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忠心

第2章 忠心

可謝沉沉并不想死。

她看起來沒心沒肺,整日過得也沒心沒肺,其實,卻是最怕死的。

她至今還記得,八歲之前,自己每天過得有多麽快樂——她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家中雖不算一方豪賈,也是有家底的人家,生活衣食無憂,上頭還有個大她六歲的哥哥,對她頗為溺愛,除了念書,整日便是陪着她上山下海地玩。

她吃啊吃,毫無節制,吃得白白胖胖,衣裳尺寸每年都要改換。

父親疼她,總愛把她掂在手裏。掂幾下,又回頭沖正在繡架旁忙碌的母親笑,說:“沉沉此名,配我小女最是妥當。”

這話原是為了哄她。

怎料正趕上她阿兄下學回家,推門前,聽見這一句,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沉沉傻,”他說,“聽不出來爹笑你胖!再這麽下去,你不是謝沉沉,要改名作謝肥肥了!”

沉沉聽了,也不生氣,只吃吃的笑,伸手要阿兄抱。

......

謝沉沉曾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會這樣過下去,雖無大富大貴,勝在和樂安康。

然而,她的人生卻在八歲那年,轟然轉向另一條從未設想過的險道:

父兄随商隊南下,返程途中慘遭截殺。

父親死狀可怖,兄長被追殺、跌落懸崖,從此下落不明;

剩下一個寡母,無依無靠,被一群族老謀奪家産,迫于無奈,改嫁他人,很快有孕在身。

她的處境于是每況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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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巧,卻也就在這時,都城忽來人,幾經輾轉尋到她。

說是父親還有一長兄,昔日離家從軍,如今已做了大官。機緣巧合聽說兄弟慘死,膝下只有一女,憐惜不已,遂想接此女前去都城、放在身邊教養。

“沉沉,這一去便是……便是千裏相隔,你記住,須得保重身體,答應娘,好好活下去。”

母親送別她時,至城外十裏仍不願回頭,淚滿衣襟:“是阿母無能,阿母答應過你爹,無論何時都要護住你,可如今,如今……”

許多話,面對面反而說不出來。

“沉沉會護好自己。”

可她知道母親的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所以,再難過,亦只是輕撫着母親微隆的小腹,仰頭去笑:“沉沉可以照顧好自己。”

“爹爹和阿兄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沉沉,也會保佑阿母腹中麟兒,我還等他叫我一聲阿姊咧。下次回來,他該會說話了!”

“芳娘……”

母親聽罷,卻再忍不住,大哭起來,将她死死摟在懷裏,“我的芳娘……!阿母舍不得你啊……”

......

謝沉沉被魏棄掐得幾乎暈厥過去。

生死之際,眼前卻倏然清晰浮現出母親的臉,那淚眼如淋,似教她心中也生出幾分膽氣,手臂在床上胡亂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一件重物——當下抓起那瓷枕,毫不留情、當頭就砸。

這一下砸得太用力。

“砰”一聲,瓷枕順勢脫手、落在地上,碎片四濺。

魏棄的額角幾乎瞬間就見了血。

壓在她頸上的力氣也略微一松,謝沉沉毫不猶豫,一腳照着他肚子踹,直把他踹下床去,才趴在床邊,捂着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

他是真的要殺她!剛才的力氣不是鬧着玩的!

沉沉汗如雨下。

好不容易緩過勁,才發現魏棄跌在地上遲遲沒起身,一雙鳳眼此時已褪去赤意、恢複如常,卻依舊死盯着她。

而他的手,竟好死不死按在那堆碎瓷片裏,剎那間血流汩汩,觸目驚心。

【九皇子雖暫居冷宮,到底是陛下親子,身邊怎可無人……】

腦海裏忽響起那日總管太監的話。

謝沉沉心頭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項上人頭恐要告急,忙道:“奴婢這就去請禦醫!”說着便要起身。

可連滾帶爬,腳還沒踩到地上,屋子裏突然響起一個很陌生的聲音——

帶着異樣的沙啞,似乎在強忍着什麽,可仍然能聽出來,他說話的腔調很好聽。

落雨擊瓦一般,字與字之間沒有絲毫黏連,只極平靜地對她說:“爬回去。”

爬、爬回去?

沉沉腦子裏“嗡嗡”響,一時不解他要自己爬到哪裏去,身子在将落未落的尴尬狀态停頓了一息,最後才嘗試性地,往床裏側爬了爬,坐回去。

她扭過頭,魏棄已經站起身來,瓷片入肉,手上鮮血流得吓人,可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痛,轉身大步離開。

等她穿好鞋追出門去,亦只來得及眼睜睜看那殿門轟然關上,然後,“咔噠”一聲,從裏頭上了闩。

“殿、殿下!”

謝沉沉想也沒想,跑過去拍門。

“殿下、殿下,”她看着一路蜿蜒的血跡,吓得哭起來,“我……奴婢不是故意的,您……”

您不會死在裏面吧?

