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貍奴

第4章 貍奴

謝沉沉活了。

不過似乎比死也好不到哪去,因為她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生死只在魏棄的一念之間。

而她對于如何讨得魏棄歡心、讓自己活久一點這件事,始終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沉沉想到這裏,悲從中來,兩眼放空,躺在床上發呆。

魏棄不知何時走進來,腳步幾乎沒有聲音。

等到沉沉反應過來房裏多了個人,他已經近在咫尺,手裏端着碗熱氣騰騰——且沒有任何香味的面,沉沉一擡頭,看見他,吓得一個鯉魚打挺爬起身來,面朝他跪下。

“吃。”而他言簡意赅,把面碗遞到沉沉眼皮子底下。

一如既往的清湯寡水,卻不免讓人很懷疑,他所謂的做飯……大概真的,僅僅就是把食材煮熟而已。

沉沉接過碗的手在發抖,深呼吸,正準備下筷子,魏棄轉身出去了。

“呼……”她立刻長舒一口氣,準備端着面去廚房重新下鍋。

結果腳趾頭沒碰到地,便見魏棄一個轉身,又回來了。

手裏還拿着讓她猛地一哆嗦的刻刀和一塊沒雕完的木頭。

沉沉見狀,立刻擠出笑臉:“殿下,這面真好吃,奴婢坐起來吃。”

魏棄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但眼神似乎在說,你看我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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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背後直冒冷汗,只得硬着頭皮,一筷子下去,把水煮面想象成紅燒肉、糖醋肘子、酸辣魚頭,吃得“津津有味”。

魏棄這才坐到不遠處那缺了半截腿的木桌旁,低下頭,繼續雕他手裏那快木頭。

......

謝沉沉常常覺得,魏棄這個皇子,其實當得也挺無聊的。

話本裏那些王子皇孫驕奢淫逸的生活簡直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他整天除了關在殿裏看書,就是抱着那些不知從哪來的木頭忙活。

有時刻一只活靈活現的兔子,有時,則是雲鬓香腮的神妃仙子。

可往往他刻完以後,那些精美的木塑便不知被丢到哪裏去,等到第二天,他手裏又是一塊毫無痕跡的新木頭——如此看來,這次這塊,倒算是他雕刻得最久也最耐心的一次。

起初沉沉并不知道他刻的是什麽。

直到魏棄開始給它上色。

彼時沉沉病已大好,重新拾起灑掃庭院的活計,路過魏棄身邊,見他正在給木塑點睛,她好奇,忍不住偷摸看,才發現他刻得竟是一對郎情妾意的神仙眷侶。

男人孔武高大,女人婉轉承情。

兩人依偎在一處,男人摟着女人的腰,為女人描眉。仔細看,那男人的臉竟還和魏棄有幾分相似。

謝沉沉只看了一眼,當場呆若木雞,眼睛瞪得渾圓。

而後。

聯想起最近魏棄許多略顯“詭異”的舉動:諸如大發慈悲為她請太醫診治,給她一日三次的煎藥,連着煮了好幾天的面,偶爾會跟她說那麽兩句話等等。

寂寞深宮,孤男寡女。

她忍不住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一時紅霞滿面,一時汗落如瀑,渾然不覺自己撐着大掃帚在院中發呆的樣子實在過于顯眼,顯眼到讓人無法忽視。

于是,待到大皇子魏晟這日特意前來探望、快步走進朝華宮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畫面:

盯着自家弟弟目不轉睛、卻神情複雜的小宮女,和對小宮女視而不見,一心只有刻木頭的木頭弟弟。

他看了一會兒,忍俊不禁,揮退身邊點頭哈腰、一路跟來的總管太監,徑直走到魏棄面前。

魏棄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倒是小宮女立刻反應過來——只不過,似乎沒認出來他是誰,只一臉茫然地跪了,而後,“奴婢參見”、“奴婢參見”了好半天,愣是沒參出個所以然來。

魏晟聽得失笑,也沒和這婢子計較,只擺手示意她退下。

“九弟。”

眼見得院中只剩他兄弟二人,他這才坐到石桌一側,看向多日未見的自家兄弟,“難得,宮裏又添人了。這丫頭可得你的心?聽說竟留了兩月了?”

