自知之明啊,自個兒這技巧實在有待加強。
她吹出的蕭聲僅到不虐人耳朵的程度,那還得歸功閣主大人親手所制的這把金絲竹洞簫用材好、做工精良,能補她的不足。
不過話雖如此,她每每抒發過後,不管音有沒有吹在點子上,反正內心是能暢快幾分的,卻未料這一夜,江上竟有琴音來相和。
不!似乎……不是相和。
對方是撥琴沒錯,但斷斷續續的,最後又急如亂雨,陡止,仿佛已脫力。
是求救?!
她意會過來,那股子行俠仗義的氣概盡數複生,身軀動得比腦子快,憑本能立時尋到最佳的掩護所在,化明為暗,細心觀察。
結果無意再踏江湖,卻還是踏了一回江湖。
近來在江湖上惡名昭彰、人稱“笑笑生”的采花淫魔,從江北一路往江南做案,此賊武功不弱便罷,輕身功夫那是練到如火純青之境。
正道人士幾次設陷阱圍捕,次次教他逃脫,幾回還賠了去人又折兵,當真刮他千遍萬遍都不足消心頭之恨。
琴音出于江上,惠羽賢暗中潛入蕩在江心上的那艦中型蓬船裏,驚見一妙齡女子被下了迷藥困于船中。
許是未嗅入過多迷藥,又或者迷昏許久醒來,女子已能勉強睜眼,但氣虛無比,她聽得夜中傳來簫聲,見一旁恰擱着一張琴,便急中生智,勉強撥琴求援。
而蓬船中之所以備琴,還得“感謝”笑笑生自诩是江湖才子。琴乃君子之器,就算禁不住去淫人妻女,也不忘跟君子靠攏。
惠羽賢尚不及将女子帶走,篷船主人已返回,是一名蓄着山羊胡、身開有些佝偻的中年書生,他以水上飄的輕功躍上篷船,肩上還扛着一名勁裝姑娘。
狹路相逢,且看誰勇得過誰!
她卻不知當時她仗劍立于船篷之前,月出雲間,清輝鑲得她滿身耀華,月光與水波相潋,映出她一張俊俏無端的面容,更照出她身若秀松、神似芝蘭的姿态,俊且可愛,秀且英氣勃發……看得淫賊兩眼都直了。
笑笑生手勁不禁一松,肩上扛着的姑娘重重摔在船板上。
那勁裝姑娘未暈,只被點了穴,無法移動身體,不能言語,只能瞠大眸子慌張直看。
淫賊回過神,朝惠羽賢眉開眼笑,露骨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兩手還丈量般當空比了比,淫穢得不堪入耳的言語更是成筐道個沒完,只要是姑娘家……不,只要是個女的,沒誰聽了不臉紅耳熱、羞憤慌亂。
無奈今夜淫賊遇上的不是個女的……嗯,不,确實是個女的,但要想令其臉紅羞澀,得有閣主大人那般“人前人後兩張臉”的不要臉本事。
惠羽賢眉頭動都沒動,由着對方步步逼近。
她意在先保兩名姑娘家安全,所以一直等待,拿自身當餌,等着笑笑生靠近再靠近,近到她已聞到他身上異香。
下一瞬,笑笑生出手,迷魂散加上迷蹤點穴手法往她身上招呼。
惠羽賢亦出手,軟鞭倏地一抛一帶,在他身後甲板上的勁裝姑娘卷到自個兒身後,往篷子裏一抛,讓兩名姑娘都在裏邊好好待着。
她想妥了,她不想把誰救走。
今夜她惠羽賢豁出去當一次搶匪,就搶這艘船。
這是自南蠻與蟲族交毛之後,惠羽賢頭一回與人動武。
不打不知道,一打還真令她自個兒吓一跳。
閣主大人閉關未醒,她将“激濁引清訣”練過再練,不知不覺間與南離一派的內功相鋪相成。
而回到南離山腳下過活,師父和師娘見她的武藝有些“另辟蹊徑”的味兒,竟也由着她去,甚至會直接試她功夫再論深淺。
今次路見不平、仗劍相助,認真出手才驚覺,原來身功力已不可同日而語。
笑笑生亦沒想到會遇上一個如此厲害的對手,迷不了她的魂,也點不中她的穴,腳步稍慢半分,她手中剛劍、掌中軟鞭便要追上,那……那他逃總可以吧?