謀害皇子是要誅九族嗎?

那個,如果是皇子先動手……實在要誅,可以只誅一人嗎?

沉沉把門拍得震天響,等了好久,裏頭卻只傳來悠悠一句:“滾回去。”

“禦醫……”

“這裏沒有能勞煩禦醫的人。”

那聲音變冷了,似乎帶着厭煩之意:“等我死的時候,你再去請。”

說完這句話,裏頭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

謝沉沉抱着膝蓋,坐在殿門外等了一夜。

等到最後,腦袋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她靠着門睡着。

直至清晨的冷風一吹,通體清涼,這才打了個寒噤,搓着手臂迷瞪醒來。

“……!”

醒來第一件事:

确認九皇子死了沒。

她想拍門,又怕驚擾殿中人,只能小心地敲。

敲了半天,裏頭也沒有任何反應。她有些着急,下定決心去找總管太監“自首”,結果一轉過身來——

“啊!”謝沉沉叫出聲來。

院中的石凳上,赫然坐着熟悉的素衣少年,他今日依舊沒有梳髻,墨色緞子一般的黑發披散在肩頭。

除卻唇色蒼白了些,兩手纏着厚厚一層白布,裏頭依稀滲出血跡,他看起來似乎和平日裏沒有任何區別,依然在雕他手裏那木疙瘩,目不轉睛,神色莊嚴。

謝沉沉試探性地喊了一聲:“殿下。”

沒人回答。

她從他身前走過,殷勤地灑掃庭院,做飯洗衣,他也依舊視若無睹。

他依然不跟她說話。

*

到這時,謝沉沉終于知道了小德子那日所說的“吓走”是什麽意思。

“看你這樣子,已經見識過了?”小德子盯着她頸子上青紫的指印,面上表情促狹。

頓了頓,又問沉沉道:“怕了?”

沉沉想了想,老實回答:“有點。”

“聽我師父說,九皇子這是打娘胎裏就帶來的病了,小的時候還不明顯,這幾年,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小德子說得煞有介事,“每次都要見血才能收場,鬧得動靜不小,把他關在宮裏,也是顧及今上的臉面。”

“見、見血?”謝沉沉心口狂跳,“殿下他,殺過人?那你那天為何不……”

為何不告訴我?

小德子卻笑了:“你沒親眼見識過,怎麽會曉得怕呢?”

沉沉一愣。

反應過來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卻再也不想說話了: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小太監變得很陌生。

陌生得讓人發自心底裏覺得害怕。

她轉身想走,又被小德子一把拽住,拉着她的手不放。

“做奴婢的,命多賤吶,殺那麽一個兩個,誰會在意?”小德子壓低聲音,锲而不舍地“勸”她,“沉沉,你是謝家女,謝家犯了大事,男丁充軍,女眷為奴,你死了,誰會替你申冤?你以為這朝華宮是想走就能走的麽,你以為前頭的十幾個宮女,是怎麽求得我師父點頭放人的?”

“你與我做對食,我幫你去求我師父,可好?”

話落瞬間。

密密麻麻的一層雞皮疙瘩爬滿了她的胳膊,謝沉沉倏地回頭,用一種白日見鬼的眼神、盯着眼前神情詭異的小太監。

小德子卻還不放棄,又森然道:“你不伺候我,就得伺候我師父,你知道麽,那老東西底下都擡不起頭了,就會用些腌臜法子折磨人,你前頭那個宮女,就是活活被他在床上弄死的,一卷草席裹着……”

沉沉頭皮發麻,猛地想起那天老太監居高臨下打量自己的眼神,甩開小德子的手,頭也不回地跑了。

......

魏棄正在下廚,忽聽身後一陣兵荒馬亂。

等他回過頭去,只見身前一道綠影閃過,再低頭,腳下已跪了個瑟瑟發抖的小宮女。

正是不久前老東西送來的那個。

人長得瘦骨伶仃,跪下去也就那麽一團,宮裝穿在她身上,亦顯得寬大了些。從他的角度望去,甚至能看到點不合時宜的雪色生香。

魏棄轉開了目光。

端起滾燙的面碗,繞開她就走,結果又被拉住了衣角。

他聽見她說:“殿下,不要趕我走。”

“殿下。”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知為何,這個整日活蹦亂跳、心思活絡的小宮女,如今突然示弱,倒令他想起少時秋狩、大皇兄為他帶回來那只兔子。

雪白的絨毛蜷成一團,在他掌心發抖。

于是他難得的頓了頓腳步。

小宮女似乎也察覺到他的遲疑,忙擡起頭來。

她生得不算出衆,唯獨一雙眼睛水靈,流淚時尤其美。哭得狠了,眼尾滟出一抹紅。

他微皺了眉。

小宮女立刻說:“殿下,奴婢已經下定決心了,如果真的要死,奴婢寧可死在您手裏,也絕不便宜了外邊的黑心人!”