“……”

“你今年十五,皇兄在你這般年紀的時候,你嫂嫂腹中已懷上了阿宜。”

魏晟笑道:“便是入不了你的眼,其實嘗嘗滋味也未嘗不可,免得日後于男女一事一竅不通,倒鬧了笑話。”

談笑間,他注意到少年手裏栩栩如生的木塑。

看清那上頭刻的什麽,卻下意識地略一皺眉。

“九弟,”話風也随即一轉,魏晟問,“這是什麽?”

魏棄答:“壽禮。”

七日後的二月初八,正是皇後江氏的壽辰。

魏晟聽他說得坦然,微微一怔,表情卻幾乎立刻變得微妙:帝後之間,相敬如賓多年,哪裏有過這般你侬我侬的時刻?這份壽禮送出手,又如何能讨皇後的喜歡?

他想提醒,轉念一想,自己懂的道理,魏棄又何嘗不懂。

只是這個弟弟一向脾氣古怪,心思深沉,他從前也試過規勸,卻每次都是做無用功,次數多了,他也不願白費口舌,反而落得個兩邊不讨好。

思及此,魏晟輕嘆了口氣:“罷了,也是你的心意。”

又道:“對了,此番南下數月,我帶回許多新奇玩意兒,也給你帶了個好東西。”

......

沉沉正在房中胡思亂想,冷不丁一擡頭,發現魏棄又神出鬼沒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吓得肩膀一抖,“殿、殿下。”

該死,怎麽有種肖想他人被當面抓包的羞恥感!

謝沉沉,你清醒一點,這位九皇子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小瘋子!

沉沉滿臉心虛,眼見得魏棄手裏拎着一團雪白向自己扔來,手忙腳亂接住。正要問這是什麽,卻發覺手上這團東西正在顫抖,發出細小的、呼嚕似的嘤咛聲。

活的!

謝沉沉大驚失色。

魏棄說:“找個地方把它關起來。”

那你把它扔給我幹嘛?

沉沉過去曾陪小堂弟養過貍奴,知道這東西金貴又難伺候,稍一不慎便病,還不能受驚吓,吓了便容易死,更別提這只看着這麽小、這麽瘦弱的了。

她摸不清魏棄到底要養還是要殺,一時間欲哭無淚,只得追上去解釋:“可是殿、殿下,它這麽小,關起來不吃不喝,活不過隔天的。”

魏棄說:“死了就找個地方埋了。”

……不愧是你啊!

謝沉沉立刻停下腳步,不追了。

只捧起手心這只雪白的小貍奴仔細端詳,見它兩眼一金一藍,蜷在她掌心,一雙眼睛不安又警惕地四處轉,瑟瑟發抖,不知為何,卻竟莫名有了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關哪不是關呢?

沉沉給自己找借口:那就關我房裏吧。

沉沉把冷得發抖的貍奴塞進自己的被窩,轉頭去廚房鼓搗出一碗米湯,拿來喂它喝下。

“嗯,不過,給你取個什麽名字好呢,”邊喂着,沉沉又自言自語,“你這麽瘦,好怕你養不活……”

她倏地靈機一動:“有了,不如就叫你肥肥吧!”

小貍奴嗆了一下,胡子上沾了米粒,凄凄慘慘戚戚地擡頭看她。

*

魏棄又做夢夢到那碗兔子湯。

嘗到嘴裏,帶着令人作嘔的腥味,事後他也的确摳着喉嚨全都吐了出來,恍惚間,卻總覺得并沒有吐幹淨。因為那種攪動髒腑、翻江倒海的感覺,在之後的許多年,仍然一直陰魂不散的跟着他。

“殿下、殿下。”

再然後,那只兔子就變成了小宮女的臉。

她在自己的掌中顫抖,兩眼盛滿淚水,說:“殿下,我想活下去。”

可誰又不想活下去呢?

這并不是個多麽獨特的願望,也并不值得他放過她,相反,他很樂于看到她眼裏希望破碎而淚流滿面的模樣,甚至帶着惡意地想,這回又是什麽新把戲?