不戰了不戰了!兩個美人兒他也不要了,保命要緊!
他以為只要不戀戰,卯足勁使起輕功,她定然追不上。
但她十分狡詐,竟然聲東擊西,淩厲劍氣激迸,他本能躲避,一雙腳踩卻直接撞進她從另一方向擊來的軟鞭,“啪!”一聲被穩穩纏住。
下盤受制,任憑他輕功再高明,逃都沒得逃。
月光下,江心船上的這一戰,被護在烏篷裏的兩女看得真真的。
惠羽賢搶船得手,以南離一派的獨門點穴法将笑笑生制得動彈不得,這才收回軟鞭,随即搖橹将船迫岸。
她替勁裝姑娘解開穴道,替撥琴求援的女子運氣逼出體內迷藥,她溫言安撫她們倆,還對她們笑了三回。
三回。
之後不久,天猶未亮,江面上忽有七、八條快船出現,而陸路上則突然奔來一支人馬,雙方皆來勢洶洶,齊朝惠羽賢泊船的地方趕來。
“可是家裏人尋你們來了?”她回着眼神越發癡迷的兩女。
姑娘與女子循着她的視線看去,又調回來望向她,怔怔然地點頭。
“既有人照料二位,那在下告辭了。”她抱拳行江湖禮。
“公子別走啊!”
“少俠請留步!”
惠羽賢聽到她們倆喚出時,人已隐身暗處。
應該立即離去才是,結果卻頓住身形,垂眸瞥了胸脯一眼。
這完全是長年來養成的下意識之舉,一旦聽到那般稱謂,便需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認,确定她胸脯是鼓鼓的,就算……就算沒有鼓得很厲害,那也是鼓的!她暗嘆口氣,抹了把臉,背起輕囊重新尋找野宿之地。
這一個江邊月夜,整得江湖好幾個武林世家灰頭土臉的?花淫魔栽在她手中,她并不清楚自己幹出什麽大事,只知是行俠仗義,以武制暴,盡了個習武之人應盡的本分,她未表明身份,不欲牽扯太深,但用在笑笑生身上的獨門點穴手法已然洩漏師至何處。
她自是不知,趕來救援的雙方人馬圍着動彈不得的笑笑生琢磨,當其中有人眼力老辣,一眼便識出是南離一派的武藝時,勁裝姑娘與撥琴女子嬌顏陡亮,再聽聞南離一派如今似僅單傳一人……僅只那一人啊……
若非是今夜出手相護之人,還能有誰?
兩張發亮的嬌顏忽而柳眼漾梅腮,春心各自動。
渡江後,惠羽賢買了匹馬,策馬向蒼海連峰。
抵達山腹的谷口時,一陣小雪方停。
谷外有着數座羊皮帳包,頂端的通風口袅袅升煙,木欄裏圈圍的羊只約有五十餘頭,牧犬兩、三只,俨然是座小聚落,竟是乘清閣輪流守在此地的人馬,以及負責十數人吃食飲物的牧族朋友們。
淩淵然眼下在此閉關,閣中事務分別由十位掌事與十三位少使頂着,乘清閣又退回去遵守“低調寫史、不參與江湖世事”的行事準則。
派人駐守在此,亦是想盡可能就近掌握閣主大人的狀況。
惠羽賢見到幾張熟悉面孔,與衆人一陣寒暄。
見到她來,負責領頭、時不時得往乘清閣遞消息的人非常喜形于色,喜到可說眼角都泛淚光了。
她踏進谷中時不禁回頭看,見乘清閣衆人止步于入口處,眼裏誘出殷殷期望。
淩氏老祖宗不喜外人踏進山谷,而連這座谷地都進不來,更別想進到山腹去探聽閣主大人的近況。無可奈何,每次遞回乘清閣的鴿傳書上,寫來寫去都一樣,乏善可陳到人涕泗縱橫。
說實話,她內心亦惴惴不安。
老祖宗若也将她阻在處邊,那實要辜負大夥兒帶淚的眼神。
一進到山谷裏,映入眸底的是雪白巨蟒與高大少年“打鬥”的場景。
巨蟒移動速度非常快,身首靈活,身軀粗長且有巨力,少年的武藝則是閣主大人指點出來的,輕功絕頂,如此你來我往,積雪被掃得亂飛,停雪的此時冬陽偏暖,點點雪花倒像春日裏随風亂蕩的楊花。
看來這兩只“長不大的”是常這般嬉鬧。
少年既然沒被巨蟒吞了去,老祖宗便也由着他自由進出谷地吧。
聽到聲響,玄元飛騰挪移的步伐陡收,身後追來的巨蟒沒來得及收勢,頂着渾圓大頭撞上他的背心,瞬間把因見到她而不禁愣怔的少年撞飛出去。
惠羽賢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
大蟒朝她游來,血盆大口咧咧地仿佛在笑,寶石般的眼睛在見她取出晶石盒、釋出幻影花時,亮得璀璨至極。
她還沒撫到那顆直直蹭來的大蟒頭,被頂飛到雪堆裏的玄元已驟然來攻!