……什麽?

小宮女飛快把今天的經歷一頓如實招來。

說到動情處,哭得淚眼汪汪——大概也忘了自己手裏正拽着誰的衣角,拿起來就往臉上揉。

魏棄無言。

就這麽眼睜睜看着自己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素色外衫,在她手裏變成一塊抹布。

哭着哭着,她又悄悄拿眼角餘光觀察他的臉色。

渾然不知她狡黠的行止被人盡收眼底。

見魏棄不為所動,仍是要走,轉眼又毫不猶豫,對着他“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估摸着用了蠻力,她的額頭幾乎瞬間冒出醒目的紅印。

“求殿下不要趕我走,奴婢什麽都願意做,”小宮女抹着淚說。似乎怕他還不動容,她又豎起三根手指賭咒發誓,“從今日起,奴婢一定待殿下忠心耿耿,若存二心,不得好死——”

她說着,偷瞄他一眼。

後面的聲音卻漸漸變小:“但是、但是殿下,可不可以不要那麽快殺我?我會洗衣服,我做飯也很好吃,我會好好服侍您……”

“我答應了我娘回去看她,就這樣去做了鬼,我爹和我阿兄也會傷心的。殿下你好人有好報,日後我死了,做鬼也會在閻王爺面前給您說好話……”

“你叫什麽名字?”魏棄突然問她。

“沉沉!”跪在地上的小宮女眼睛發亮,忙不疊回答,“謝沉沉,我……呃,回殿下的話,奴婢叫謝沉沉。”

魏棄說:“我有病。”

沉沉心說,看出來了。

臉上卻是一臉沉痛的表情,看着頗為揪心,她顫聲道:“無論什麽病,這世間定有除病良方,沉沉竭力為殿下尋來!若是尋不來,”她昂起脖子,做出引頸就戮的姿态,“沉沉這條命就……就給了殿下便是!”

其實小德子說的那些話,謝沉沉很不愛聽。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那就是在這偌大的皇宮裏,太監宮女,死那麽一個兩個,是沒人會在意的。

謝沉沉不想死。

可是如果擺在面前的只有死路兩條,比起死在老太監或小太監的床上,她還是想死的體面一點。

魏棄沒說話,盯着她看了很久。

那目光實在說不上友善,沉沉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卻還是努力迎上去,僵硬地擠出了個笑臉,說:“奴婢對殿下之心,天地為證,日月可……”

日月可鑒。

魏棄把手裏那碗面遞給她。

“吃下去。”他說。

沉沉找了雙筷子,爽快地吃了。

“好吃嗎?”魏棄問她。

沉沉面如土色,不知怎麽回答。

最後只能委婉道:“其實,煮面,可以放點鹽的,殿下……”

......

魏棄又想起那只兔子了。

它生得玉雪可愛,給什麽都吃,也很機靈。

他雕木頭時,那兔子就乖乖趴在他的腿邊陪他。時間久了,他對它說不上喜歡,但是也慢慢習慣了身邊多個活物——只可惜,後來他又發病了。

那只兔子被他親手剮了皮,扔進鍋裏。

他醒來時,鍋已煮沸,可沒有香味,血沒有放幹淨,唯有令人作嘔的腥氣撲鼻而來。

不知誰把這事告訴了大皇兄,幾位皇兄都獲悉消息,竟逃了太傅的課,特意過來看熱鬧。

七皇兄揭開鍋,看了一眼,扭頭笑嘻嘻地提議,說平日裏九弟吃得一定不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依我看,兔子肉也是肉,九弟,你不如趁熱喝碗湯吧,也好補補身體。

大皇兄聽罷,皺着眉頭說,不可。

五皇兄立刻跳出來,說怎麽不可?皇兄,我想看。

三皇兄、七皇兄也說想看。

大皇兄看着一群弟弟,嘆了口氣,扭頭走了。

七皇兄于是盛了一碗湯,遞到他嘴邊,說九弟,快喝吧,你這麽瘦,不補補身體怎麽行?

他沒說話,別過臉去。

負責服侍他的宮女名喚蘭香,躲在門後,只露出一只眼睛。

冷不丁和他對上視線,蘭香吓得尖叫。一群皇子都笑起來。

五皇兄抓着他的手,七皇兄按着他的腿,三皇兄鉗着他的下巴,一碗又一碗地逼他喝湯。

那年他不過七歲。

第二天,蘭香便千哭萬求着老太監帶她走。沒過多久,老太監領來了新人。

而這次的新人沒有被老太監帶走。

因為她哭叫着,在他又一次發病的當夜,死在了他雕木的刻刀下。

......

沉沉見魏棄又不說話了,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忙給他賠笑臉,臉都快要笑僵了。

魏棄也盯着謝沉沉。

心裏卻在想:昨夜,他為什麽沒有一刀殺了眼前這只兔子呢?

下次定不能這樣心慈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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