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宮
第1章 冷宮
寒冬天,才過五更。
天際尚未破曉,窗外仍是漆沉的一片黑。
謝沉沉正在夢裏一手一只雞腿、抱在臉蛋跟前幸福地啃。
直啃得滿嘴流油、眼冒紅光,忽覺胸前發悶。她默然,停下來緩了好一會兒,繼續毫無形象地啃,無奈還是覺得怎麽都不對味,終于反應過來,猛地睜開雙眼——
夢醒了。
沉沉眉頭緊皺,低頭看向胸前:
準确來說,是看向那裏莫名橫亘着的一只手。
手臂勁瘦,手骨纖長,若忽略那手指上肉眼可見的厚繭和手背上留着印子的凍瘡,其實,這的确是一只很好看的手。
和它的主人一樣。
謝沉沉想到這裏,嘴角忍不住抽抽,又扭頭看向自己的枕邊人:
說實話,有時她總感嘆,魏棄指不定是被生錯了性別。
他有這樣一張臉,如果是個公主,那必然是個豔冠九州,各方紛至求娶的香饽饽。
只可惜,他是個男的——所以,貌若好女便仿佛成了一種詛咒。
尤其是他長到四歲,生母麗嫔竟因深宮寂寞、久未受召,與身邊內侍媾和,很快東窗事發。
麗嫔被賜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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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一舞動京城的美人,一夜之間殒命冷宮。
魏棄這張七分肖母的臉,從此亦成了宮中的禁忌。
謝沉沉被他勒得喘不過氣,美夢自然也做不下去,只好伸手輕推了推他肩膀,小聲道:“殿下。”
“……”
“殿下。”
“……”
謝沉沉喊了幾聲都不見他動,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殿下,你壓着我胸了。”
此話一出,空氣似都靜默了數秒。
魏棄的眼皮動了動,繼而掀開,看向自己手下扣着的半露雪白。
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停留片刻,他淡淡道:“沉沉,你瘦了。”
謝沉沉:“……”
謝沉沉須得忍住一腳把他踹下床的沖動。
只好裝作沒聽到,背過身去“裝死”,卻感覺到他的手從自己胸前挪開,轉而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着她的背,如同哄小孩一般——這過分缱绻親昵的動作,不知覺攪起她心中幾分漣漪。
于是她忘了說話,也忘了方才那稱得上幸福的夢,只兀自看向窗外,細雪紛飛。
忽的想起,自己初來朝華宮時,似乎也是這樣的冬天。
......
伯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舉家孝服未除,宮中忽來使,立在階前宣讀聖旨。
忠武将軍謝善,冒功貪饷,其罪可誅,謝家男丁流放充軍,女眷充入掖庭。
大伯母哭暈在地,高聲喊冤,卻還是被拖走,與堂兄一同下獄。
那日,都城落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阖府女眷如牛羊般被驅趕上馬車,在凄風苦雨中入了宮門。
她個頭矮小,走在前頭,一回頭,正好看見堂姐被匆匆趕來的老太監挑中、不知耳語了什麽,短暫怔愣過後,竟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眼見得人就要被拉走,謝沉沉想了想,跑過去跪到那太監腳下。
她說,堂姐久病多時,弱不禁風,十指不沾陽春水,望大人開恩,讓小女代為頂上。
“哦?”
老太監身後有小太監撐傘,居高臨下,俯視着眼前白雪欺面、眉覆寒霜的姑娘,半晌,問她:“你叫什麽?年幾何。”
“謝沉沉,年十四。”
“這年紀倒是正好,”老太監望着她笑,笑得滲人,“瞧着也是個妙人兒,這雙眼睛尤其生得好……就是人實在瘦幹了點。也好,既你心善,以後便随灑家安心在朝華宮做事罷。”
她沖人笑笑,叩頭應是,謝過老太監恩典。
原本死寂的人群、卻在聽到“朝華宮”三個字的瞬間,頓時一片嘩然。
有知道內情的宮女與同伴竊竊私語:“朝華宮?……話說前頭挑的那丫頭,這才幾個月,就又換新人了?”