“我不是故意笑話你,只是……當真……太過好笑啊!”她邊解釋邊接招。
“哼!”玄元強攻不斷,見她又笑,他連忙甩甩頭認真板起臉,攻攻攻。
“……竟然‘哼’我了?我好似是頭一回聽你發出聲音。”被寡言到教人發指的少年冷哼,她竟覺有些受寵若驚。
“哼!哼!咦?!呃……”玄元驚覺四肢遭一股氣勁纏黏,快打不起來,又急又迷惑地擡眼瞪人。
“你別再打,我也不打,一起收手,可好?”她武藝本就略高于他,這一年在內功修為上又有大進展,較量,少年自是落了下風。
沒有什麽“可好”或“不可好”的,反正打是打不過了。玄元鼓着兩頰、垂頭喪氣,一屁股往厚厚積雪上落坐。
惠羽賢見他這不開心的模樣,禁不住暗嘆,再瞥了眼正滿山谷亂竄、玩得無比開心的大蟒與紅花,唇邊不由得滲出苦笑。
她重振精神,再重新整理好儀容,去到谷地最裏端,朝那道開鑿在山壁上的石門深深作揖拜。
心想,她來就在谷裏與玄元動手,動靜那麽大,三位老祖宗定已知曉她的到來,遂朗聲道,“晚輩惠羽賢拜見前輩。”
無絲毫動靜。石門不動,石道未現。
她腦中忽地一轉,再道:“晚輩惠羽賢拜見老祖宗。”
等了幾息,石門發出格格低響,心不甘、情不願般滑開約莫三指的縫隙——這到底想不想讓人進去?
她低頭再思,試最後一把,恭敬鄭重道,“孫兒惠羽賢……拜見三位高祖爺爺。”
格——
石門終于滑開,開得非常徹底,露出後頭通往山腹的長長石道。
惠羽賢面頰微有熱意,輕輕籲出一口氣。
她回頭瞥向玄元,後者正眼巴巴望過來。
巨蟒頭上頂着幻影花,已先她一步游進山腹石道裏。
她驀地撩袍下跪,又是一拜,道:“高祖爺爺,那孩子名叫玄元,他——”
“嗯。”山腹中傳來極淡的應聲。“讓他進來吧。”
聽見提到自己,玄元已倏地躍到惠羽賢身側。
此時得到老祖宗應允,惠羽賢歡喜笑開,猜想老祖宗應已暗中觀看許久,把玄元的性子和底細都摸透,才會如此痛快地答應。
她還想,老人家如若通融,往後她不在這裏的話,玄元還能替乘清閣的衆人進出谷中山腹。盡管寡言,多少能掌握有閣主大人閉關的第一手消息。
她把傻傻站在旁邊、試圖瞪穿石道的高大少年使勁一推。
“多謝老祖宗。”她低頭拜。
玄元先是被她扯得踉跄跪倒,随即直起上身跪得直挺挺、一臉疑惑,但見到她的動作,他撓了撓臉,最後也低頭跟着随便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