他四歲喪母,母親被鸩毒賜死時,曾經哭叫着求行刑的太監把他抱出去,不要讓他看到自己瀕死時的醜态,可母親死了,并不知道,他與她死後七竅流血的屍體關在一起,關了足足七天七夜;

他在朝華宮中,如階下囚一般度日,乳母藍氏也曾說,“奴婢對殿下之心,日月為證,天地可鑒”,可他也親耳聽到藍氏與皇後的人密謀,說在他每日的飯食中下藥,長此以往,他病情加重,必被心魔所控,“屆時他再病發,便可說是自戕而死……”——他還記得藍氏被他藥死時,那不敢置信又驚恐的表情;

而他公然叩求、徹查藍氏暴死一事的真相,本就是回敬那位皇後娘娘的一份“大禮”。

後來者四五六七,或被收買,或被恫吓。

更有甚者,夜半叩門,自薦枕席,說深宮寂寞,聊以慰藉。

褪盡衣衫後赤條條的身軀,也蓋不住那眼神背後彌天的貪欲。到最後,卻都只剩下被他吓得哭叫着高喊饒命、倉皇奔逃的背影。

髒。

好髒。

她們做的食物髒,身體也髒,眼神更髒。

這座朝華宮,是宮人們心知肚明所以聞風喪膽的“冷宮”,亦是他餘生的牢獄。

是老太監腌臜的“後院”,是皇子們看笑話的去處,這裏容不下一個從始至終無所求的人。

他不信有這樣的人。

——披着兔子皮,想在他掌心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死?

不。

他不會讓她如願。

正如他留下她的命,就是為了不給她真的成為第二只兔子的機會。

......

“殿下、殿下……”

“殿下……”

謝沉沉站在殿外,殷勤地拍了好半天的門,裏頭都沒傳出丁點動靜。

她心想,難道今天魏棄睡過頭了?

可他明明每天都是卯時起的呀?

沉沉正猶豫着,考慮要不要接着擾人清夢,便聽見門闩被取下的聲音,再一擡頭,只穿着一件單薄中衣、披散着頭發的魏棄已經站在自己面前。

她早已習慣成自然,立刻端出一臉狗腿的笑,“撲通”一聲跪下。

“殿下,”只不過那笑裏又還有些心虛,她小聲問,“奴婢打擾到您了?”

魏棄一般不回答明知故問的問題。

沉沉立刻會意他的眼神,結結巴巴地直入正題:“奴婢、不過奴婢也不是沒有正事,奴婢是想問……”

她深呼吸,鼓起勇氣:“想問殿下,能不能借奴婢點銀子?”

魏棄的眼神似乎已經在心裏把她剮了一千刀。真真是鳳目寒霜,當場淩遲。

沉沉連忙解釋:“不、不是我要用——是因為那只貍奴——”

光喝米湯是真的不行,喂了兩天,那貍奴已瘦得連“喵”的力氣都沒了。

她想給它找些羊奶來喂,小德子卻不給她好臉色,她只得又輾轉找到禦膳房的嬷嬷,結果對方開出的價格對她而言,更無異于天價。

畢竟、畢竟她才剛剛花了半個月的月錢給魏棄買藥膏呀!

她實在囊中羞澀,也就不得不來抱緊魏棄這根“大腿”。

“殿下,那只貍奴很是可憐,”謝沉沉說,“再這麽下去,它活不過今日了……”

“我說過,找個地方埋了。”魏棄的聲音冷得能結冰。

說完,擡手就要關門。

謝沉沉卻不知哪來的膽子,突然膝行幾步上前,拿手去攔——

眼見得門快要夾到她的手,她甚至咬緊牙關,做好了被夾成肉餅的準備。卻不知怎的,竟又生生在半道上停住。

是門停住、沒有合上。

而不是她的手。

“殿下,”謝沉沉擡起頭,這回是真的快哭了的語氣,“我會還……奴婢會還給您的。奴婢下個月發了月錢就還給您,真的。”

“奴婢知道您不喜歡它,可是,那只貍奴真的很可愛,它餓得夜裏叫,都只是輕輕的叫,它也很乖,很好教,才兩天,它就知道不能把床弄髒,還有,還有它的毛摸起來特別軟,它從來不咬人,還很粘人,很親人……”

她絞盡腦汁,語速飛快,很快便把所有能想起來的小貍奴的優點都說完了,臉上帶着局促的笑。

她察言觀色,企圖從魏棄的眼裏看到哪怕一絲的同情,或者憐憫。

可魏棄望着她,眼中分明死水無波,只有被她打擾了的淡淡不耐。

他問她:“所以呢?”

謝沉沉一愣。

魏棄說:“你自己的命尚且朝不保夕,這只貍奴的死活,與你何幹?”

這一次。

門在她面前轟然合上,沉沉沒有再去攔。

她只是在殿門外跪了很久,想了很多。

直到跪得腿都酸了,才顫顫巍巍爬起身來,跑回房間,翻箱倒櫃。

她從衣箱裏找出一對碧玉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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