“可不是麽,聽說那晦氣地方如今連蛇鼠都不屑光顧,真要去了,那也是命苦——”
“呸呸呸、小聲點!沒見袁公公還站那麽?還是少說幾句罷!”
餘下的解府女眷雖對宮中情況所知甚少,一時間,卻似也被這氣氛感染,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咱們如今落到這步田地,若能僥幸在宮中找到個好去處,日後還有點盼頭,二姑娘、二姑娘這怎麽……?”怎麽倒着來?
“可不是麽,她與大姑娘,這,從前一年到頭也見不着幾回,今日又何苦要搶着出這個頭?”
衆人面面相觑,且驚且疑。
而同她們一比,謝沉沉本人的反應——便實在稱得上是平靜,乃至毫無波瀾了。
分別前,堂姐哭得抽噎,問她為何出手幫忙。
“芳娘,”她小字撷芳,家裏人便都這麽叫,堂姐卻是第一回 ,邊哭着,嘴裏還在不住忏悔,“從前是我不該,如今才知誰是真心誰是假意……這個你收下,萬一日後用得上……”
堂姐借着長袖遮掩,遞來一對碧玉耳環。
謝沉沉沒有推拒,收下了。
只是臨走,望向不遠處瑟瑟發抖、方才當着管事太監的面将堂姐推搡出來的仆婦,她卻還是沒忍住。
像個小大人似的,語重心長地同堂姐道:“大伯父待我很好,如今我報答他的掌上明珠,是理所應當。”
“二姐,日後沉沉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記住,千萬不要……再輕信他人。”
語畢。
十四歲的謝沉沉,就這樣在堂姐的淚眼相送中,随老太監踏進了那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宮。
魏棄當時正在削木頭,腳下木屑落得紛紛。見門被推開,一個背着包袱、灰頭土臉的小姑娘跟在趾高氣昂的管事太監身後,滿臉好奇地環顧四周。
他看了一眼她,又繼續低頭、削他手裏那塊随處可見的爛木頭。
“……”
而謝沉沉也看着他。
卻和他的一晃而過不同,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到最後,屏氣凝神,小臉逐漸通紅。
老太監瞄了眼她那沒出息的樣,忍不住低嗤一聲,猛地一腳踹上她膝窩。
謝沉沉反應不及,五體投地撲倒在魏棄面前,臉幾乎埋進雪裏。
老太監道:“還不拜見九皇子?這就是你未來的主子!”
說完,又掉了個頭,假模假式地同少年行禮。不過三兩句話,便交代完今日領人來的始末。
“奴才看這婢子殷勤,又與殿下年紀相仿,瞧着是個能幹活的。”
指着剛把頭從雪堆裏拔出來的小姑娘,老太監話音一頓——臉上莫名流露出兩分看走眼的嫌棄,半晌,方才接着道:“日後殿下一應飲食起居,就由她來伺候。”
魏棄點了點頭。
那幅度輕得沉沉幾乎沒發覺,還是聽見老太監從鼻孔裏哼出的一聲氣,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去處這就定了。
就這麽……定了?
她趴在地上,聽見冷宮的大門再次打開又關上,老太監似乎是走了。可沒有人招呼她起來,她也不曉得自己應該起身,又或繼續跪着,只好偷偷拿餘光瞟向面前石凳上的少年。
然後,又默默紅了臉:
小的時候,她心裏只惦記着吃,再大一些,沒了爹,沒了哥哥,母親也走了,她就只惦記着怎麽活下去,說起來,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何謂“春心萌動”,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又一眼,心中默默咕哝着,原來這就是九皇子……他長得可真好看。
哪怕穿得簡單,披散着頭發,仍如雪地裏立着的一尊碧玉菩薩,讓人挪不開眼。
謝沉沉跪在地上,一陣胡思亂想。
想着這位“将來的主子”會問自己一些什麽問題,譬如叫什麽啦,芳齡幾何啦,會做些什麽,廚藝好不好之類的。可等來等去,跪在地上,等到腿都快凍僵了,最終也只等到那少年起身離開、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
他什麽都沒和她說,關上了房門。
謝沉沉傻眼了。
......
然後她便發現,不止那天,魏棄之後也是幾乎不跟她說話的!
他們明明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冷宮攏共就那麽大,魏棄住在主殿,沉沉便自覺在就近的東屋收拾了個能住的房間。
兩人整天擡頭不見低頭見。可魏棄一句話都不跟她說,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沉沉昔日借住在大伯家,伯父時常出外征戰,有時一去半年不回,那半年,大伯母派來的仆婦便兩手一攤,讓她凡事親力親為,每月的月錢也被克扣,她緊巴着過日子,練出了一手好廚藝。原本想着怎麽都能以此套套近乎,在魏棄面前,竟也無處施展。
因為魏棄從來不吃她做的東西。
哪怕她特地寅時起身,天不亮就開始為他準備膳食,每一次還是被原封不動退回。
食物熱着端過去,小姑娘心口直跳,臉上紅彤彤,笑容盈面;
冷着端回來,謝沉沉托着下巴,看着碗裏坨成一團的面發呆。
冷宮的管事太監手下,有個名叫小德子的太監,因年歲相仿,後來與她混得熟了。聽聞此事,還特地跑來安慰她,說九皇子一貫如此。
“他總是多心多疑。”
趁着侍衛換班,兩人在冷宮門外那顆老槐樹下說閑話。
小德子道:“我師父說,他原有個乳母跟着,結果七八年前,乳母誤食了相沖之物,高燒不退,當夜猝死。九皇子非說那乳母是被毒死的,為着這,還鬧到皇後宮裏,連陛下也有所耳聞,派了人來查。”
可誰又會沒事來毒害一個冷宮裏的老婆子?
查到最後,果然沒發現任何毒物痕跡,九皇子卻再次深夜叩請,在朝華宮門前長跪不起。
最終,皇後特許,将那老奴屍體運回了宮外老家安葬。
可打那以後,魏棄便再也不吃任何他人經手過的食物了。
“九皇子脾氣古怪,疑人善妒,是宮裏人盡皆知的事,你可得長點心才好。”
小德子說:“你不知道,在你之前,我師父可往宮裏領了得有十來個小宮女,一開始也都和你一樣,殷勤得很,但後來無一例外、都被九皇子吓得屁滾尿流。竟寧可去浣衣局做最低賤的活計,整日累得當牛做馬,也死活不願再呆在這裏了。”
“吓?”
謝沉沉好奇心起來了:“怎麽吓?為何會被吓?”
小德子卻不答反問:“你在這多久了?”
“月餘了。”謝沉沉答。
這些天,魏棄雖然不和她說話,但也從沒有難為過她。
冷宮裏,食物本就缺短,東西被克扣更是常有的事,可她吃得多,有時把魏棄不吃那份也一起吃了,魏棄從來都沒說過什麽。
至多是冷着臉從她身邊走過,熟練地生火、下一碗清淡得油水都沒有的面,轉身端進殿。等她想起來收拾,連碗他都自己洗了。
比起伯母手下那些面容可憎的仆婦……
謝沉沉想,總歸,魏棄還是稍微要好那麽一些的。
小德子聞言,忽然擡頭盯着她,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還不等她追問在笑什麽,他便抛下句“很快你就知道了”,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謝沉沉不明就裏,滿腹心事地轉身、推開宮門,卻發現魏棄就站在門後。
少年一如初見,貌甚美。
眼神卻冰冷刺骨——她悚然一驚。
*
當夜,謝沉沉睡得正熟,房門忽被人從外踹開。
響聲不小,她被驚醒,猛地坐起身來。
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喉嚨卻先被大力摁住,她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狠狠跌在床上。
而也就是這麽一倒。
月光破窗,光影錯落。她怔怔望向眼前披發跣足、狀若瘋癫的少年,不覺瞪大雙眼。
“殿、殿下……”
“……”
“殿下!”
魏棄卻并不看她,兀自低聲喘息,汗落如雨。
謝沉沉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态,心急之下,立刻叫出聲,結果短短“來人”兩個字,那個“人”字還卡在嗓子眼,魏棄忽然加重手中力氣。她痛得掙紮,只能拼命拍打他鐵鉗般卡在自己頸邊的右手。
可沒有用。
她因窒息而不受控制地流下淚來,突然意識到,魏棄——他是真的想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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